對城市歷史的再提問:專訪《給自己的情書》黃明川導演
《給自己的情書》是黃明川導演受臺北市政府委託,拍攝臺北西區歷史的紀錄片。雖說是一封「情書」,可是這封信更像對他自己與這座城市的人們提問:我們有沒有能力用全新的觀點,來看待一座城市的歷史?
作為一部歷史紀錄片,《給自己的情書》的開場並不尋常:女演員們像接受訪談一樣面對鏡頭,談論她們所飾演的在臺灣日治時期咖啡廳工作的服務生角色,看似很典型的紀錄片訪談形式,但影片卻在呈現出幾張摩登女郎與咖啡廳服務生的歷史照片後,進入虛構的1930年代場景裡,演員們成為了在咖啡廳裡談天交際的男男女女。
黃明川在劇本發想之初,就希望創造混合劇情與紀錄的形式,他認為過去以文史專家訪談為主的紀錄片「會有一種共通性和熟悉感,在形象上、形式上都是沒有創意的影片」,他讓同一批演員跨越兩個時代,同時飾演1930年代及2018年的角色,不斷在過去與現在、歷史與虛構之間往返,也讓現代臺北舊城區的樣貌與歷史檔案相互映襯對話,鋪展出別於過往探索城市歷史的敘事路徑。
對過去的再提問
在將近一年的籌備期間,黃明川埋首於臺北文獻館的檔案中,也踏查了現今大稻埕以南、中山北路以西的臺北舊城區,從大量的文史資料裡,挖掘臺北城遺留下的種種歷史痕跡。儘管《給自己的情書》背負著梳理地方歷史的任務,影片卻不把焦點放在許多標誌性的題材或建築上,反而致力於挖掘更多鮮為人知的歷史細節,「講出沒有被提過的東西,或是可能是我們知道的歷史,但從來沒有在影片裡面被舉出來的,這是我當初的意圖。」
當影片描述北門,黃明川拍攝了極少被仔細觀看的兩片木門,讓女主角的手輕輕劃過,或用手機拍攝,試圖從新的眼光,看待建築本身透露的歷史性,「我希望細心一點看歷史的質感、手碰觸到的歷史,而不是大而化之的空論,或是習慣的教科書歷史觀,那拍片就沒有什麼意義。」
細看歷史的同時,黃明川亦不想影片僅扮演介紹的角色。他透過自己撰寫的旁白,串連起西區建築的歷史脈絡,但在每一個段落最後大多會提出疑問,或建築背後的歷史矛盾。如他提問:為何只有北門沒有改變建築風格而被保留下來,「是不敢,還是在內心深處提醒自己,需要讓歷史留下活口?」,或是在面對二二八等悲劇歷史時,他提問「過去和現在可以談戀愛嗎?」他強調:「我會很在意每一段陳述的最後,表達是否會太過貧乏、平凡、常見,我希望都是少見的。」
在《給自己的情書》裡,物件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黃明川認為,物件既是代表過去與現在的連結,也象徵時代所遺留下的各種改變。「物件比人更能擴散那種象徵,它可以活在舊的《南進台灣》影片裡,也可以活在今天的桌上。」如同在日治時期被拆除的臺北城牆,如今石塊依然留存於臺北公務機關的各個角落;又或者影片特別仿製出當時樣式的飛機模型,既呈現了臺灣第一位飛行員謝文達的故事,亦藉其點出臺灣畫家因政權轉換而塗改畫作的事件。
黃明川希望影片保持一種「語言敘述性的自在」,就如同翻頁一般,能夠任意地來去兩個時代,而不是按照時間次序的敘事,「那樣多無聊」。他選擇將空間開放給觀眾閱讀各種素材、影像與文字的並列、對話、交叉。
她的歷史
如果影像是關於看與被看,歷史亦是關於紀錄與被紀錄。《給自己的情書》開場始於當下的女性談論過去的女性,結束在兩個時代的女性相望,黃明川坦言,他最初的構想便是希望「用女性觀點來談臺灣史」。無論從旁白、演員來看,本片都是由女性扮演著主要敘事者的角色,而在現代的段落裡,主要的女性角色拿著攝影機,進行對日治時期歷史的探索。
「我會想證明女性主義不是在1970年代才出現,早就有不少詩人在殖民時代揭櫫女性主義,甚至非常社會主義的吶喊已經出現了。」黃明川從日治時期的文學裡,蒐集很少被重視、具有女性主義意識的詩歌,他引用作家翁鬧、朱點人、李獻璋等人的作品,鋪陳在影片的歷史敘事中,並從前輩攝影家李火增、鄧南光等人的影像作品裡,挑選出當時的女性影像,成為《給自己的情書》中重要的歷史觀看角度。
不僅如此,黃明川選擇以咖啡廳作為1930年代的主要場景,再現當時「女給」(咖啡廳女服務生)與男客人之間的交際關係時,不光是細究當時場景、衣著、髮妝,他還在每一場戲的對話裡,加入在主客權力關係裡,女性自我聲音與展現身段的想像。黃明川說他刻意讓每一場對話的最後,都有女性透過不一樣的言語或動作,破壞了先前男性的話題。特別是其中一場戲裡,女給將客人的懷錶偷藏到旗袍袖口的內袋裡,利用身體來支配男性,「我盡量讓她們是很自然地做那個時代會有的動作,而不是用辯論式地辯論女性主義,那個時候的女人反抗也不是拍桌,她畢竟是有客人跟作生意關係。」
地景的意義
黃明川的紀錄片創作裡,除了長期紀錄臺灣詩人與當代藝術家,也累積了對臺灣解嚴後都市景觀的變遷影像素材,他曾在2004年完成一部以16mm拍攝、長達八小時的紀錄影集《地景風雲》。在《給自己的情書》中,他挪用了影集中多個片段,包含引道未拆除前的北門、一度破敗近乎荒廢的迪化街,以及臺北市14、15號公園拆遷案等片段。黃明川說,會拍攝那些畫面,一開始並沒有做紀錄片的目的,只是紀錄當下發生的臺北地景重大改變,「本來以為事情已經過去了,可是西區的歷史還在往前演化,所以就重用了這些片段。」被紀錄下的影像,意義有時並不會在此刻顯現,而要經過時間的等待,才能獲得重新銓釋的機會。
黃明川又是如何看待這十幾年來臺北城地景的變化?他卻只說沒有什麼意見,「我盡量提出一些觀點,但不是政策性的要政府應該作什麼,或提出什麼是美的。」他選擇以遠望的視角看待城市的改變,然而他仍感嘆,臺灣社會至今對於解嚴後城市景觀改變的反省,仍沒有太多的重視,「我們對歷史的質感、歷史的湮滅都不太在乎,可是歷史有趣、迷人之處常常不在主敘述。」
作為一個長期的紀錄者,黃明川無意透過《給自己的情書》為觀眾提出一個定見,而是透過不斷的提問,思考歷史遺跡在當下這個時代與人的關係。黃明川也自嘲自己「年紀夠老」才拍得了這部片,但或許唯有經過時間的淘洗,人們才能不斷透過回望歷史,提出不同的視角與疑問,從最幽微之處看到一座城市的可能性。■
本文由台北市政府文化局提供
9/20-27每日於誠品電影院放映一場
場次表請參考《給自己的情書》臉書粉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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