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影片為介質的陪伴──專訪《未來無恙》導演賀照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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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8-14

入圍本屆(2019)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並在會外賽榮獲媒體推薦獎的《未來無恙》,是國內資深紀錄片工作者賀照緹的最新作品。這是一部關於兩個花蓮偏鄉女孩的成長故事,影片呈現她們每日面對的難以掙脫的結構性困境、階級複製的一步步逼近,兇險而潛伏的日常。影片主要聚焦在兩人15到18歲,跨越成年關卡的階段。賀照緹的作品向來關照個人與結構的層次,在這部新作裡,兩位女孩的生命經驗與其社經位置仍是焦點,但更特別的轉變發生在導演對於兩個女孩的一種女性的凝視,帶著近乎母女關係的情感連結。

電影開場是女孩之一J帶著導演與攝影師認識她家,回憶這一場的拍攝情況,賀照緹說:「J的視線不是正對著鏡頭,是看著鏡頭的後面,我覺得很有趣。一般來說,很多被攝者對攝影機是有意識的,或者是有戒心的,可是J並沒有。我覺得那也是一種我需要自我提醒的部分,因為她沒有戒心⋯⋯我是到很後來看到這顆鏡頭才意識到的,那是一個在等待的狀態。」

原本計畫是跟拍一位社工,兩位女孩只是來參與社工正在進行的青少年禮儀師計畫,體驗殯葬工作。談起從社工到兩位女孩的被攝者轉換,賀照緹表示源於直覺,很難講清楚,「可是我覺得那裡面一定有性別,一定有一種女性的凝視,不是要跟男性的凝視做拮抗,比較是一種靠近的凝視」。這樣以影片為介質的陪伴,之於被攝者也之於拍攝者,是「一種很心裡內在、很女性的方式」,「她們對愛的渴求,你是沒辦法放掉的,甚至不用靠近她,只要想到,就想知道她們怎麼了?有沒有在餓肚子?」如此的互相吸引,導演覺得「跟社會上或多或少的厭女情結有關」。此外她補充,這不是一部揭秘調查的片子,她本來就想要找到彼此相處舒服的被攝者。

《未來無恙》製作長達7年,前面1-5年做拍攝(其中約一年半進行每個月住在花蓮一週的較高密度拍攝),後面5-7年做剪輯。剪輯磨了很久,剪了上百個版本,到底在糾結什麼?

一者跟風格有關。賀照緹說,一開始節奏較快,剪點較多,但那也顯得比較操弄,因此她希望讓剪點減少,讓被攝者在生活裡面的節奏自己出來,她認為如此一改,其主體性亦會浮現;所以她和剪接師花了很長時間重看剪點,做大幅調整。

另一者跟倫理有關。她自承:「我拍到一些朋友會說『你中獎了』的畫面,可是我一點也不開心,覺得壓力很大,甚至害怕,你要怎麼決定?這兩個孩子準備好了沒有?你要怎麼知道她們準備好了?剪接期很長,因為也不斷在跟她們討論。」同時,作為一個漢人來拍原住民處境,賀照緹不斷反問熟悉社會科學的自己,結構性處境讓被攝者動彈不得,「到底拍片要幹嘛?對被攝者能有什麼幫助?對整個族群有沒有幫助?會不會複製刻板印象?」因此,剪輯很卡,因為每個畫面都要「社會性的看」,她害怕可能會令當事人受傷的任何鄉民正義。但於此同時,作為「說故事的人」,她還要讓故事盡可能說透。

女孩J曾興奮地喊她一聲「乾媽」,太過緊密的情感羈絆讓她猶豫。針對這個猶豫,賀照緹解釋:「孩子為了滿足乾媽的愛,會做很多事去取悅乾媽,我做為導演,如果又當乾媽,會過於輕易取得基於信任關係而來的畫面。但這是我不能接受的,因為那就不是拍攝者跟被攝者的關係了。」因此她沒有答應J希望她當「乾媽」的這個期待。即便沒有這段「母女關係」的確立,導演依然很謹慎,畢竟「她是一個貼心的孩子,她知道我的期待,那我知道她想要滿足我的期待,當她說OK的時候,我還是會有多一層的體貼。」作為本片剪輯指導兼故事顧問,前輩錢孝貞提醒她該放下了,因為看過太多拍攝者與被攝者太接近,產生很多不可免的複雜狀況,但賀照緹說著:「可是我沒辦法煞車,她就是那樣一個可愛的孩子。」

拍與被拍的兩方是一種無限迴向的關係,兩個女孩面對自己人生的態度,也回過頭來感染了賀照緹。面對剪輯這樣一個動輒得咎的影片,「我知道我跟兩個女孩一樣,走在懸崖邊,所以我才在募資短片說,是她們教會我勇敢。我就是要去面對啊!她們的人生就是她們直球對決的對象,我也只是在跟這個文本做辯證,差別在於,相較之下這是一個很小的懸崖,我掉下去也不會像她們那麼嚴重。」

除了敘述兩位女孩的成長歷程,《未來無恙》還穿插了與原住民族有關的檔案影像。這些老檔案影像裡的官方論述,與當下原住民族處境前後並置、對比下而生的反諷力道,讓全片在女性凝視之外,具有現實批判性。檔案影像的使用對導演來說很重要,揭示了她的態度與立場。賀照緹跟我們分享,她參加過一個剪輯工作坊,一位很資深的外國剪輯師強烈建議她把檔案影像拿掉,單純呈現成長故事會更好看,可是她很堅持,「我需要呈現背後那個結構性的拉扯,否則我就變成是在剝削我的被攝者」,而且這部片的「觀眾主要會在台灣,背後的背景很重要,我不能只做一個好看的故事。」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2019年台北電影節人物採訪系列專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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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電影節影展專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