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弱相殘的難解局面:《寒單》黃朝亮導演專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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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01-26

十年前,黃朝亮導演推出他的第一部電影《夏天協奏曲》(2009)。小清新的愛情故事雖獲得不錯評價,也成功回本,可在當時被認為「是一部電視思維的影片」。他表示這樣的評價讓他決定學習「台灣新電影」敘事方式,拍出《白天的星星》(2011),而後入圍一些影展。黃導順利打進電影圈,開始追逐他的電影夢。

參與了豬哥亮回歸藝壇首次主演的電影《大尾鱸鰻》(2013)製作團隊,且得到亮眼票房成績後,黃朝亮導演繼續與豬哥亮合作,進一步執導了《大囍臨門》(2015)與《大釣哥》(2017)等賀歲片。這幾年台灣賀歲檔期票房冷暖如何演變?黃導了然於胸。他以兩年一片的節奏,今年為台灣觀眾帶來了《寒單》。

從籌拍到電影上映為期六年,《寒單》絕對是「《大》系列賀歲片導演黃朝亮」的電影生涯代表作,它全然不同於近年賀歲片樣貌,除了在台灣的映演檔期落於農曆年節時期之外,《寒單》的內容一點也不賀歲,講述由胡宇威與鄭人碩飾演的兩名台東男子自小到大的恩怨情仇,類型體質近似《艋舺》或《角頭2》,充滿肅殺之氣地,與觀眾共探情與義。

《寒單》反應台灣電影特效工業現況

顧名思義,「炸寒單」是全片最重要的儀式。這是元宵節期間的台東在地習俗,扮演肉身寒單爺者,站上四人抬起的神轎,用身體經受轎下炮手分散成圈,投擲引燃的鞭炮。為了確保能拍出真實炸寒單的感受,導演也實際體驗。「唯有自己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我才能放心把胡宇威和鄭人碩這兩個演員送上神轎去炸。」黃朝亮如是說。

片中呈現的炸寒單畫面特效,電光石火與煙霧瀰漫,將昂然而立、承受爆炸威力的寒單爺襯得威武又孤絕。這是黃朝亮根據親身被炸經驗,加上務求寫實後所權衡出來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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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朝亮導演(攝影/雀雀)

全片 700 多顆鏡頭,有特效的就高達 300 多顆。導演解釋做特效花了一整年,比整個拍攝期還要早、還要久的原因:「我們的特效量需求很大,從拍好到上映,時間不到半年,一定來不及上映。所以我們從 2018 年初開始畫分鏡,也早就在和特效公司模擬特效動畫效果。等到開拍的時候,其實都是在執行我們之前早就設計好的分鏡。尤其是炸寒單的那幾場戲,鏡頭擺哪?炮從哪裡丟?燈光在哪裡閃?都是照分鏡拍。」

一般將特效發包到印度、泰國與越南做特效的電影皆有之,導演透露《寒單》後製是以台灣公司做特效為主,可難免要發包到中國大陸,甚至是人工比較便宜的北韓。這就是台灣電影現在的特效與動畫製作的現況常態。

生涯首次補拍,神像取代空景

經過針對炸寒單的研究,黃導演歸納出會上神轎的人,不外乎抱持四種目的:第一是展現個人勇敢氣魄,第二是許願(諸如事業越炸越旺,或者祈求家人身體健康),第三是還願,第四是救贖。而他認為「救贖」這目的非常具有故事性,遂將劇本與救贖做結合。

電影裡有出現幾幕神明像的特寫,那些全部都是寒單爺的神像。黃朝亮導演為了拍攝《寒單》這部劇情片,事先拍了一部紀錄片《後山煙硝》,儘管在紀錄片中就拍了不少寒單爺神像的畫面,但《寒單》其實在一開始劇本與分鏡階段中,是沒有給寒單爺神像畫面篇幅的。直到電影初剪完畢,導演才感覺這沈重的故事需要在劇情轉折點讓觀眾休息一下:「本來就希望《寒單》面對的是最大眾的觀眾,但我又不想按照以往的方式放空景。放神像可以說是一般人能懂的好選擇,也能讓觀眾在安靜的空檔去感覺到『人在做、天在看』的冥冥安排。」因此導演請俄羅斯籍攝影師 Ian Rymsha 再回台東補拍,而且只拍寒單爺神像。「我以往的電影從來沒有發生過要補拍的事,只有這一次。」黃朝亮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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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露社會體系中的弱弱相殘
既然要拍攝《寒單》,自然就會聚焦在台東這座鄉下小城。導演坦言:「我自己也是鄉下長大的孩子,知道在台灣很多會參與陣頭活動的孩子都是家境有狀況的人,例如清寒、長輩無暇照顧,或者成長過程被誤導。所以我一開始的故事設定,主人翁就全都是這樣的:男主角林正昆(胡宇威飾演)是單親、媽媽做回收養大小孩;阿義(鄭人碩飾演)爸爸家暴、媽媽跑走、與阿嬤相依為命、隔代教養。」兩個男孩的背景都是台東鄉下的典型之一,成長過程都不容易,即便曾經互相欣賞,也一度相濡以沫、彼此扶持,卻又無奈走向弱弱相殘的難解局面。

女主角小薰(黃瀞怡)所飾演的角色,是一個有被 #metoo 的女生。為什麼安排一個受過性侵、後來又從事性產業工作的女子當女主角?導演解釋:「那樣的設定是有根據的,以前台東很多在風化場所工作的人都是原住民女孩。偏鄉中下階層的家庭,父母離異後再婚蠻常見的,有時自己的小孩被繼父怎麼樣都有,更多不敢講。要反應這份社會現實,最快的方式就是在人設中就已經存在,觀眾就可以直接感受到她的痛苦。我想讓整個台灣社會都瞭解、關注這些問題。」

自稱不是作者,總有一天找到個人風格

難嚼的社會關懷,在《寒單》中化為隱而不說的人物背景,甚至只是一兩顆鏡頭帶過。全片沒有張牙舞爪地對觀眾試圖伸張或申訴,就是穩穩地講述兩位台東男孩成長為男人,在愛恨情義之中學會與自己的生命相處,如此而已。歷經拍攝《大尾鱸鰻》、《大囍臨門》和《大釣哥》三部賀歲片,加上「北漂」北京合拍出青春愛情穿越片《給19歲的我自己》,黃朝亮可能已是最有類型電影實務經驗的台灣導演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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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起類型,他卻自認:「2011 年拍完《白天的星星》,就有人問我,我的風格是什麼?我回他說『我沒有風格啊,我還年輕,談不上什麼風格。』可是我一直有一個認知,那就是每一部片都像是一個人,有它會被認識的長相與性格。例如你會有你自己的樣子,如果我把我的衣服和造型放在你身上,那就不會是你了。」他也把這樣的思維應用在每部電影身上:「每個故事的誕生,都會有一個最適合它的長相。電影真正的本質,永遠都是故事,既然身為導演,我就要找到一個適合的說故事方法,按照我對於那個故事的想像,與攝影、美術,整個劇組,負責把那個故事的特色和美感給呈現出來。」

為了拍好自己的作品,黃朝亮也是一位用功的觀眾:「我看韓國戲劇,像《大叔》或《與神同行》,也看大陸古裝片,既然觀眾愛看,證明他們說故事的方法一定有可以學習的地方。我不是作者論的導演,但可能將來有一天,我能找到最喜歡、最擅長,也專屬於我的說故事風格。」

文人看見城鄉差距,常民只在乎生存下去

私底下,黃朝亮其實也是個憤青,但對於台灣政治,他的論調挺庶民:「我小時候就讀的小學已經廢校了,廢校以後,鋁門窗、電纜線什麼的已經不見了,被拿去回收兌現。那塊地一度跟企業講好要蓋養老院,所以校舍也都被剷平。但後來案子胎死腹中,現在校園裡面空蕩蕩的,只剩下雜草叢裡的孫中山和蔣中正銅像。別的學校都好好的,校舍也在,但兩尊銅像被搬走了。我們是相反。這就是鄉下地方的現象,一般人顧三餐都來不及了,是沒空理政治的。」

《寒單》的男主角胡宇威,從實習教師變成當地回收業者,而他心儀的女孩,是個想要去台北闖蕩的年輕人。問導演如何看待非台北地區的青年對台北心懷嚮往,卻又對家鄉帶有認同的矛盾情結?黃朝亮認為這樣的情結自己也有過:「來台北的時候,覺得世界好大,鄉下有待進步。可是在大都市待了十年,見完世面以後,能回家鄉時,反而又覺得美好。一切都是相對的。」

將憤世嫉俗化作大格局人生的動力

導演進一步舉了自己「北漂」的例子:「當初為了拍《大囍臨門》北京拍 11 天,還覺得相對台灣劇組,對岸青年拍片效率不夠好。後來再去拍《給19歲的我自己》,整個完全不一樣!他們變專業了,每個人充滿幹勁,有禮貌。」為何短短幾年,變化這麼大?黃朝亮導演的結論是:「這些年輕人認為自己是有機會的,有未來的。只要努力,可能兩三年後就能翻身,從製片助理升職成為製片人!」回過頭來看台灣劇組,「台灣年輕人還是沒變,他們一樣是盡責、敬業,可是欠缺熱情。當他們加班的時候,會問『怎麼沒有宵夜?有沒有補餐費?』或是『那可以抵成明天的休息嗎?』相對於爭取這些『小確幸』,大陸劇組不會計較那個,因為他們認為過兩年的自己就會不可同日而語。」

「我以前還會鼓勵台灣年輕人『不要追求小確幸』」,後來黃導也不忍這樣說,他深切理解,這是大環境現實面的影響,「是我們這一代造成了他們只能追求小確幸。」

儘管不能解決台灣世代剝削問題,黃朝亮還是鼓勵台灣年輕人,「要放寬自己的格局,別妄自菲薄。拍台灣味的電影也能找到放諸四海皆宜的東西。以華語影視市場為目標,你會發現可以找到更多發揮與發展的空間。」

放眼未來

《寒單》若光只在台上映的話,黃朝亮表示:「票房至少要賣到兩億三(千萬)台幣才能回本。」儘管戰戰兢兢,黃導也坦言已開始進行下一部電影的拍攝計畫:「會是兩岸合拍片,叫《太麻里》。以台灣在地故事為主,我想讓大家看見太麻里的咖啡豆的好。」導演語畢,筆者這才發覺,專訪開始之前,導演遞過來的那杯香濃醇味黑咖啡,豆子就是來自於太麻里。導演這梗,未免也鋪得太完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