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面向香港三部曲」終章《非同凡響》說起:訪導演歐文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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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11-27

當年,歐文傑與黃偉傑、許學文三位新導演分段拼拍而結合得渾然天成的《樹大招風》,一舉入圍第53屆金馬獎最佳劇情片與最佳新導演等五項,成績不俗。雖然最佳影片由《八月》獲獎、新導演獎是《一念無明》的黃進導演,仍不減《樹大招風》作為年度港片代表之地位。緊接著,歐文傑又與其他幾位導演拍出《十年》,該片成為第35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電影得主。

參與完兩部那麼重要的港片導演工作之後,歐文傑獨力執導了目前在台上映的《非同凡響》。他並將《樹大招風》、《十年》和《非同凡響》看作他的「面向香港三部曲」。說來奇怪,一般叫做三部曲的電影,可能是在類型上有其一致性、或者敘事題材與風格可以輕易被總整歸類在一起,但「面向香港三部曲」並非如此。《樹大招風》是典型香港警匪商業片;《十年》是極具社會批判性的獨立製片型短片合集;至於《非同凡響》則是一部帶有健康寫實風格、卻又偏向於《一念無明》般挾帶感人質地的港片──而且,它還是一部「音樂電影」。

為何將三部風格迥異的長短片作品稱為「面向香港三部曲」,歐文傑表示那是表達香港過去、未來與現在的三種時態,同時也是自己面向觀眾的三種方式:「你看《樹大招風》表面上就是三個香港賊王的故事,但對我而言那是我在拍攝當下(2015年)看97年香港人的心態;《十年》當然就是我在拍攝(2016年)當下時對香港十年後的想像;而《非同凡響》就是現在,是當代的港人狀況。對我來說類型不是問題,港人一直以來都在面對很多方面的問題,三部都有我的觀察在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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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同凡響》描述幾位一般學生與特殊學校學生共組合唱團的過程,從彼此生疏到融洽相處,與前兩部《樹大招風》、《十年》相比,顯得正面積極,是部充滿溫度的勵志小品。《非同凡響》成本約700萬港幣,出資單位包括香港NGO、社會服務聯盟、慈善機構與服務聯會等,電影票房收入用做慈善基金用途,儼然是部公益性質電影,所以全片帶有滿滿溫柔正向力量這點並不讓人意外。但觀賞《非同凡響》的過程,同時也很容易聯想起黃進的《一念無明》,甚至今年暑假在台上映的甄子丹主演、闞家偉導演的校園武打港片《大師兄》。這幾位新導演的作品宛如約好一般,都帶有勸世意味,溫情地對香港人喊話,不要被功利主義綁架了。

歐文傑導演坦言,這是一份對當下香港的期許:「現在香港面臨各式各樣的問題,政治、經濟、社會、民生、教育、醫療等等都是,很多都是我們改變不了的,我們怎麼去面對呢?我們有那麼多負面情緒以後,就要變成負面的人嗎?要放棄嗎?我反而覺得,現在開始就應該守護自己內心,守好本分,努力團結。如果我們希望能變好,不能只依靠一句口號就期待她會變,要我們自己先改變。」這份善意的呼喚心意,甚至超越了電影本身:「對我來說,我最希望香港人的真實生活過得好。我電影拍得好不好不要緊,但港人生活過得好更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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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演藝學院導演系畢業並在業界以編劇成名的歐文傑,先以《單身男女》(2011)與《高海拔之戀II 》(2012)獲得諸多電影獎的編劇提名乃至獲獎,其導演之路跟多數獨立編導有些不同:一般是先從小品開始拍、然後去拍動作片、大場面商業片。但歐文傑卻是從《樹大招風》拍回《非同凡響》這樣的闔家歡音樂小品電影。這樣的歷程或可單純解釋成:香港新導演在這個時代必須更彈性自如地把握各種拍片機會、形式類型不拘。然而《非同凡響》確實是讓歐文傑能更展其細膩鋪陳感情戲之長才,遂也使電影成了「面向香港三部曲」中感情關係描述地最讓人情緒交雜的一部。

「我接拍電影的時候不會去想大片小片,我只覺得自己拍的都是『人的故事』,是有情緒、有情感的。至於類型?我相信我只要是跟挖掘情感有關的各種故事,我都有興趣去拍。我唯一會我不停去想的事是『我不想重複自己』。」所以不論是拍警匪片《樹大招風》、到後來拍像《十年》這樣帶政治傾向之作,到這次的音樂劇,歐文傑表示:「當中全都有我想要表達的我對社會的看法,還有嘗試去對人的情感做表達。」

《非同凡響》最令人驚異的,莫過於曾在《骨妹》以美艷大姊之姿演出的余香凝,於《非同凡響》中竟化身為一個畏畏縮縮的平凡高中妹。電影徹底將余香凝變成另外一個人,歐文傑坦言這是故意的:「我不想要讓她用很成熟、很美的樣貌見人。一來在我看來,余香凝可塑性高,絕對可以演很多不同的角色,一定可以演得出來。另一方面我在私底下相處的時候,有感受到她是有學生氣質的人,所以覺得她很適合來演這個角色。還有最重要的就是她真的很會演,而且一點也不介意去飾演一個不美的女生。」導演也提到電影另一女主角谷祖琳的選角考量:「我感覺她是一個很緊繃感的演員,而且很忙。跟她聊過就會知道她的生意(編註:經營「小甜谷」甜品店)真的很忙,跟我想要表達的角色狀態完全符合,所以我從來不擔心她的演出會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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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來葉童飾演余香凝的母親一角也是神來一筆。歐文傑表示:「我們希望有一個經驗豐富、又能讓觀眾感受到新鮮感的演員來演媽媽,而監製幫忙找到了葉童。」葉童的氣場很強,幫助余香凝很快進入狀況。有一場被罵的戲,葉童在拍攝現場故意不跟余香凝講話,搞得戲外很緊張,直到拍完,她才去跟余香凝聊天。導演更透露:「其實我們還有拍一場戲,那是葉童以為女兒談戀愛,就真的打她。余香凝說那是她生平第一次演被打的戲,她哭翻。但我最後還是決定把那場戲給剪掉。」

除了專業的演員選角,《非同凡響》光是田野調查和素人演員選角的時間,就超過一年。導演每個月都會去特殊學校和學童一起上課、相處幾天,瞭解並找尋校園內每個人身上可能可以參考使用的故事。導演分享:「我也找演員一起去上課。對我而言,作品不一定是要讓觀眾感動到非哭不可,但我至少希望觀眾能充分地去感受到角色的生命狀態。所以我必須要很真誠的去表達。寫劇本的時候我最常問自己的一句話就是『為什麼會發生這種事?』然後嘗試去把整個脈絡釐清。」

電影中有很多群戲,問導演如何讓素人小孩與專業演員達到相處和對戲時都很自然?歐文傑表示事前的準備很重要:「有特殊學校把整間學校都給我們casting(選角),當我們找到適合的人選以後,就做了很多workshop(工作坊),讓專業演員和素人演員互動。我還記得在workshop時,有幾個小朋友不知道谷祖琳(片中飾演女老師)是真的谷祖琳,都以為她就是個老師。一開始的workshop 就讓演員和孩子們習慣去相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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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傑導演更說他在做田調期間就發現,特殊學校的孩子們並不是我們刻板以為的那樣:「我常跟很多人說,他們不是我們想的那麼沒能力、那麼不行。像片中的弟弟珈朗(特殊學童素人,在片中飾演岑珈其的弟弟),我們只是需要找方法去跟他溝通,一旦方法對了,他回饋出來的表演甚至比演員更好。」實際上,片中最牽動觀眾情感的人物,就是珈朗(標題圖片)。那是一個心中充滿愛的特殊學童角色,劇中的珈朗是一個很努力的孩子,故事中他總是幾乎快要達到母親期望他能「正常」的訓練要求、卻又總是棋差一著。然而這個善良與單純的角色卻散發著無限光輝,可以說電影中只要是有珈朗出場的戲,觀眾很難不為之情牽、不為之動容。

提起這個感染力十足的小演員,歐文傑忍不住分享:「有一場珈朗哥哥在家門走廊被爸爸打的戲。我事前不讓珈朗去彩排,直接讓他現場真的拍。拍了五條以後,他就不願意就位去演了,因為他知道只要他就定位、戲開拍後,哥哥就會被爸爸打!他的哭是很真誠的,比專業演員還要真。我們拍了五條,他每次都演得很準確。他的節奏都很精準,重點是我能不能循循善誘,讓他發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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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文傑更提及,整部《非同凡響》的角色幾乎都有真實人物的原型參照:「例如說電影裡那個怕生小孩的音樂老師,就是真的有老師跟我說過自己不想生小孩。而且,在啟智學校教書的老師會被其他老師歧視的事也是真的。珈朗弟弟的原型是來自於一個女孩子,她媽媽一直很努力要幫小孩跟上進度,希望能轉到正常學校,但爸爸從來沒有參與;然後哥哥的角色是來自於走水貨的中學生的故事。有一次我訪問到一個老師,訪問時他說『在特殊學校教書很有意義,我很想做』,但訪完後我們私下聊天,對方才跟我說其實他一點也不想來,只是因為可以獎勵和其他原因才來的。這些事情都曾真實發生過,我盡量去符合狀況、符合故事。」

從《樹大招風》到《十年》,再從《十年》到《非同凡響》,歐文傑回想起自己一路走來都不是人們口中所謂的「棒小孩」,「我是讀名校的,但我當時並不是個好學生,那時有個同學在拍電影,所以我就跟著他去拍片剪片,高中中期以後都沒有好好上課,一天到晚想著要想拍電影,甚至自己找書看、去上電影班。」這番自述就像是《非同凡響》裡那個不愛讀書,後來自學攝影的男主角?導演笑著回應:「珈朗哥哥那個角色或許有點是我的自我投射。但我其實只是想要表達:一個學生如果對一件事情有興趣,那麼他就算沒有遇到好老師,可能也會自己去學習,自發性去做。」歐文傑認為即便是現在,自己還是不斷嘗試各種影片類型,還在學習。他的下一部作品將會是廉政公署題材的電視電影,繼續往他所喜歡的嘗試不同題材之路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