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出一條血路,我們想建立臺灣動作類型片的品牌:專訪《狂徒》導演洪子烜
「窮途末路,殺出血路」是《狂徒》的行銷標語。簡單扼要八個字,道出主角廖文睿(林哲熹飾)跌入谷底的人生慘狀。無獨有偶,用這句話來描述臺灣電影產業,似乎也不謀而合。臺灣各種商業類型片長期積弱不振,近年恐怖類型異軍突起,獲得市場正面回饋;然而動作類型多數複合幫派元素,動作僅是點綴,除了移植電視 IP 收視族群並協同中國合資的《痞子英雄》電影版外,主打「動作」的臺灣電影,近年寥寥可數。
1991 年出生的洪子烜無畏困境,向電影市場下戰帖,企圖以《狂徒》豎起臺灣動作片美學的一面旗幟。
萌芽:學生時期的經驗累積
早在大學時期,洪子烜即以《破賊 System A》在網路社群喧騰一時。短片瘋狂轉載,引起陳玉勳導演矚目聯繫,主動邀請網路訪問,並讚賞洪對類型電影的嘗試(注1) 。洪子烜回憶:「我非常感謝陳玉勳導演注意到我的作品並且分享,雖然我沒跟他見過面。(笑)這讓我拍這種片型更加堅定,想要往這個路線去走。」
《破賊》與俄羅斯武術教練黃軍達合作,不到一萬元成本便打造出巷弄追逐的格鬥武打,在臺灣學生作品實屬罕見。洪子烜另外兩部短片作品《彩金獵人》、《欺逃人》亦聚焦在動作場面調度。他與同學摸索技巧,克難用紙箱、輪椅替代推軌,土法煉鋼交出三部動作類型作品。
誕生:動作類型的長片嘗試
洪子烜畢業後著手創作長片劇本。他表示:「那時候想要發展電影長片結構式劇本,想說反正短片都拍了,我就開始寫。」他在接案、電視劇跟片期間撰寫犯罪動作題材故事,也因此認識大他一歲的動作指導洪昰顥,合作討論《狂徒》的動作風格方向。而後他向製作公司提案,無奈多數碰壁,「沒人想當第一個,怕會不會翻船。畢竟這在台灣是比較少見的類型,大部分都還需要斟酌。」儘管昔日作品在圈內風光一時,國內業界對於類型投資仍舊卻步,他感嘆:「新導演要很快籌到資金這件事很累。因為我沒有以前的 credit。」
直至喜翔製作公司賞識,共同申請輔導金,以原片名《刁民》獲 105 年度長片新人組最高補助。通過以後,洪子烜四處接洽籌措資金,跑遍影展媒合平台,嘗試參與創投等各種方法。過程中他認識監製王子維、阿榮影業董座林添貴,進而與貴金影業合製。《狂徒》成為旗下首部自資自製作品。
進化:演員詮釋的動作個性
洪子烜選擇吳慷仁跟林哲熹擔綱電影主角,兩位演員從選角階段,便對動作片表達出強烈興趣,願意投入三個月訓練。對於「雨衣大盜」標哥一角,導演讚揚吳慷仁冷面又讓人感受到趣味性的表現方式,與過往角色形象極大落差。文睿一角起先難產。他坦言:「我們想要年輕人,看起來有籃球員的體態,動作戲也要好,這角色選很久。」最後林哲熹雀屏中選。林的個性不怕,膽量大願意嘗試,符合角色必須克服高難度動作戲的需求。
不過,吳林二人都沒拍過動作片,為何不比照《破賊》選用有格鬥底子的素人演員,導演回應:「有底子當然是好的,但是關鍵在他有沒有辦法表演出角色狀態。」令人訝異的是,即使團隊預備武術教練作替身,沒底子的主角們依舊親自上場。武行僅止遠景暫代替身,便於演員歇息片刻。導演強調:「武行很會打,但是怎麼打就是那個爽樣子。所以不會是他上去替身打架。」唯有演員才能詮釋融合個性的角色狀態,這是洪子烜創作歷程的「進化」。
回顧昔日作品:《彩金獵人》是初試身手的追逐武打,《破賊》是格鬥武技的運用,《欺逃人》則強調劇情。來到《狂徒》,洪子烜說:「我這次試圖讓角色與動作戲結合,角色在動作戲的反應、打法跟用什麼東西處理危急狀況都有關連。所以標哥跟文睿處理打架的方式完全不同。文睿直來直往、衝撞蠻幹,可是他又沒有很會打,才一直挨打;標哥取巧俐落,懂得用東西保護自己或是找時間偷懶,他其實是會打的。」
因此,《狂徒》的角色行為取決於人物性格。舉例來說,標哥並非拿槍就開的惡棍。他審慎評估再決定行動,偷時省力、躲避戰場或聰明地引警力為外援。配角亦然:「我們會給每個小弟個性,比如說急躁。你會發現每次打,幾乎他都會先動手。有人則是龜一點,比較懦弱。」追求炫目感官的同時,也奠基於角色性格的連貫性。
風格:臺式空間的動作節奏
動作片不僅需要動作設計上的專業,還要熟悉鏡頭調度、攝影機運動、剪接和身體語言之間的關係,才能達成某種風格。早在申請輔導金階段,洪子烜便與動作指導洪昰顥密切聯繫,替全片動作風格定調。他表示:「我之前的動作戲比較硬派、武學。這次想嘗試如果主角不要弄得像特務、警察那種標準格鬥方式,可以玩出什麼花樣。」考量港式動作片有其血統淵源,韓式動作片取經港片與好萊塢並加上寫實格鬥,亦有其既定路線。導演不直接套用他人風格,企圖煉造臺灣特色的動作片。
比方說華江整建住宅建築的警匪追逐。《狂徒》利用背靠背的狹長巷弄、環狀天橋串聯場景營造臺灣特色。洪子烜雀躍說道:「臺灣巷弄是一種美學。放在電影會變成一個標誌。我真的很喜歡,怎麼拍都會忍不住放進去。」除了實體外景,他在阿榮片場搭建海產餐廳,這對臺灣人來說是明確共鳴。海產餐廳內隨手可得的道具,無論是電話筒、胡椒罐、燒水茶壺、圓形餐桌轉盤,盡可轉化成「白爛」的動作橋段武器。片中還曾揮舞監視器作攻擊兵器,此時插入以 GoPro 攝影機拍攝的監視器視角畫面,試著在視覺上,帶給觀眾「稍微跳一下」的新鮮感。
《狂徒》設定每 15 到 20 分鐘要有一場動作戲,以維持商業片的明快節奏。這裡所謂的「動作戲」不單指打鬥,也包括天橋追逐,或文睿與標哥找幫派大哥洗錢這樣的緊張橋段。精準計算下的「高潮迭起」時間分配外,各場的形式安排亦有其目的。電影前半段兩場特別有爽感的動作戲:一是廢棄車廠辦公室,作為全片第一場打鬥戲,文睿與標哥隔著一面玻璃,分頭面對敵人,透過反擊方式的差異,讓觀眾從中感受其性格之別;而在這一場戲的末段,文睿撞破玻璃,摔到標哥身處的房間,意味著他們將一起亡命天涯。另一場則是海產店,除了胡鬧的道具運用,武打頓點的震動特效也讓畫面更生動;洪子烜還以「電玩」比喻該段情節:「這場戲希望像是兩個主角去打一群小怪,打完之後小 boss 才上場,進到下一關跟他對決。」而在玩樂總結後,電影邁向現實反撲。後半段是嚴肅的警匪追逐與撕裂人心的沈重寫實。
此外,海產店與廢棄車廠辦公室這兩個場景,都在阿榮片場的棚內搭景。開拍前就確定空間佈局,團隊可以在訓練場模擬位置、排練走位,並在拍攝前就請擅長電玩音樂的配樂家 Cliff Lin 先做一首歌,現場播放讓群演配合節奏點打架。
願景:臺灣電影的品牌建立
動作類型片,自始自終是洪子烜生命無可取代的存在。他侃侃分享:「人生第一次進電影院,就是我爸帶我去。算動作片吧?《十萬火急》(Daylight,1996)。也許從那開始我就被影響。」男孩從此迷戀上好萊塢大場面的硬派美學。
起念拍攝的轉捩點,則來自韓國電影《神偷.獵人.斷指客》(The Good, the Bad, the Weird,2008)。這部電影帶來的震撼,讓這位就讀海洋大學河海工程學系的理科生,毅然決然休學,改考電影系。他欲罷不能地暢談:「它太酷了!我覺得我現在的作品,包括大學拍的,某些東西還是有被這部作品影響到。」
踏上拍片路途,洪子烜持續在韓國動作片吸取養分。像是《原罪犯》(Oldboy,2003)經典的一鏡到底走廊打鬥,近年的《辣手警探》(Veteran,2015)或《不汗黨:地下秩序》(The Merciless,2017)。「這幾部戲有共同點,它們不是武學式打架,是比較直觀性的。把節奏跟場面調度做得有趣味。」當然,成龍的功夫片也是心頭好,「成龍把節奏喜劇都做得很有趣。利用很多周邊物件的,這些動作戲都影響我滿深的。」
儘管偏好港式、韓式動作片,但《狂徒》作出近年臺灣電影的一項創舉。洪子烜聘用純臺灣的動作團隊。這在國內是罕見的勇敢選擇,打從《艋舺》的動作指導便借重於韓國技術團隊。接下來的《痞子英雄》電影版、《角頭》、《角頭2》、《鬥魚》皆全部或部分聘請了韓國、香港或好萊塢動作指導打造出大型場面。洪子烜解釋不聘請外國團隊的原因:「國外有很厲害的地方,但他們已經自成一套系統。我沒辦法原創性地亂想亂試。」他們想建立臺灣的動作類型,將所思所想的風格,親手親腳施展,哪怕失敗多少次。
訪談接近尾聲,洪子烜緩慢說出:「我希望臺灣真的可以在這方面有自己的品牌或者是風格的呈現。我覺得這件事很重要。所以我才會希望第一次要跟洪昰顥創作出這樣的動作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