妳的身體像什麼?——專訪《尋找乳房》導演陳芯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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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8-04

藉由影像思考人與社會環境的關係,幾乎是貫穿陳芯宜歷來作品的主要問題意識,自最早的《我叫阿銘啦!》(1999)至今始終如一,陳芯宜曾多次表示,「拍片」的原因,很大部分是為了處理自身的生命問題。而身體,這個既屬物理性卻又關乎內在精神性的肉身介面,在她近幾年作品中也進一步地成為紀錄主題,如在2000年後對陳芯宜帶來許多影響、令她重新思考何謂美醜、身體能量從何而來、環境與人之關係的林麗珍(《行者》,2014);在台成立黃蝶南天舞踏團的日本舞踏家秦Kanoko、成立海筆子帳篷劇的櫻井大造(《大帳篷:想像力的避難所》,2018);甚或由新聞影像檔案再述而來、重思身體與社會規訓的《恍惚與凝視的練習》(2018)等作品。

我是誰?我是怎樣的一個人?為什麼會成為現在這樣的我?這類從大學時期就開始思考的基本問題不斷佔據在她作品裡最主要的位置,而在紀錄片作品《尋找乳房》(2018)中,她更直接地藉由近三十位女性關於身體的訪談群像,探問從被外在環境包覆的身體到進入個人精神內裡的習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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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其創作濫觴時期,陳芯宜思想上的滋養大抵來自解嚴後各種空間、邊界、定義都暫被鬆動的1990年代,但與這股看似無明確分界的動能同時湧進大環境的另一因素,卻是不斷將各種事物分門別類、進行細緻劃分與收編的官方政策與資本消費,相較於前者,後者的影響更為深刻,甚至不留痕跡。她曾對此談到:「環境裡的界線從外在到身體,一切都被劃分得越來越細緻,甚至在日常廣告中的女性身體,也被一塊一塊地細細檢視,這種感覺尤其在2000年前後更為明顯。」

而在2007年《流浪神狗人》中,陳芯宜就開始藉由影像進行對此現象的隱喻及提問,從電影一開始,女主角青青(蘇慧倫飾)彈琴的手部特寫,到鋪陳於琴聲之後,各類將人體部位拆解成商品目的地的廣告看板,人體(尤其是女性的身體)被拆解為眼、鼻、唇、乳、腿⋯⋯以銷售商品之名被各別討論,而這樣的鏡頭也再次出現在《尋找乳房》裡,但同樣的問題,似乎在經年累月的意識形態刷洗下顯得更為隱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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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名「尋找乳房」來自陳芯宜大學時期一部未完成的同名偶動畫腳本,而本次影像所選用的一對一(或一對多)訪談拍攝形式則受到加拿大導演Claudia Morgado Escanilla多年前受邀於女性影展放映的作品《兩點不禁》(Unbound,1996)影響,在這部黑白色調的紀錄片中,所有女性都坦裸著上身,對著鏡頭談論自己的乳房。

談起《尋找乳房》的構思,陳芯宜表示最初版本預計將鏡頭轉向自己,藉由中西醫、身體與心理、精神等檢查系統呈現自己的身體,她說:「人類發展出這麼多系統,有時卻讓人感到四分五裂,透過這些,最後要思索的都是『我是誰?』這件事。一直以來,我都沒有好好地用一種直白的方式來談,都是透過劇情、角色,包括我的日記、自畫像這些素材在講,這些片子都是從對話而來,也和關於『我是誰?』、『我的身體是什麼?』這些事扣連在一起。」

 

動刀甚微,謋然以解,牛不知其死也,如土委地。提刀而立,為之四顧,為之躊躇滿志,善刀而藏之。1

初見這部紀錄片的放映訊息,讓我直接聯想到香港作家西西在罹患乳癌後,以帶有自我檢驗的筆調寫成的《哀悼乳房》一書(她說:「病毒竟然令我沉睡的另一半甦醒。我重新發現自己原來忽視了的軀殼,我開始學習聆聽它的聲音」),而在《尋找乳房》片中,導演也的確引用了許多來自該書、與病有關的文字段落。上述所提、隱沒個人主體性的身體肢解與各種規範已歷史悠久,無論是面向商品、環境,或是像作家西西面臨疾病等種種時刻。西西在書中將自身病體喻為庖丁刀下的待宰之牛:「一般的牛,並沒有最後一戰的餘地,只能待斃而已。待宰的牛有第六感覺嗎?沒有人會理牛的感覺。」她想像自己在外科醫師面前,可能只是被視為一顆待割除的腫瘤,而不是一個完整的人。

若將相似的隱喻放回《尋找乳房》,陳芯宜企圖揭示與談論的,似乎也正關於人的完整性在庖丁解牛般的大環境結構操演中消失、仿若透明無物,最終人們竟只見庖丁而不見牛,且更令人驚懼的,則可能是在我們發現這把名為規訓的刀鋒之前,它早已被抹淨藏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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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芯宜自言,《尋找乳房》的拍攝想法產生於四、五年前《行者》預備發行階段,但她發現自己在那當下尚未能直接處理這個問題,所以便從找人來「聊」這件事開始,試著將許多關於女性身體在日常中不可說、不能說、或從來不被說的部分談出來,最終訪問了三十多人,陳芯宜說:「對每個受訪者我們都有設定一些基本提問,包括從小到大的身體經驗、自我認同、月經、外表、生產、病⋯⋯等等,最後一定會問到的是:『你覺得你的身體像什麼?』從身體講到心理,這些事情都存在我們腦裡,有些極為私密的部分,是連自己的好友也不一定會討論,所以我認為光是『講出來』這件事就很重要。」

本片受訪者除了包含一般成年女性、少女、年長婦女、同性戀者、性工作者⋯⋯等多面向採集外,影片本身也隨著另外兩組敘事線前進:一是在家中進行溫柔生產的母親,另一則是做為演員與模特兒但不屬於一般體制下被認定為美的身體。藉此反思她們的身體屬於誰?她們的美醜由什麼來定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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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的身體嗎?我是誰?我是一個怎樣的人?我的身體顯現出來是這樣的人嗎?我的身體應該長成什麼樣子?我最早的身體記憶是什麼?我現在披著一個怎樣的皮?我是誰?我完整了嗎?

《尋找乳房》由一段女人看著自己身體變化的片頭動畫開始,女人的身上隆起許多不知名的突物,她起身,走過一段路後,在一道裂縫中消失。在導演的創作自述中,她表示:「身體、路途、那道裂縫、裂縫後頭的光景,每個女人皆有自己的版本。」《尋找乳房》由這段動畫以及一連串的問句而展開,女性的身體如何被外部環境框架形塑、甚至滲透到她們對自我認知的思考結構,是《尋找乳房》一片中不斷藉由受訪者的問答進行對話的範圍。

陳芯宜談到,自己一直有感於這種社會環境上的細微界線,「但我們不會特別去寫一個角色來講這些事,回想過往經驗,很多關於女性身體的感知,反倒都是男導演在處理,我是否也因為職業的關係,而把自己套進一個男性框架?例如,如果要當一個導演,我是否需要無性?」在陳芯宜以導演身份出道的1990年代末期,電影仍是非常男性的職業,在《流浪神狗人》之後,她開始不穿裙子(但先前穿裙的原因,其實只是因為涼爽)、不表現出自己「女性化」的部分,「但也只有專門研究女性電影的研究者才會問我,這些事情細微到我們不曉得怎麼去談,但仍一點一點的在影響著所有的事,這部片若要形容為是我的田調也可以,她們這些私密的分享,好像讓我們可以稍微面對這些隱而不談的事情。」

「我是以身為一個人的概念長大,而不是身為一個女人而長大。」

採訪當日,陳芯宜一句輕描淡寫卻擲地有聲的個人分享,也間接回應到片中一位受訪者的回答:「其實我到高中畢業以前是一個沒有性別意識的人,我覺得,就是人啊!」雖然自大學開始便一直關注相關議題,但陳芯宜向來不以女性主義者自居,同時,她也提醒自己不可偏執某種完全對立於性別刻板印象的「另一種女性形象」,「因為如果這麼簡單的去區分何謂合宜的形象,不也同樣也是將女性分裂在兩個框架之間?我認為真正的沒有框架,應該人們是可以自由進行選擇」,陳芯宜說。

 


1. ‭ ‬出自莊子〈養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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