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城】中國電影快速膨脹,我依然是我——專訪《冥王星時刻》導演章明
第71屆坎城影展開幕前夕,德高望重的影展選片顧問皮耶・里斯安(Pierre Rissient)與世長辭。他生前曾引薦包含胡金銓的《俠女》(1971)在內等多部華語片來到坎城,對華語電影的發展史有著卓越貢獻。
在某次訪談,當他被問到對不同世代的中國導演的看法時,他不客氣地回道:「就像我不會以『新浪潮』來看台灣電影一樣,我也不會以『第五代』或者『第六代』來看大陸電影,我只針對一個個導演和一部部的作品來審視。藝術家肯定都是個人主義者,我們得要以個人主義的態度來看待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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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期【影迷私房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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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話恰好對本屆入選導演雙週單元的章明1而言特別貼切。作為「第六代導演」的他,在1996年以《巫山雲雨》初試啼聲,榮獲釜山影展新潮流獎。章明在這部以三峽大壩開工階段為背景之作,嘗試對空間與時間進行竄改,使之富有詩性,獨具深意的象徵則適切地抒發了角色的情感。這部作品的嘗試,使章明一度被喚作「中國的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
但拍出這麼一部「藝術傑作」的導演,卻在這之後陷入創作瓶頸。從90年代至今,章明幾無出於自身意志創作的作品,《秘語十七小時》(2001)和《結果》(2006)大概是極少數能顯露其本色之作。其他接手的電影和電視劇多是作嫁特定電視台或政府單位的成果,顯然難以大展身手。身為「第六代導演」,他的創作路徑自然完全無法與同期的婁燁、賈樟柯類比。
談到這個主題,章明導演興致也來了,他舉了自己執導的主旋律電影《院長爸爸》(2005)為例,承認該故事的案主就是男主角,也就是「院長爸爸」其人,從孤兒院院長成了企業家的他,自掏腰包拍了這部電影。
回首這些為人作嫁的往事,章明豁達地說道:「就像布紐爾(Luis Bunuel)一樣,他在墨西哥也拍了很多他不想拍的電影,只是為了不讓自己停止工作,他就是一個先例。我在這些年當中,想著如果不能拍我想拍的電影,那就拍一些能拍的,並且把這些能拍的電影變成自己感興趣要拍的電影,其中有些我覺得我做到了,譬如說《郎在對門唱山歌》(2011)、《她們的名字叫紅》(2012),都是政府讓我拍的。雖然從根本上來講,那不是我主動要拍的電影,是他們來找我拍的電影。」
來到了2018年,距2013年的《九號女神》(以選秀節目為題的三角戀電影)之後,章明總算推出了新作《冥王星時刻》(2018),並且一舉入選坎城影展導演雙週單元。對於長期關注章明的影迷而言,這叫做東山再起,畢竟距離章明上一次入選歐洲三大影展,已經是遠在2006年的《結果》。
《冥王星時刻》講述一名導演王准(王學兵 飾)協同製片人丁宏敏(劉丹 飾)、助理度春(李心然)、演員小白(易大千 飾)來到西南深山進行田野調查,而他們的引路人是一個名為老羅(易平 飾)的長者,王准這趟的目的是希望能紀錄當地耆老吟唱史詩《黑暗傳》。電影風格與概念皆有些像是阿巴斯.基亞羅斯塔米(Abbas kiarostami)執導的《生生長流》(The Earth Moved We Didn't ,1991)。
章明表示這段故事基本上完全來自他的真實遭遇,就在十年前,他一樣為了《黑暗傳》踏上旅途,與現在所見的《冥王星時刻》,只有人物上的區別。當時他因為跟《黑暗傳》相關的構想,在鹿特丹影展的創投拿了一萬美元,就順手發展了低成本電影《新娘》(2008),納入了部分元素,不過因為沒有申請龍標(中國公映許可證),看過的觀眾甚少。
當被問到《冥王星時刻》是不是申請龍標容易些,導演笑了笑,表示因為電影之後在大陸也有發行計劃,不便多說,但他坦言取得龍標對他而言從來不輕鬆。
既然電影完全改編自導演自身遭遇,劇中人王准的處境大概也能被視為導演自況。當王准來到農村之中進行前置作業,連連被灌酒,為了籌措拍攝資金,他理應只能屈從。但面對如此「盛情」,王准只在事後冷冷地說道「我覺得沒有意義」。
「是的,我不是一個特別有能力去主動尋求投資的人,我總是坐在家裡等到別人早上門來拍電影,所以我就會拍一些──對於不了解我的人來講,他們會說『你怎麼會拍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章明進一步闡述:「別人找我拍什麼電影,我就拍什麼。你看中國電影這十年發展的很大,長得很大、很壯,可能有虛胖的元素在裡面,這個市場變得很大,我覺得自己還是這麼瘦嗎?沒有長嗎?我覺得我還是那樣,還是那個狀態。所以我才會又回頭來拍這部電影,因為我沒有變大,還是這麼小,這麼瘦,我的本質是沒有改變的。」
與過去大段時間的作品迥異,《冥王星時刻》正如同章明所述的這麼小,樹林中的對話就是本片的情節基礎。在敘事方式上,導演也嘗試打破單一角色視角的劇情片慣例,基本上讓片中每一個角色的觀點依序成為主軸,在王准一行人抵達目的地時,導演更直接將觀點轉換成當地的少婦春苔(曾美慧孜 飾)。這樣的敘事當即在映後引起熱烈的討論,對此,導演的解讀耐人尋味:「大家會特別留意少婦不完全是視點轉換的問題,而是這個人物的命運,大家看得更清楚。」
一再強調作品很小的章明,就是因為跟出資方說自己作品「小」,才得以獲取資助,結果拍了三分之一,答應要出資的公司人去樓空。所幸製片沈暘帶著片段四處募資,得到了愛奇藝的青睞,這才有機會完成全片。戲裡戲外的劇情,竟意外有些雷同之處。針對這般藝術電影的創作困境,使人不禁連結到劇中度春對王准的評價:「我覺得看你的作品是很孤獨的。」
章明坦言自己確實在這條路上覺得孤獨,不過他也指出其實仍有許多獨立電影創作者仍然不懈地試圖嘗試拍攝「不一樣」的中國電影。
「不一樣的電影在中國很普遍,有很多獨立電影你看不見的,你可能只看到這種平台(指影展)才發現,但是在中國本身其實有很多人拍這種電影,只是可能拍得不是這麼顯眼而已。這個思想還是不會完全被壓制住的,它還是會冒出來的,只是他不能通過一個很正規的,很寬的路走出來。」章明語重心長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