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勢非弱者,魯蛇喜劇專門戶:武正晴導演訪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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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26

「弱勢立場的人,不代表真的是弱者。」

以《百元之戀》(百円の恋,2014)在台打響名號的武正晴導演如是說。誠然,安藤櫻在《百元之戀》飾演的角色是不折不扣的魯蛇、社會運作法則下的弱勢,如其台詞所言:「我是只值100元的女人」,然而當她接觸拳擊、站上擂台,那姿態又讓我們明白:她是弱勢,但不是弱者。

小人物也有夢想,即便他們的夢想可能微不足道;小人物也有站上舞台的權利,即便他們的表現可能很滑稽。但武正晴認為:「既然我們在拍電影,是不是可以讓這些看起來很廢很渣的人發光發熱,有一點快樂的結局呢?是不是也可以給後台那些不被看見的人一點關注呢?」

抱持這樣的創作思維,今年金馬奇幻影展期間,武正晴帶著《沒關係,是渣男啊》(リングサイド・ストーリー,2017)與《噓八百》(うそはっぴゃく,2018)兩部最新作品來台——前者講述一心追逐演員夢的渣男,因為忌妒因為愛,上擂台單挑職業拳擊手;後者講述兩名行騙為業的中年大叔,在古董市場上合作一起大騙局——與影迷及媒體交流1

 


1. ‭ ‬本報導引用的導演發言,來自武正晴導演來訪期間數次與媒體、觀眾的交流,包括4月14日《沒關係,是渣男啊》的媒體茶敘與金馬奇幻影展放映場次的映後QA、4月15日金馬奇幻影展舉辦的武正晴導演茶敘與《噓八百》映後QA。標題圖片為天馬行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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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問到為何總是碰觸邊緣人題材?又為何偏好以喜劇呈現?

1967年出生的武正晴,談起電影帶給他的養分。其一來自美國,是在他成長階段日本很盛行的新好萊塢電影(New Hollywood),這批60年代末出現的電影浪潮,或在電視播送,或在電影院重新上映,深深吸引著他,影片內容常以被社會遺棄的邊緣人所鬧出的荒唐故事為主軸,並以皆大歡喜收場;其二來自日本,有大片廠松竹於60年代推出的一系列喜劇,也包括今村昌平那些聚焦底層下流蛆蟲般人生,讓人看完五味雜陳、只能回以深沉笑意的「重喜劇」2

當他進入電影業界後,也發現這樣我行我素、不在乎外在眼光的人物,雖然在現實世界極不討喜,可能被貼上「廢柴」、「垃圾」等標籤,卻很適合發展出有意思的故事。武正晴表示:「既然都以這些在別人眼中看來比較慘的人為主角,是不是可以讓他們的發展有趣一點呢?」因而走向喜劇路線。

而在現實世界裡,他對這樣的人亦滿懷敬意。他們或許諸多行為不可取,但也有值得學習的地方。處於社會弱勢位置的人物,為求生存,會使勁奮鬥,從中蹦現旺盛生命力,這是他們的強項。武正晴強調,他們未必是弱者,而且,更未必是所謂的「垃圾」。

 


2. ‭ ‬「重喜劇」是今村昌平的自創詞,用來指稱自己那些與輕盈愉快的喜劇迥異的作品(特別是1961年推出的代表作《豬與軍艦》),後來也被電影研究者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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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係,是渣男啊》很容易讓人想起《百元之戀》,同樣關於運動和魯蛇,事實上,它的誕生確實和《百元之戀》有關。

與武正晴導演合作過《特攝英雄》(イン・ザ・ヒーロー,2014)的製片李鳳宇,看過《百元之戀》後再來找他合作,希望合作一部能讓職業摔角與K1綜合格鬥的選手出現的片。他在2016年四月提出構想,當時沒有任何腳本大綱,預計夏天拍攝,雖然時程緊迫,但導演可以自由發揮,便接下。

摔角或格鬥的片很多,如何推陳出新?武正晴想起《百元之戀》編劇足立紳的親身經歷。他的故事和《沒關係,是渣男啊》前半根本一樣。當足立紳還是魯蛇編劇時,太太忽然失業,為了避免家中斷炊,他幫不懂摔角的太太寫了一封文情並茂的推薦信,還教她很多摔角知識,順利把她送進職業摔角公司工作。太太是很優秀的人,很快就上手,還越做越成功,也越有勁。因職業摔角要四處巡迴,太太經常不在家,竟被丈夫懷疑偷情。後來太太生氣,就把工作辭了。李鳳宇聽完後,興致勃勃,一週後就擬好大綱!因足立紳當時正在籌拍第一部導演作品,就找其他編劇合作(片尾有特別感謝足立紳)。

電影和本尊最大的不同,在於電影改成演員。武正晴認為,主角設定為魯蛇編劇可能撐不起一部電影,而做此更動。此外,兩人個性也差很多。武正晴說,演員在某種程度上都有點過度自信、自溺,相反地,編劇比較不用拋頭露面,像足立紳有時就會自卑,懷疑自己不是寫劇本的料。跟電影一樣的是,足立紳的太太跟片中女主角一樣,相信他,支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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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女主角的關係,是角色塑造的關鍵,武正晴以「對等」描述之:女主角要能接受男主角的一事無成、令人傻眼的荒謬行徑,她當然會生氣,但還是會溫柔地呵護他,就像養一個大小孩一樣,衷心希望他成功,把他的夢想當成自己的夢想,不只支持他,也在必要時提供他一條逃避的通道。

選角上,男主角得彰顯出他在還沒魯蛇化之前其實又帥又有才,在35歲這個年齡層,瑛太是很有說服力的人選,又有表演可塑性。武正晴擔任《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嫌われ松子の一生,2006)的助導時就與瑛太共事過,很想找他合作。女主角要能在身形、感覺上與瑛太「對等」,武正晴去參加炳本明(安藤櫻的岳父)的忘年會時,遇到剛生完小孩的佐藤江梨子,對她抱著小孩的溫柔慈祥模樣印象深刻,就主動去找她。

說起瑛太飾演的男主角,真的一如中文片名所說地「渣」——小白臉、吃軟飯、愛吃醋、自我感覺良好……(下略200字)。找瑛太來演,是否有點在平衡觀眾對這角色的嫌惡?武正晴幽默回應:「若找又醜又沒名氣的來演,應該沒人來看吧。即使瑛太再廢再魯,大家看到是瑛太,還是會原諒他的。」而這也是他佩服演員這份工作的一點,「生活中很討厭的人,在電影裡經過演員的詮釋,反而會散發魅力,這是演員非常了不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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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部作品《噓八百》,製作契機同樣來自《百元之戀》。

一位松竹出身的製片人看完《百元之戀》後找上他,想拍一部關於古董的電影。武正晴納悶,自己對古董一竅不通,該怎麼拍?對方提議以「哥兒們電影」(buddy movie)來發展,接著陸續加入行騙及古董,並試圖提煉出某種松竹氛圍的喜劇風格,整個企劃才慢慢成形。

事實上,不僅《噓八百》本質上不以古董為主軸,對武正晴而言,《百元之戀》或《沒關係,是渣男啊》恐怕也不那麼算是運動電影,因為這兩部片都沒打算特別渲染運動場面,更在乎浮世男女的羈絆。《百元之戀》本來是安排安藤櫻一拳就被擊倒,是她練到太厲害才拉長比賽篇幅;《沒關係,是渣男啊》裡,瑛太面對的是正牌格鬥王者武尊,當然得一拳仆街,「方法演技」拜請《蠻牛》拳王上身的紙老虎,是唬不了人的。「重點與其說是擂台上的勝負,不如說是他上擂台前的準備」,在武正晴眼裡,人生才是更重要的擂台。

回到《噓八百》,全片在關西的大阪堺市取景,此地以古文物、茶碗等聞名。片中充滿濃濃的關西味,開場中井貴一飾演的古董商人就是在關東混不好,才一路向西到關西闖蕩。佐佐木藏之介是關西人,寫劇本時就想找他,中井貴一是後來才慢慢浮現,周邊多位配角其實都是關西的國寶級藝人,有的是單口相聲,有的是搞笑藝人。大阪人很喜歡講笑話,可是對搞笑藝人也很嚴格,「所以這次聚集這麼多關西元素,壓力也很大」,武正晴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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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噓八百」意指謊話連篇,現在已是負面用語。武正晴指出,這個詞在江戶時代就有了,不過當時沒那麼負面,是指你說了一些善意謊言、有趣謊言,讓大家陶醉取樂。當初想片名時,有此聯想。片中人物彼此欺騙,但在調性處理上非互相傷害,而是帶給觀眾歡笑。音樂使用上,也以爵士樂搭配,好像兩位主角在打雙人鼓一樣。至於這部「謊話連篇」的電影裡,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武正晴面對觀眾QA時冷笑話回應:「裡面只有歷史人物的名字確定是真的」,至於片中出現的古董,關於古董的天花亂墜吹與貶,他也搞不清楚!

這個貌似太過機智的回答,隱隱約約地,緊密扣合武正晴的創作初衷。被問到為何設計一位一直在做戰車模型的角色?「我們常常想說可以做些什麼,去讓別人開心,也讓自己開心」,因此片中的佐佐木藏之介是作茶碗陶器,他兒子是做戰車模型,接著武正晴說:「而我自己是做電影的」,盡顯電影之於他的造夢本質。

不管是《百元之戀》或這次帶來的兩部新片,結局都是開始就決定了。武正晴告訴觀眾,他在這幾部作品裡很想傳遞的觀念就是:無論做什麼事,有個搭檔,一個人或兩個人,是不是比一個人去做更好呢?

弱勢之所以不是弱者,興許不只攸關本身的生命力,更是弱弱相知相依相惜相乘後,讓彼此也讓觀眾,偎靠而生後的會心一笑溫暖。這點毋寧是武正晴的魯蛇喜劇,不斷帶給觀眾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