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第68屆柏林影展怎麼了——點評那些平庸與酬庸的競賽片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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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04-10

人生中第一次造訪柏林,第一次參加柏林影展,即使精神再不濟、電影再無趣,我也要撐著全程看完所有主競賽片放映。朋友說,比起去年主競賽的慘不忍睹,今年算是差強人意,不過在天寒地凍中排了半小時隊,好不容易進場搶到好位置,卻看到這般水平的片子,多少還是有點感傷,柏林影展究竟怎麼了。

就拿主競賽項目來看,本屆最令我失望的片子,莫過於法國導演班諾賈克(Benoît Jacquot)、伊莎貝雨蓓主演的《蕩女伊娃(暫譯)》(Eva)。老實說,我真的懶得去查IMDb,逐一細數這兩人究竟已經合作幾次了,但我很確定別說主競賽,此片連入「電影大觀」單元的資格都沒有。

班諾賈克已是第三次入圍柏林影展主競賽,前兩次《情慾凡爾賽》(Farewell, My Queen)和《女僕心機》(The Diary of a Chambermaid)皆為文學改編,這回亦不例外,《蕩女伊娃》的原著曾被約瑟夫羅西改編成電影,永遠的女神珍妮摩露飾演惡魔般的女人伊娃,今次班諾賈克重炒冷飯,劇本由合作過《情慾凡爾賽》的資深編劇紀特洪(Gilles Taurand)操刀,經典惡女角色交給全世界最會演戲的女人伊莎貝雨蓓,炙手可熱的加斯帕德尤利爾繼《不過就是世界末日》(It's Only the End of the World)之後再次演出作家角色,如此亮閃閃的華麗陣容,不讓它入圍主競賽好像說不過去。

班諾賈克作品向來有一定水準,奈何這次踢到了鐵板,他似乎沒有意識到自己的新作和去年坎城影展那部描述陷入瓶頸的女作家巧遇神秘女子而逐漸遭到控制的《真實遊戲》(Based on a True Story)是多麼大同小異,再者多年前克勞德雷路許已經拍過題材相近的《戰慄小說的祕密》(Crossed Tracks),這類關於創作力枯竭導致作者鋌而走險甚或發生奇遇的黑色懸疑故事所在多有,《真實遊戲》已令人驚覺波蘭斯基大師已老,如今《蕩女伊娃》非但沒能佔到便宜,反而令人感到廉價不堪。紀特洪的劇本並沒能將這部發表於1945年的小說提煉出新意,以致作家從頭到尾的驚惶失措和惡女一派好整以暇,對比片中種種偶然與巧合的設計,顯得膚淺無趣且矯揉造作。此片在影展場刊「銀幕雜誌」的評比中敬陪末座,只有1.3分,我完全同意。它不只是今年最糟糕的競賽片,說它是21世紀柏林影展最爛的競賽片,應該也不會有人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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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場刊的第二(1.4分)和第三低分(1.5分)分別給了《黃沙大閨女(暫譯)》(Damsel)和《禁身接觸》(Touch Me Not),前者是《久美子的奇異旅程》(Kumiko, The Treasure Hunter)的雙導演澤爾納兄弟自編自導再兼自演的新作,由演技突飛猛進的羅伯派汀森和戲路愈見寬廣的蜜雅娃絲柯思卡挑大樑。此片早先已在日舞影展世界首映且迎來兩極評價,有人覺得步調緩慢無聊至極,也有人覺得影片對於類型的諧仿和與怪異奇趣接近賈木許的《你看見死亡的顏色嗎?》及柯恩兄弟,柏林影展想必是為了安排好萊塢明星走紅毯,才硬是將它升等進入主競賽,可惜澤爾納兄弟實在hold不住這樣一個反類型的嘗試,影片花俏有餘但創意及深度皆嚴重不足,去年在金馬影展放映的印尼新品種西部片《瑪莉娜之殺人四幕》(Marlina the Murderer in Four Acts)比它酷上千百倍。

至於在一片驚異聲中勇奪最高榮譽金熊獎的羅馬尼亞電影《禁身接觸》1,影展場刊只給它1.5分,我完全不同意。過去作品以紀錄片、錄像藝術為主的新銳導演阿狄娜潘提琳(Adina Pintilie),將鏡頭對準一群世俗標準之外的異類,他們以無比真誠的眼睛對準鏡頭,緩緩訴說他們對於自己身體和慾望的恐懼與想望。影片開場之際大剌剌映現在銀幕上的巨型陰莖,彷彿預告著觀眾,你即將觀看的是一部極其挑釁、沒有任何一絲妥協的作品,它不僅考驗觀眾的耐力,同時更挑戰你對於美與醜、性與愛、情色與藝術、道德與否的接受度。對我來說,《禁身接觸》絕對值得一個貨真價實的3分,它和菲利浦葛羅寧的《我哥哥叫勞勃,他是個白癡(暫譯)》(My Brother’s Name is Robert and He is an Idiot)足以並列本屆柏林影展最具爭議性的參賽作品,結果《禁身》未獲影展場刊支持,反倒是我認為看完覺得自己眼睛被強姦的《我哥哥》拿下還不錯的2.8分。

 


1. ‭ ‬編註:題圖為《禁身接觸》劇照,本片的台灣版權已由海鵬影業購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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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展場刊第四低分(1.9分)由伊朗導演馬尼哈奇奇(Mani Haghighi)的《豬(暫譯)》(Khoon)奪得,我以為實至名歸。台灣的影展觀眾對於馬尼哈奇奇這個名字應該不會太過於陌生,他所執導的前兩部作品《百萬現金快遞》(Modest Reception)和《沙舟神秘事件》(A Dragon Arrives!)皆曾在台北電影節放映過,黑色氣味、類型化敘事、加上張揚外放的批判性風格,讓他在伊朗電影中獨樹一格。此外,他曾經和如今功成名就的阿斯哈法哈蒂有著密切的合作關係,兩人共同編寫《煙花星期三》(Fireworks Wednesday),他同時還是《海灘的一天》(About Elly)其中一位演員。

馬尼哈奇奇幾乎可說是柏林一手培養出來的子弟兵,2006年和2012年分別以《工作的男人》(Men at Work)和《百萬現金遊戲》入選「論壇」單元,後者獲得亞洲電影促進聯盟奈派克獎的肯定。2016年,他以《沙舟神秘事件》首度「扶正」入圍主競賽,是以新作《豬》二度入圍看似理所當然。

偏偏《豬》就是我最討厭的那種電影,外強中乾、虛張聲勢、譁眾取寵……,我應該可以再列十個成語來說明我對此片的不滿。馬尼哈奇奇這回乍看想到了一個非常有趣的主題,主人翁是一個被列在黑名單上無片可拍的導演,他不滿一手捧紅的女演員(由《分居風暴》女主角萊拉哈塔米飾演)及長久合作的班底因為他的新片開拍遙遙無期而紛紛轉向其他劇組,但也無可奈何。同一時間,伊朗電影圈人人自危,因為突然出現了一個專挑名人下手的變態殺手,於是我們的主人翁不免困惑自己難道名氣不足或者過去了所以才被殺手忽略嗎?隨著他的女演員突遭謀殺,這下他成為嫌疑人,他該如何洗清自己的冤屈,找到真兇呢?

我覺得馬尼哈奇奇似乎有意拍出一部伊朗版的《鳥人》(Birdman),但他又不是真的要徹頭徹尾向鳥人致敬,於是,無論類型化的噬血犯罪還是反類型反英雄的推理追凶,最終都被淹沒在一串串說好笑不夠好笑、說聰明也沒聰明到哪裡去的荒誕情節中。馬尼哈奇奇將自己的憤世嫉俗投射在主人翁,也就是片中遭遇中年危機和創作瓶頸又被列入黑名單的過氣導演身上,但是並沒有太成功,結果只讓對方流於某種蠢笨粗鄙的「中二感」,而這樣的失手,也決定了《豬》的格局——它不過就是好萊塢《鳥人》的伊朗山寨諧仿版,真是可惜了萊拉哈塔米這麼優異的女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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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湯姆提克威領軍的六人評審團,最終將最高榮譽金熊獎頒予《禁身接觸》,雖然帶有爭議(它是否真的那麼好),但無疑是非常聰明的決定(就像李安把金馬獎最佳影片頒給《爸媽不在家》那種聰明)。事實上,由兩位女性導演贏得前兩名,兩位新銳導演的首部作獲得肯定,評審團的意圖昭然若揭:他們鼓勵年輕人,肯定創作者回應社會的誠意、以及勇氣,而這顯然比將大獎頒予魏斯安德森好評不斷但也無甚驚喜的《犬之島》(Isle of Dogs)更有意義。不過,撇開幾部得獎片不提,太多的平庸(例如《我的兩個媽媽(暫譯,Daughter of Mine)》)與酬庸(《心靈足跡(暫譯,Don't Worry, He Won't Get Far on Foot)》)被塞進這份競賽片單,讓第68屆柏林影展顯露出一股死氣沉沉的疲態,或許只能期待影展主席狄特寇斯力克(Dieter Kosslick)在2019年卸任之後,繼任人選大刀闊斧好好整頓這個老舊品牌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