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思維,看見眾生 ——專訪《刀背藏身》導演徐浩峰
陰冷的下午,一位男人徐徐地走來,親切地握過手,掌心在冬日顯得特別溫暖。談起思想時,他像一塊海綿;談起武術時,他又像尊大砲。他是《師父》跟《刀背藏身》的編劇與導演,徐浩峰。
發表《刀背藏身》,距離上次以最佳改編劇本、最佳女配角問鼎第52屆金馬獎,並奪得最佳動作設計的《師父》也不過兩年。對自編自導的電影創作者來說,無疑算密集的工作。不過由於短篇小說早在2012到2013年間完成,因此電影起步之初,便在創意上省下時間。談起劇本創作,導演說,一般而言電影至少要花半年時間,但《刀背藏身》的改編僅花了一個月。初稿完成後,他花三個月的時間將心力移至其他前置工作,回過身才又繼續修改細節。那時,跟文本產生一段距離,已經能看得更清楚,如同他說話的語調,有條而不紊。
對導演而言,《刀背藏身》與《師父》之間最大的差異在哪裡?他說,《師父》講的是一個「貪求」的故事,裡頭的人透過他方來證明自己,闖天津、佔土地;但《刀背藏身》是則「自己自足」的故事,孔鼎義(張傲月 飾)在電影中末段說,我什麼都沒有,只剩這把刀了,血淚跟光芒都吞進肚子裡,這樣的人生遠比《師父》困難得多。因此對徐浩峰而言,說這兩則故事,是完全不一樣的心境。電影也將時代從1910年代推進至抗日作戰的1930、40年代,無論角色數量、時代格局複雜度都提高許多。儘管不同角色都具有鮮明特色,不過問起在角色上用心最深的一個,導演仍說,是闞智慧(許晴 飾)。說到闞智慧,他的語速明顯慢了下來,他說,自古以來電影裡現實與理想兩者間的掙扎,通常由男性角色表現,已經成為一件司空慣見件的事,但卻仍很少將議題透過女性表達出來。闞智慧是故事裡拉扯於最多勢力之間的,試圖讓自己在不同環境、氛圍、及人物手裡活出血路。不但活著,還得活得瀟灑、活得體面,更是門深沉的學問。
而當初為什麼選上許晴?導演說主要是兩項特質,一是她眼裡仍保留下來的小女孩嬌氣,二是在關鍵時刻,所表現出經大風大浪的特質。過去當然曾看過她的演出作品,但導演說,自己真正對一個演員產生興趣,其實通常會拋棄他的資料,避免自己感受遲鈍。而他心中選定許晴時,仍在演員甄選階段,約了許晴,卻遇上北京大塞車,為此他已經特地繞路,但車流仍動彈不得。最後他索性自己下車跑了兩百公尺,見到面時,許晴已經等了將近一小時。「我當時很驚訝,」導演說,「面對一個遲到的導演,她是那麼地冷靜地,好像沒事。」那天結束,他便再也沒讀過許晴資料了。
進行拍攝工作時的導演,既不跟演員說太多戲,也不過度關心。不過於熟絡的用意,是讓演員的自尊能自然被激發出來。用自尊演戲,在鏡頭裡看起來更精彩。因此,他也不曾告訴過許晴什麼時候該發揮什麼哪種特質。把故事講清楚,演員自己心中明白。對張傲月而言也是如此,身為舞蹈出身的演員,導演說,21到25歲是舞者的黃金歲月,沒有內心的堅毅、嚴峻的自我要求,是無法在那段時間成功的。而便是這點特質,讓導演繼《師父》後,再讓張傲月擔綱本次男主角的原因。事實上,在大斜坡比刀那場關鍵的戲,張傲月至今都覺得沒拍好。拍了八個鏡頭,導演最後只用了前兩顆。究竟他在鏡頭裡看見什麼?導演回答時的眼神鋒利。他說,戲不一定越拍越好,前兩條通常是演員最敏感的時候。當時拍八條,其實是為了尋找光線跟效果,但最後在兩者間,決定以表演為優先選擇。
既然角色性格皆具備細膩設定,該如何從武術層次表現出來?話鋒一轉,徐浩峰的眼神由深遠變得輕鬆但篤定。他侃侃而談道:事實上,長城大刀是在抗日背景中,由於中國器物條件不如日本,所衍生出的應對方式。在大小相當的情況下,中國兵器的材質贏不過日本,所以決定改以北方的大刀(而非匕首或刺槍)應戰。因此事實上,長城大刀並不是單獨一項武術,而是各種門派改良自己的動作而來,有千千百百種。舉例而言,螳螂刀原先是用窄刃刀,刀刃輕薄窄小,因此有許多翻腕動作。改用大刀後,因力量無法發揮,為了爭取時間,因此從腳步進行變化,錯開腳程,偷來時間,就能繼續應變。說到這裡,導演又笑了,武術的各種精巧與奧秘,激起了他的精神。以此類推,不同門派都有自己的變通的方法,因此其實片中的長城大刀,每人每派都各有不同。
他對人文的關懷與重視,便透過演員挑選、武術設計的環節,讓電影立體起來。除了角色與動作,導演也要求場景必須真山真水。而在音樂上,則捨棄傳統樂器,用噪音與音效合成。為了快速向西方人說明,導演說,他第一時間總習慣聲稱取經自北歐的噪音音樂,「但其實真正的影響,是從儒家而來。」在古典儒家儀式裡,認為天萬物皆為樂器,因此許多廟堂樂器構造都很簡單,一個木箱、一個木杵,搗動發出的聲響就是音樂。而能就此想法產生共鳴,也是因為本次的音樂設計安巍在年輕時層擔任張黎導演《走向共和》的音樂設計,那時為求真實效果,在張黎導演的帶領下,年輕的安巍層有機會在錄音室裡親手打響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樂器。那次獨一無二的經驗,為他對音樂想法種下深遠的影響,因而在《刀背藏身》裡,聽似搖滾的曲調,元素也多從自然取材而來,包括船隻渦輪聲、浪濤聲、甚至以擦玻璃聲後製成貝斯元素等等。
如同少年安巍自然而然受年輕經驗影響,徐浩峰導演說,他也並未選擇是否要喜歡儒道思想、武術文化。許多武術學問,事實上在他上一代就已經失傳,因此他年輕時奔波於整理武術的口述歷史,後來反而有許多武術家感謝他。儘管如此,他仍認為自己是幸運地享受了正在消失的武術文化。回憶1997年自己剛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當時的他生活重心有二,一是幫電視台做臨時採訪、以及短期編輯;二則是訪問以及整理姥爺們的口述資料。回憶那段長達八年的時間,大部分日子都在獨處。從北京的住處搭公車到姥爺們住的地方,就要2到3小時,再經過採訪工作,一下午往往就過了。那時他覺得北京好大。另一重要採訪地則在北京團結湖,從住處走到公車站同樣要20分鐘,再搭約一個小時的車,說是工作,其實更像學習。那時公車還沒有空調,司機總把車開得很險,又大又快地穿梭在街道巷弄,那段青春也就這樣在沈默與顛簸裡,靜靜地駛過去了。
回憶學習電影的歷程,侯孝賢導演對徐浩峰的影響相當深遠。從《東東的假期》(1984)、《戲夢人生》(1993)等作品,徐浩峰總能看見一種隱藏在生活裡的長輩,在電影裡浮出來。其中《東東假期》裡醫生、公公的形象,簡直跟自己的姥爺一模一樣。這種長輩平時退縮在生活一角,很難描寫與察覺,但侯孝賢卻很成功地表現出來。他自己跟侯導不同之處在於,侯導是生活在那個時代,但徐浩峰卻需透過訪談來了解這些人。除此之外,他還想起在北京電影學院上課時,極俱威嚴的鄭洞天老師曾播放《巴黎的最後一班地鐵》(Le dernier métro,法蘭索瓦楚浮執導)給他們,說是商業與藝術的最佳結合。快畢業時,鄭老師再度叮囑大家:以後要拍電影,就要拍成這樣。說到這,導演突然放聲大笑,「這要求也太高了!我們說,這樣以後都沒辦法拍了!」回想起來,其實那時同學各個都自視甚高,怎麼勸也沒用,老師因此才在畢業前開了個玩笑,要挫挫大家銳氣。
而一路以來不斷整理歷史、累積武術知識,自幼耳濡目染下,武術與思想,對他來說更飽含了濃厚的人情關係。談到現代社會,導演感慨,知識都已經被學院商品、外包化,許多成為一種速食,但人仍須回歸本,好好地吃一頓正餐。他基於對武術與文化的執著,一直以來都想把相關思想放入電影,但同時又要避免成為教學影片,其中分寸極難拿捏。他認為,武術就像樹,橫切開來觀察、解析很容易,像常見的電影,通常都展示形象。但他的目標,是展示出形象背後埋藏的思考邏輯與價值,他想不動刀,並展現樹的高度。說著說著,我不禁試探性地問,會怕這些展示已經過時了嗎?導演平靜地回答,過時與否,並不是他關注的重點,重點是留下思考內容,因為「人找方法,首先就得避免思維的單一。」不急不徐的口氣,使他顯得無比巨大起來。至今四十四歲的他貌似沒跟上時代腳步,但卻活成自己,一座堅固的水壩。一筆筆歷史,便是他為時代挽下的狂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