縫隙裡透光—— 從「泰國短片與錄像電影節」看見當權之下多元敘事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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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9-22

2017年「TSFVF 泰國短片與錄像電影節」於8月30日在曼谷藝術與文化中心正式展開,為期兩週,由泰國電影檔案館(Thai Film Archive)與泰國電影基金會(Thai Film Foundation)合作舉辦。歷時二十年,如今走入第二十一屆的TSFVF彷彿自土壤裡掙出新的芽苗,準備邁向下一個二十年。今年新增東協國家電影產業的新勢力「寮國電影單元」,與特別放映「Prabda Yoon7+1單元」,甫在去年發表電影新作《Motel Mist》的Prabda Yoon以作家身份為人所知,此次在曼谷首度播映他於1990年間在紐約求學時製作的實驗短片與動畫(完成於西元1999年)。此外,其中「Holding Hands Program」則是與清邁的NGO 「Friends Without A Border」合作的計畫,透過導師、青年創作者、弱勢兒童一起合作,在工作坊裡拍攝提倡人權與和平議題的短片。

延續前幾年的策展理念,收錄東南亞國家作品的單元「S-Express」此次收錄來自越南、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菲律賓、緬甸的作品。S-Express由分別來自馬來西亞的阿米爾・穆罕默德(Amir Muhammad)、新加坡的尤尼・哈蒂(Yuni Hadi)與泰國策展人兼TSFVF的創辦人查莉妲.烏布倫吉(Chalida Uabumrungjit)三位於2001年發起,放映來自東協國家與華語國家的短片,如今發展成成熟的平台,逐年遞增的報名作品讓影展更添多元樣貌。在「國際競賽」單元與「法國克萊蒙費朗國際短片電影節特選」單元裡,可以看見來自歐洲各國與美國的短片與動畫作品,有些已經在國外有過得獎經驗,再次遠渡重洋落腳曼谷,在漆黑的小小放映室裡,影迷們臉上映著來自北國的光,彷彿可以看見在熾陽下漸融的初雪。泰國短片與錄像電影節隱身在曼谷最熱鬧的市中心,不疾不徐地準備近百部短片,免費放映,等待著來自泰國各地熱情不懈的影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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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負重要前輩之名的影展
持續多元創作的火苗

泰國短片與錄像電影節如今已是泰國歷時最久的電影節,與「泰國曼谷世界影展」(今年為第15屆)同為泰國兩大影展,前者傾向提供平台給泰國在地的、年輕的、業餘的電影創作者發表作品,後者同時廣邀來自世界各地的短片,使泰國人看見影像多元敘事的可能性。曼谷作為泰國的首都,享有多於其他府的豐富資源,由觀光局與文化部支持,也讓電影節能在完全免費放映的原則下運作多年,消弭泰國市民觀影的經濟限制,雙向地建立泰國人的電影教育,鼓勵電影工作者亦在影廳公司的壟斷之外,為觀影者開闢小天地。

影展的創辦人查莉妲.烏布倫吉談起電影節草創初期,像在回憶當初自己埋入土裡的種子。在泰國法政大學攻讀電影時,查莉妲深感國家在商業影院以外,沒有可以提供給電影工作者的發表平台,這樣形同扼殺年輕人的創作動機。從三個人小規模地摸索著電影節,二十年光陰過去,到現在由不同基金會投入一起耕耘、提供多元獎項與獎金,以泰國電影史上重要的創作前輩命名,傳統彷彿根植在創新之中,議題企圖挑戰當權,猶如向當年渴望以影像敘事為動盪泰國發聲的藝術家致敬。影展設有公爵獎、白象獎等獎項,最高獎勵兩萬元泰銖。

電影節一直都小小的,卻能收到五百多件的作品,表示泰國的電影工作者需要這個平台。我們花了預算確保每一件作品都能編輯進電影節手冊,在影廳旁的小教室可以被搜尋、被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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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保守皇室法
「撐起一個保護傘,待影片在展映空間發酵、發芽。」

身在21世紀的台灣,或許難以想像在泰國,有一條亦稱為112條款的《褻瀆皇室法》(Lèse Majeseté),在1908年首次納入刑事法中,逐漸成為今日任何人如誹謗、侮辱或談論任何關於皇室成員(特別是國王)的負面評論,將面臨3至15年的監禁。2013年10月,法政大學學生演出關於1973年學生示威遭政府鎮壓的舞台劇,因內容涉及談論國王曾在車禍裡失去一隻眼睛,兩名劇組成員學生面臨監禁兩年半;阿比查邦也決定《華麗之墓》不在泰國上映,因內容隱喻了泰國的政治現況,暗諷對政府的不滿,阿比查邦在英國衛報的訪問中更提到:「泰國是一個盲目崇拜的國家」。筆者不得不承認在泰國皇室法的規定下,難以忽視這些作品如何透過詩意、抽象影像挑戰當權,如何利用實驗手法規避風險、略過政府制式的審查制度,在這樣的電影節平台被放映。

我們告訴政府,影展放映五百多部短片,他們懶得看得更深入,認為觀眾不過是看個電影,他們能做什麼?所以這些短片不會被審查,只有偶爾幾次在我們善意提醒下,年輕的創作者更動標題,讓他們避免不必要的麻煩。這條界線這麼模糊、這麼沒有道理,這也是我們選擇不在商業戲院放映的原因。

其中在「Holding Hands」的單元裡,其中的「Truth Films」單元短片皆關於在2017年被警方宣稱因持有武器而槍殺的Holding Hands成員Ja-U Chaiyaphum Pasae和另一位無故於2014年失蹤、年僅二十歲的Holding Hand成員Billy,至今未有下落,警方依舊不願提供Ja-U事件當時的監視器畫面,在反覆的爭議裡——「真相」是什麼?成為這個單元不斷提問的核心意識。在皇室法仍存在、新上任的拉瑪十世持續企圖修改憲法靠攏自身利益的今時,超過五人的政治集會視為違法、討論文化脈絡的學術會議成員被捕,以創作探討人權價值與司法正義仍是敏感而遊走在灰色邊緣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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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年先在清邁放映該單元時,查莉妲回憶道,當時多位警察與軍人來到放映現場,而幸運的是,這次在曼谷,沒有引起軍方注意。泰國短片與錄像電影節像一個巨大的保護傘,撐起一個空間,待影片在展映空間發酵、發芽。查莉妲說,「是的,我們有那樣的感覺,儘管邀請了受訪者,卻在放映之後感受到氣氛是不能談太多的。更因為我們都不知道事件之中的真相是什麼,沒辦法討論太多。」其中一位該單元的電影創作者Maitree更因此只能暫居清邁無法返家,以躲避軍方逼入家中的追問。

我認為這些創作者的信念還是存在的,就算不停受到警方威脅,就算社會選擇相信那些加諸於他們身上的負面標籤,就算人民有時選擇遺忘與否認歷史曾經留下的現實。

儘管商業戲院毫無限制地引入外國電影正在扼殺泰國電影產業;雖然來自政府與國家電影檔案館的經費不多,僅能維持小規模的放映,和小金額的獎勵,策展人暨創辦人查莉妲,和參與影展的觀眾仍選擇樂觀地相信,泰國人民與政府會漸漸發現泰國短片的重要性,只是需要時間。

從影展延伸出影展
策展人、創作者、觀眾有機互動的聚會空間

電影節也像一個有機體,自我生長著,其中創作者、創辦者、觀影者各為組織,相互依存同時各自發展。知名泰國影評人兼影癡的查雅寧・田比雅功(Chayanin Tiangpitayagorn)自2007年開始,已經參與電影節放映十年之久。在他眼裡,電影節是一個在地的象徵,目的不在於讓泰國電影透過短片電影節的跳板走入國際,而是提供一個更自由的空間,讓影迷相聚,也讓電影工作者有彼此觀摩的機會。除此之外,影展的一大特色在於馬拉松式地放映所有報名的參賽者作品,完全未經挑選地連續放映。在影展初期,投稿作品只有三十件,至第二年成長至九十多件,影迷樂於在這樣二十四小時馬拉松式的觀影經驗中,找到那些不論是否被官方認可,具有特殊創造力與特質的短片新星,甚至透過影迷的自發成立俱樂部,說服參賽導演同意免費放映版權,就這樣舉辦了獨立與TSFVF之外的影迷影展。

查亞寧也是這群熱情影迷的一份子,對他們來說,看見出乎意料的作品是這個影展特別珍貴的地方,平等的給予所有創作者機會。在保護電影工作者同時挑戰泰國敏感的社會議題,策展方嘗試在隱形的限制中,拓展空間。就像蚯蚓掘開土壤,讓深根呼吸,具有理念的策展人與早已培養出的影迷默契,讓適當的討論在真實的場域裡進行,影像企圖衝破社會的沈默,汲取自各國電影的靈感與在地經驗發酵成日漸茁壯的實驗影像、短片作品、動畫創作,甚至是長片的紀錄片製作,議題涉及居住正義、國王駕崩與在泰華人的身份認同。在影展的紀錄片單元,沒有長度限制,沒有形式限制,把主控權丟回創作者手中,TSFVF正是一個這樣的存在。如今年紀錄片單元的創作有以多媒體裝置與社區互動、記錄該社區迫遷議題的《From Home Town》(2016),探討泰南三省之一的Yala省,從穆斯林與佛教徒衝突延伸到居民身份認同的《Welcome to our home》(2017),另一部則是側錄泰王蒲美蓬去年十月逝世那日人民齊聚在Sirirai醫院為國王祈願到悲傷痛苦的紀錄短片《Sawankhalai》(2017) 以及長篇記錄電影學院評分爭議事件的《ฉันเยาว์? ฉันเขลา? ฉันทึ่ง!》 (Am I young? Am I fool? I'm amazed!, 2017),議題多元,小自家庭、大自宗教分化、國家政體的提問。其中紀錄短片《From Home Town》的導演Tinnawat Chankloi曾在三年前剛畢業時,獲得TSFVF的短片次獎,如今再度站上舞台領獎,看見身旁剛從電影學院畢業的年輕創作者,難掩獲獎的喜悅之情,他坦承:「當年得到這個獎項,真的給了我很大的信心繼續創作,這個電影節對泰國的電影工作者是有重要意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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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噤聲的思想在此透出微光

東南亞國家因其特殊豐富多樣的文化地理樣貌,多元種族、多種宗教共存,泰國守護傳統價值之餘,更兼具包容性、創造性。然而,在這些繁華高樓的都市樣貌背面,還是可以看見市民對於社會議題、家庭價值觀保守的一面,電影企圖透過這樣的藝術形式與人民產生連結,與政治對話。相同的情形也在印尼、緬甸、越南、馬來西亞的電影之中看見,那些在國內無法播映、無法討論的敏感課題,在泰國曼谷的影廳裡被來自各地的人發現,讓噤聲的思想化作無言的詩,使微光自泰國短片與錄像電影節中透出。

「我相信對於其他東南亞國家而言,他們是指望我們的,畢竟我們已經在這裡這麼久了,還沒有倒下。」創辦人查莉妲這麼說。

記錄式實驗影像的抽象敘事,是在泰國當權之下企圖描繪現狀與動盪的嘗試。影迷之間存在一種默契,知道敏感的單元只會放映一次,以規避軍方尋找證據追究責任;創作者之間也深深明白,走向影廳的巨大銀幕之前,TSFVF先為他們守住了這片規模不大的土壤,影像開始與觀眾對話,彷彿縫隙裡透出的光,讓泰國人民可以看見當權之下多元敘事的可能性,從中找到創作與改變的契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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