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無與耽美——篠田正浩其人其作
1950年代是日本電影的黃金年代,它非但為日本影壇創下電影人口12億2745萬的史上記錄(1958年國民每人平均年度觀看12.3次電影),而且《羅生門》(1951)、《西鶴一代女》(1952)、《地獄門》(1954)等等作品也受到西歐各國影展的肯定。因此,日本電影的市場也擴及世界各地。而許多電影大師,如溝口健二、小津安二郎、黑澤明等,更是廣泛受到肯定。
松竹新浪潮崛起
到了1960年代,在二次大戰中的青少年,也都成長了,開始進入社會。這批有志於電影工作的年輕人,一方面在大師們手下接受培訓,卻又經歷敗戰的不同感受,因此當他們能獨當一面時,開始企圖翻轉傳統的體制,其中有的脫離大公司僵硬的製片方式、成立獨立製片,有的則是在大公司中尋求改變。在這林林總總的變化中,最受注目的應該是1960年開始的「松竹公司之新潮電影運動」。
這群新銳導演他們認為前輩大師如溝口、小津、黑澤等已走入象牙塔,只關心自己的藝術,對於現實社會不太關心,甚至與之脫節。他們因此發起這個運動,參與運動的年輕人包括導演、劇作家、攝影、音樂家等,作為這個運動之旗手,則是大島渚、吉田喜重、篠田正浩三人。這三人都是才子,都是名校的畢業生,也都對電影抱有熱情,也帶給往後之日本電影界深入的影響。高雄市電影館這幾年先後介紹過大島渚、吉田喜重,今年筆者想為各位電影愛好者簡介篠田正浩及其部分作品。
充滿運動天份的文藝青年
篠田正浩,1931年生於岐阜市,其父是電工技師,其母則是出身岐阜燈具製造業家族,因此他自小就過著優渥之生活。他中學的時候,二次大戰剛結束,那時他得過東海四縣運動賽事400公尺項目冠軍,大家對於他的運動才能曾經有所期待。另一方面,他也是非常熱衷於日本文學家泉鏡花之文藝青年。1949年他考入早稻田大學之文學部,受到傳統之田徑部勸誘,大一、大二均有參加-東京到箱根間之大學生的車站傳遞長距離之田徑比賽,依然是深受大家期待的運動人才。但到了大三,因腳部受傷,使他對運動選手之生活斷念。於是,他離開田徑部回歸當一個普通的學生。在戲劇系(演劇部),他隨名師河竹繁俊及郡司正勝學習,專攻江戶時代(約1600至1867年)戲劇史。在學期間,他與同班同學女詩人白石樹子結婚,引發學生們之震驚。白石是一位才貌兼備、很多人憧憬之女性,日後離婚。白石後來成為一位前衛戲劇家。
一生懸命的副導精神
1953年,篠田大學畢業,同班同學之白井昌夫來自松竹公司白井大谷董事的家族,經他推薦,篠田考上松竹大船攝影棚之助導,當時和他同期的還有高橋治(《只有他知道》1960等之導演),一年之後進入助導部的有大島渚、山田洋次。兩年後有吉田喜重、石堂淑朗(劇作家、演員)等精英。擔任助導期間,篠田跟過的導演有岩間鶴夫、原研吉等,他也參與小津安二郎的《東京暮色》、澀谷實的《瘋人部落》拍攝工作。對於助導這份工作,不論什麼電影,就算是不值一談的作品,篠田不惜粉身碎骨也要協助工作順利進行,他以這樣的工作精神聞名於電影界。
篠田正浩的導演之路
1960年初,公司要拍流行歌曲「黃色的櫻桃」包裝的電影,請篠田擔任導演。但遭到婉拒。篠田提出自寫之劇本「憤怒的祭壇」後,後改名為《戀愛的單程票》,因為他在劇中用了當時流行於日本之流行歌「戀愛的單程票」(Neil Sedoka詞曲之「One Way Ticket」)。因為這部處女作票房不盡理想,於是篠田又回到助導部,而這一年大島渚的第二部作品《青春殘酷物語》拍完並上映,造成轟動且有極大反響;吉田喜重的處女作《一無是處》也接連上映.同樣受到觀眾的青睞。幸而當時社會氛圍支持世代交替,公司政策想要培養新人,在這樣的情況之下篠田被指派拍攝第二部作品《乾涸之湖》。如此以助導身份行導演之實,在當時的確罕見。這三部作品,在內容上不約而同描繪當時年輕人的生態,以探討他們身處複雜社會時的自處及心境變化為軸心。
大島和吉田作品中的主人翁,都是頭腦簡單、大刺刺的年輕人,帶著玩笑、遊戲的態度,擷取自己的玩樂生活,而至自我毀滅,但篠田的主人翁(三上真一郎飾演)卻是一個有頭腦,且參與改革社會的學運團體的成員,主人翁一方面看到權利者的惡行,對於這些人不屑與怨恨;一方面自己卻接受中年女性之包養享樂,甚至他的夥伴也透過家庭的優渥環境、開舞會、聚餐,對於這些想透過學運來改變社會的年輕人的作為,可說是不可思議的。尤其主人翁的屋內竟然貼滿希特勒、墨索里尼這些獨裁者的海報,是嘲諷?是羨慕?篠田正浩不給觀眾答案,只是他的口舌、情慾享受並未略減,甚至更遠離學運之聚會。這種沉溺與墮落,卻在映像上清楚可見,這種漸次墮落的過程,似乎就是篠田一心想要令觀者感受的,而人世間的無常,可說是加速墜落的力道。
在拍攝作品時,他結識了當時沒沒無聞新人年輕音樂家武滿徹以及年輕詩人寺山修司(後來他為篠田正浩寫了幾個劇本,到中年之後並導演了《田園之死》、《上海異人娼館》等一些前衛作品,更重要的是在拍本片時,結識了他第二位妻子岩下志麻…...這些年輕人,可說都是後來協助他拍片的貴人。
虛無的銀幕形象
1964年的《蒼白之花》(乾涸之花)、《暗殺》,以及1965年的《美麗與哀愁》,可說是篠田在松竹公司輝煌之作品。《蒼白之花》(乾涸之花)中他揭櫫一般黑社會中以義理人情之情操為至高至美的標準的影像。在這部改編自石原慎太郎原著的作品中,篠田塑造出池部良這個略帶虛無感的黑道大哥,他因殺人被關了三年之後出獄回到東京,看到一批黑道人士裝模作樣,在賭場中唯一有人味的卻是個謎樣的女人。他愛上了這個女人,然而黑道頭目卻要他殺了她,等他又進到牢中,他看到她被殺掉的消息。他後悔沒親手殺了她,「他愛她所以他該殺她」,這是一種極致的羅曼蒂克主義也是一種無常感的呈現。篠田為池部良塑造出帶有虛無感的銀幕形象,使池部良在爾後東映的黑社會作品中佔有其存在之份量。
至於《暗殺》,這部取自司馬遼太郎的小說「幕末」。劇本由山田信夫改編,篠田將清河八郎(丹波哲郎飾)描繪為野心勃勃的人物,他組織浪士隊,入京尊王攘夷,卻樹立清河幕府。以「清河」這個人物而言,似乎帶有《乾涸之湖》男主人翁的影子。不過更確切來說,《乾涸之湖》的主人翁只是搖擺在左右翼之間,對獨裁者懷有憧憬,而《暗殺》裡頭的清河一角,卻顯現出更複雜的心思!
改編自川端康成之作品的《美麗與哀愁》,是描繪女同性戀師徒間極其耽美令人陶醉之情誼,卻摒除了日常生活之描繪,呈現的是日本的樣式美。篠田在1965年拍完忍者題材的《猿飛佐助異聞錄》之後,便離開松竹公司。1967年,篠田正浩與岩下志麻在京都結婚。同年,兩人成立了表現社,邁向不受拘束的創作生涯。
畢生傑作《心中天網島》
1969年,表現社與A.T.G(Art Theater Guild,藝術電影院協會)提攜之作品《心中天網島》,筆者認為是篠田正浩的代表作,不論是美學、樣式、內容、敘事和實驗性、藝術性、創意都無可挑剔。甚至本片可入選筆者最佳日片20部作品之列(除自己偏愛之導演作品之外)。
《心中天網島》所描繪的故事內容,正是篠田學生時代研究的重心,此乃近松門左衛門的作品。近松是17世紀初的戲劇作家。這個劇本原是為淨琉璃(人形劇)而寫,後來近松自己又以此為本,將其改為歌舞伎之劇本。篠田的電影即是採用歌舞伎之劇本。在編寫電影劇本時,除了篠田本人之外,又加入作曲家武滿徹及詩人富岡多恵子,希冀借助音樂家和詩人的感性,以其各自對節奏和語言精粹使用,令故事中所描述義理人情之淒苦,呈現更為不同的面貌。
篠田正浩以簡潔的映象,來表現這個故事,他刻意打破既定的形式,例如在美術場景部份,採用其堂妹篠田桃紅的書法、浮世繪師英泉之草雙紙繪,以及栗津潔之美術,創造出非特定的抽象。其場面之轉變,也令觀者能感受到淨琉璃的韻律。現實中,操作淨琉璃於人形的「黑子」,在銀幕上既是發揮引導控制劇中人的實質意義,另一方面,他們又能令觀者聯想到命運之神的操縱作用——就如同電影一開始,在太鼓橋下小春與治兵衛並臥的死屍的對應。
岩下志麻在片中一人分飾夫人與妓女小春兩角。夫人的賢淑、護夫,以及妓女小春的慵懶、嫵媚,在圓形舞台之間轉換自如,充分顯現前衛戲劇與電影結合之美。在此,我們感受到篠田歷來作品強調的無常,小春和治兵衛相愛,但他們的愛不見容於世俗,於是只能一味地墜落、下沈。在人性的掙扎中,篠田所展現傳統之日本樣式美更令觀者感動。
邁入成熟期的篠田創作
1971年的《沉默》,這部由遠藤周作小說改編之作品,對非教徒而言,似乎有些薄弱。在過往作品中,篠田的主人翁一向都是在無常時忍受寂寞,或讓自己體會人世間的虛無,總能淡然處之。但在本片,他太急於告示上帝之偉大,及宣示教義,踩基督之塑像,或對非我族類之諒解,都遠不如主人翁內心之自我的信仰與意志。
1990年的《少年時代》,描繪二次大戰期間,東京人疏散到鄉下的佚事,是一部童年往事。弱肉強食、同儕霸凌、少年間的友誼,這些小插曲似乎一般導演就可處理得溫馨感人,對於作品一向具有深沉省思的篠田而言,這只能算是小品。
篠田正浩從1960年到2003年引退為止,共拍37部電影(筆者看過15部)。雖然在前期(松竹時期),作品都不甚賣座,但從1960年代後半到1970年代,卻有不少佳作。篠田在作品中常呈現宿命與荒謬之悲劇,也常觸及人在墜落中的下沉姿態,他對人世間經常出現的無常與孤獨,往往以坦然的心態去面對,雖然有些虛無主義的影子,但卻又令人感到豁達。他那極致的耽美主義,即便帶有情色意味,終能令人感到低迴不已。■
編按:出自高雄市電影館「絕愛日本:篠田正浩的大和浮世繪」影展,展期為7月1日(六)起至7月14日(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