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探《八月》.再訪大磊
2016年10月,在金馬影展一項會外賽的會外賽上,初次邂逅《八月》;精緻的黑白畫面,幾個空鏡頭、幾組環境聲,就把觀眾「吸」進那個紓緩流淌的時空,跟著身穿白襯衣的小男生行過粼粼水邊,在拉威爾的豎琴樂聲裡回望母親侍奉曇花,燦爛笑開了嘴,隨著父親看文藝電影,看得沉沉睡去,一旁的父親則感動得熱淚盈眶。幾個星期之後,筆者有幸在影展期間訪問導演張大磊,算算時間,應該是他來台後的最早的幾個專訪之一。記得導演原本顯得拘緊,聊開之後才逐漸放鬆。那次,我們聊了好多關於「養份」的話題。
「就是台灣電影!」導演說——他在俄羅斯求學期間學到最多的不是艾森斯坦、蒙太奇美學,而是生活。是面對生活的態度。還有,台灣新浪潮電影打開了他的視野,讓他認識到原來「電影」好像是可以這樣的。
當然,只憑單純的模仿和生硬的致敬,無法成就一部言之有物且感人至深的作品。天賦的敏感和後天的努力,使張大磊在多少年的徬徨與累積裡,把關於童年回憶的劇本底稿《曇花》沉澱、滌淨,使之成為淡雅淳逸的《八月》。拿下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拿下金馬獎最佳劇情片,不是僥倖,更像是水到渠成。
時隔半載,再次見到大磊導演,謙和的態度完全沒變,只是瘦了點、曬黑了點,但整個人顯得精神奕奕,言談舉止也輕鬆多了!他呵呵笑道:「這次見到的都是朋友,都是小夥伴兒,感覺特別開心!」更何況追本溯源,《八月》某個脈絡的重要「養份」還是出自台灣這裡的電影文化,能在此間的院線上映,從任何一個角度來說,都是相當令人興奮。
剪輯指導廖慶松
電影《八月》最早發跡於2016年夏季的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First」顧名思義是指新銳創作者的作品大觀,「那年報名參加First 影展,其中有一部原因是廖慶松老師『廖桑』擔任評委。」大磊導演說:「我對他太仰慕了!包括他們的工作方式、包括他們的經歷,我其實都太仰慕了!」
若說台灣新浪潮是張大磊重要的創作養份,剪輯大師廖慶松某種程度上便是他貼近那個創作氛圍的重要渠道。已經熟識大師風格的張大磊,藉此機會把自己的作品謹慎小心地呈現在前輩面前,「當時呼聲很高,但沒拿獎啊!」大磊導演笑道:「當時心想,廖桑看到這麼熟悉的電影,他怎麼著都得力挺一下、支持一下啊。」
當然,競賽肯定是公平裁決,評審團裡就算有廖慶松,有林強,影展創立的宗旨並非選拔楊導二世或侯導傳人,單就一兩位評審的個人喜好而執意改變眾人的公評結果,更非參賽者所樂見。不過,他把握這次的機會向前輩請益,大師也與之侃侃而談;兩人說到《八月》,大磊導演回憶:「廖桑說第一,這部電影呈現出來的美學思想是他所熟悉,而且很喜歡的,無論如何這還是一部有價值的作品。但其中有不少問題他沒法具體指出來」。
「用廖桑的話說,明知道有問題,可是說不清,就是想上手剪兩下。」張大磊回憶:「他鼓勵我再作修剪。而且告訴我——如果有需要的話!他留了聯繫方式,我可以找到他,到時再商量看要怎麼進一步修改。結果從西寧一分別,也再沒見到,我也沒聯繫他。
「中間經歷了好多事兒,包括影片的發行啊、東京影展啊、還有一些公司內部的事情,就把修改這事兒給忘了。而且當時我有點懶惰了,覺得......電影已經作完了,那時候連金馬也已經入圍,就把那件事情給放下了。
「後來,來了台北參加金馬影展,廖桑和First影展的策展人高一天見了面就問起——『據說大磊也來了,《八月》也來了,我們當時說好要改的,那小子哪去了?』」大磊導演呵呵笑著:「我才終於......之前或多或少會有些害怕、有些害羞......」
《八月》既是一個電影作者自身成長的回憶結晶,也是這位電影作者希望向自己所信仰的藝術與美感經驗,賭上一位「創作者」的價值與尊嚴的唯一機會。在先前的訪談裡,大磊導演也曾經說過,這是他身為一個作者給自己的試驗。他說得客氣,但「試驗」二字何只千鈞之重,它背後藏著多少的理想掙扎。然而性格使然、思想使然、品味使然、藝術信仰使然,新銳創作者的霸氣,到了《八月》裡,慢了,淡了,悠遠了。它是一場那麼私密、與你我分享夢境的談心經歷;也難怪張大磊要害怕、要害羞了。
意外騎上金馬,也意外在舞台上留下「三代同堂」的歷史鏡頭。酒會上張大磊再次與廖慶松相遇。廖桑的熱忱和耐心,也再次為這個還略帶羞澀的新科最佳劇情片得主帶來莫大的感動。當然,也有其他的聲音質疑——都已經拿獎了,為什麼還要重新修剪?但對張大磊來說,他眼裡看到的廖慶松,歲數那麼大,工作起來卻仍展現出比新生代電影工作者更令人感佩的耐心和精力,這份肯定和鼓勵,直接點醒他——這下沒有理由不去完成這個事情了!
金馬盛宴結束,《八月》一行人北返大陸。一月份,大磊導演朋友的朋友在北京的拍攝工作,邀請廖桑前去指點,他在社群網絡裡看到廖桑的合影,知道他人在北京,才終與鼓足勇氣,向大師表明來意,廖桑也很爽快地答應。之後,張大磊坐在機前,廖桑在他旁邊,兩人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修,並肩工作了五天,才終於完成最後的成品。
「非同小可」的戲劇轉折
「其實最後回想起來」,張大磊說:「也沒有哪個細節是非改不可的,可以說一直都是照感覺來。我們的工作方式也是廖桑提出的,在一遍一遍看的過程當中,感覺到哪裡需要調整就停下來修改,一關一關改好之後就再回頭重看,再重看時又會有新的感覺,就再改。一次又一次的過。真正刪掉的或新增加的大段戲其實很少,多半都是毛邊的修剪,這裡短一些,那裡長一些,每個細節的微調可以說都很糾結,也可以說都不」。
在「糾結」與「不糾結」的可有可無之間,這次的《八月》定版令人耳目一新!全片焦點愈發清晰、人物亦更顯明澈,這個空鏡頭多了兩三秒,那個空鏡頭延長一點點,層層疊疊,在清淡如水、悠遠如夢的氛圍裡,居然堆積起一股力量。就結構而言,開場半小時以三個整天的散體片段,傳達出時光流逝的感覺,接著像大樹生長似地,在枝枒錯結、綠蔭蓊蓊之中發散出去。大時代的潮流隱然逼近,但陽光依舊透過葡萄架,在男孩臉上灑下整個夏天的璀璨。少年是否上重點中學的爭端、父親外出打工是否得以成行,還有太姥臥病即將不久於世,成為這本迷人的每日流水帳裡,稍微具體的幾條「情節」,如同伏流一般潛沉在生活的細節裡,偶然浮現,更多時候則是在見與不見之間,推著更大的敘事體繼續往前流動。
其他的片段,比如父子共乘自行車返家,老爸要兒子提著一袋食物上樓的點滴細節,在捨與不捨的抉擇裡,一刀割去,觀眾的心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從兒子的成長被導引到父親的變化之上。前段演到為了寶貝兒子上重點中學的事,父母動用人情關係在餐廳擺酒請客,塵埃落定、兒子似乎「前程有望」,緊接著談到父親可能即將因工作遠行,出力相助的至親舉杯相賀;金馬版本在此處跳接至下場戲,最終的定本卻在大夥兒碰完杯、酒水入口後,還讓大家坐定,在席間多沉默了一會。就是那多出來的「一會兒」,在映照整部電影清淡氣質的同時,稍稍調濃了父親「能否成行」的懸疑,以及父親「即將遠離」的感傷。此刻的父親雖然嘴上總說「有真本事不怕」、總說「九月就要出發」,實際上仍有能不能成行、要不要「低下高貴頭顱」的隱憂。父親悶著,是一層透不出的內在張力,而眾人不知,因為這悶,感受並散發出來的則又是相視無語的內在傷懷。因為悶著,它蘊藉著可能張狂的能量;因為不知怎麼說出口,它形成內斂的力道。一路來到父子在田間抓蟋蟀這場戲。
「我們一次又一次地看,直到最後才修父子在田間的這場戲」。張大磊說:「廖桑覺得捉蟋蟀這場戲非同小可。它是父子之間的一次言和,是他們關係上的變化,這不只是一個抒情段落。它不可能僅此而已。但現存的問題在哪?不知道,說不上來。可是它不會只是兒子說『爸,我不上三中了』而已」。他繼續強調:「用廖桑的話,就總是感覺到『斷頭』。不管是情緒的『斷頭』或敘事的『斷頭』,基本上我們把前面的『斷頭』都接上或清理了,唯獨這地方」。
幾番思索、幾次討論,張大磊和廖慶松找到「轉折」的關鍵和方向。少年突然開口說不想上重點中學,乍聽宛似童語童言,細細咀嚼,卻又好像孩子懂得體會父母用心良苦,一時間不知該怎麼表達,只好以辭卸的方式,不想再讓父母為之煩惱。那個瞬間,父子間的情感交流確實「非同小可」。在極有限的素材裡,廖慶松建議刪去後場,延長父子吃瓜的鏡頭,少年語畢,畫面多停幾秒鐘,讓這句話、讓這份感情滲入父親的思維之內、感情之中。然後他再切下一片瓜,默默說道:吃吧。
這個延長的瞬間,使《八月》不再「只是」私密的回憶,它從子轉至父,它從孩子的成長轉至時代的成長,因為這次——連大人都不得不成長!隨之而來的戲段堆積、拉抬,將開枝散葉的淡雅繽紛剎那間收攏成一束強大的、由伏流湧起的「明流」,推向父親離家前的火鍋會、深夜探視沉睡愛子的段落、清晨送別劇組出發、少年的凝望與成長、劇組車上的悵然、還有夜來曇花盛放時的酸甜交集。因為這多的五秒鐘,《八月》開發了潛在體內的真正能量,唱出了超越懷舊的時代歌聲。
新片開拍在即
去年離台前,大磊導演曾經提過手上有兩個拍攝計劃,一個有點像《八月》的續篇,會延續那個感覺,接著抒寫少年的青春時光。另一個則與大陸地區一位搖滾樂的前輩有密切關係。那時他舉棋不定,還沒敲下接著要先開拍哪部片子。如今謎底揭曉,《藍色列車》是他的下一個拍攝計劃,曾經震撼大陸搖滾音樂、獨立音樂圈子的一代奇人趙已然「趙老大」,即將成為《藍色列車》的最主要演員。
聊起這個拍攝計劃,張大磊說,自己在離家赴俄羅斯求學前,性格相當浮躁,急著要擺脫一切、要離開這些他當年不能解決也無法面對的成長之痛。臨別時,在機場準備出關,他和好哥們揹著行李、無視身後家長們哭得淚花涕零,頭也不回就大踏步迎向未知的世界。飛抵俄羅斯、校車來接、夜來車停雪地小鎮時,目睹鎮上屋宇窗裡透出黃暈的暖光時,他整個人突然靜下來,「原來我們已經離家好遠了」。大磊導演笑說:「在那之前,我是小雷,在那之後,我就是現在的狀態了」。
選擇新片計劃的時候,他更注重的是此時此刻他的作者意識。一個感覺那麼敏銳的創作者,其當下的心境與狀態,絕對左右著他處理故事素材的視角和手法。《藍色列車》講的「是一群理想主義者,一群笨蛋,一群——用台灣的流行話講——『魯蛇』是嗎?」張大磊笑說。
「趙老大就演這群『魯蛇』的頭,菜刀隊隊長,當年是叱咋風雲的大哥,揮舞著兩把菜刀,可是因為一次失手傷人,入了監獄,幾十年後出來,早就沒有當年的輝煌。趙老大本身就是一個永遠活在八十年代的人物,他唱的歌,他穿的衣服,他生活的方式;由他來演這個隊長,一切的一切都被消磨光了,僅存的希望是能找到當年的俄羅斯女友,透過這個來證明自己曾經活過那段歲月。而在這個尋找的過程中,他認識了一對年輕情侶...」大磊導演喝了口茶,歪著頭想了一下:
「該怎麼說呢...還存有『江湖夢』的一對情侶吧。他們就結伴上路了;趙老大的角色又是一個理想主義者,是一個不太會用委婉的方法去解決問題的人,他對現實生活很失望,他把『找女友』當成唯一的生存的希望。這對小情侶他們還相信著那種浪漫的......」大磊導演話還沒說完,浪漫的理想主義氛圍已經把我們團團包圍。可想而知,這部電影裡會有大量的音樂,唱更是肯定會唱。
目前《藍色列車》現已展開籌備,劇本方面,故事和文字已經有了,接下來就要從人員的各方面開始落實。主要演員除了趙老大之外,《八月》裡飾演父親的張晨也在其中;至於場景,張大磊說,製片夥伴已經開始在各處勘景,他希望能找到一個非俄非中、介於虛實之間的工業老城,可能在內蒙,也可能在東北。
光是一句「非俄非中」的工業老城,《藍色列車》就已經夠引人入勝了。其他的角色,應該還是會以素人演員為主,張大磊淡淡地說:「回去之後應該會到路上去揀吧」。
理想雖然破滅,但是浪漫永遠不死;搖滾狂暴之餘,夢與覺醒分不清界線。「路上揀來」的素人演員能和永遠卡在1980年代的搖滾奇人趙老大撞擊出什麼火花?期待《八月》的盈潔靜謐之後,張大磊能給我們最能契合他作者性格、揮灑自如的全新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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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4 期【放映頭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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