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這個世紀的羅曼蒂克――專訪《羅曼蒂克消亡史》導演程耳
一部能夠集結葛優、章子怡兩大實力派明星,也讓日本性格影帝淺野忠信跨海來合作的電影,直覺猜想,導演應該是個大咖吧!才能具備這麼強大的號召力。然而《羅曼蒂克消亡史》的導演程耳,對台灣觀眾來說恐怕是個陌生的名字,而這也只不過是他的第三部長片。
1976年出生的程耳,1999年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畢業短片《犯罪份子》有人說是電影學院歷年來最強學生作品,2006年執導首部長片《第三個人》,2013年以第二部片《邊境風雲》拿下華語電影傳媒大獎的最佳影片,在中國業界打出一點名號,接著花三年多的時間,完成以老上海為背景的《羅曼蒂克消亡史》,被1905電影網評選為年度十大華語片之首,並為他贏得中國電影導演協會年度導演獎的殊榮。漫長的十多年內,跨出的步伐不多,卻步步穩當而扎實,持續前進。
被問到如何吸引一線演員陣容?一直輕聲細語、字句斟酌的程耳,嘴角掩不住得意地笑稱:「他們愛這劇本,然後也愛我吧。」
劇本概念:終將消亡的羅曼蒂克
《羅曼蒂克消亡史》的故事相當複雜,但程耳說劇本花不到一個月就寫完了。之前的準備工作就是六個月的枯坐,大概寫出〈女演員〉、〈童子雞〉和〈羅曼蒂克消亡史〉三個非常簡短的故事,然後有一天開始拿筆在白紙上寫,順著感覺就把劇本寫完了,後來也沒有太大修改。另外,他還在拍攝期間抽空把三個小故事寫成比較完整的短篇小說。
電影主線聚焦在〈羅曼蒂克消亡史〉這篇,講述上海黑幫老大陸先生(葛優飾演)拒絕與準備攻打上海的日本人合作,導致家人遇害、自己險遭毒手;電影後半段,他發現推心置腹的日籍妹婿渡邊(淺野忠信飾演),居然瞞著他把交際花小六(章子怡飾演)藏起來當性奴,更驚人的是,渡邊其實是日軍間諜,就是殺害他全家的幕後兇手。主線再嵌合〈女演員〉和〈童子雞〉兩篇作支線:〈女演員〉講袁泉飾演的默片女明星吳小姐,找陸先生幫忙解決丈夫闖的禍,卻讓自己陷入與戴先生糾纏不清的狀態;〈童子雞〉以杜江和王傳君飾演的兩位陸先生手下為主角,杜江被調侃是處子之身,後來離奇地破處。
藉由這三條情節線,電影拉出一張涉及十多位角色的人際蛛網。儘管葛優、淺野忠信、章子怡的戲份顯著較多,可是其他角色同樣存在感十足,程耳強調全片沒有主配角之分,戲份再少的人物,也有自己獨立的線索。他說:「全片沒有一個人物可以說是主角,時代才是電影的主角。每位角色都可看作大時代下一種人物的縮型,如章子怡代表隨波逐流的無助女性,閆妮飾演的王媽是典型的大家庭管家,還是一個黑幫份子的管家,身上包含的時代元素非常豐富,阿嬌(鍾欣潼,飾演陸先生的情人小五,為他涉險報仇)是那年代對愛情忠貞的女性。」為何以幫派份子為主角?則是因為「要拍那個時代,幫派份子是迴避不了的元素,幫派人士的情感表達、愛恨情仇,可能比我們普通人要更加極致和熾熱。要藉由一個幫派份子的故事來表達人生,藉由幫派份子的人生去表達這個時代。」
熟悉老上海歷史的觀眾,能察覺片中人物和史實有很多對應。陸先生與另外兩位黑幫老大王老闆、二哥,對應的是叱吒風雲的上海灘三大亨杜月笙、黃金榮、張嘯林。吳小姐的原型是上海著名影星胡蝶,電影裡沒有現身的「戴先生」,指涉國民政府特務頭子戴笠。不過,電影亦是虛實皆有,如胡蝶的老公不是演員而是商人,日籍妹婿渡邊的角色、小六的性奴遭遇,完全是虛構的。面對電影與史實的關係,程耳指出本片更多是虛構故事,雖然電影某方面來說算歷史電影,但他明白表示沒有詮釋歷史的欲望。不過他也認為:「假使觀眾對這段歷史碰巧了解,有所勾連,我覺得也無妨。現實和電影產生某種重疊,是電影非常好的魅力所在,既是,也不是。」
究竟這個時代有什麼吸引程耳的地方?或許得回應到導演如何定義「羅曼蒂克」。他的回答是:「更多代表一種美好的事物吧。羅曼蒂克消亡史,是美好的消亡的過程。每一個人的人生,都是一種羅曼蒂克消亡的過程,這是難以迴避的生物進程。」
片中角色眾生相的設計,可以發現很多對照與對稱。如小六和吳小姐都是演員,前者花名在外,後者一開始對丈夫忠貞,可是丈夫出軌;杜江飾演的陸先生手下被同伴叫「童子雞」,而淺野忠信跟他的日軍同夥,被老日本軍官叫「童子軍」,杜江和淺野忠信都有一場埋屍體的戲,拍攝上都有使用由上而下的垂直俯角攝影機運動。程耳說:「在整部電影裡,無論稱謂或拍攝方法、機位,對稱或對照關係是無所不在的。」而這指向「無處不在的人物之間的聯繫,無論你身處這個時代的哪個不同位置,最終每個人都有一種殊途同歸的感覺,懷著不同身份、願望,無論最初和最終是怎樣,都以消亡為結果。」
饒富趣味的是,〈童子雞〉一段在前半段就完了,停在死裡逃生的杜江與照顧他的妓女準備共同生活的那一刻,沒把小說外面兩人漸行漸遠的發展拍出來,也沒去拍室外已是遍地烽火、上海繁華消逝的場面。程耳說:「就全片而言,童子雞是結束在消亡之前的段落。對整部電影來說,可能就像一個亮片一樣,是一個沒有消亡的羅曼史。」因為「片名雖然叫『羅曼蒂克消亡史』,但我覺得始終有一個潛台詞是:『羅曼蒂克精神是永遠不會消失的』,所以想保留一段沒有消亡的羅曼史,並且我覺得與其保留在大人物身上,不如留在電影裡最渺小的人物身上,就是童子雞和妓女。」
觀眾位置:一起思考一部電影
《羅曼蒂克消亡史》的趣味不只在於複雜人物關係、獨特的濃郁時代感,更在於匠心獨運的非線性結構。
事實上,非線性結構可說是程耳的個人特色。從首部長片《第三個人》、《邊境風雲》到這部新作,都不按照常見的線性敘事走,他也身兼剪接工作,讓風格貫徹得更極致。很特殊的一個共同點在於,三部片都把某些角色的某一段落拉到開場,觀眾剛開始看到這個段落時,不會有太大的感覺,畢竟是個沒太多動作或戲劇張力的片段,但隨著這段落再次出現,或交代出時間前後順序的關聯,觀眾開始有更深一層的認識。對程耳來說,結構對敘事的影響在於:你是去講述一個故事,還是說你在講述這個故事的基礎之上,還能跟觀眾一起思考這個故事。他指出:「當你把時間打亂、結構打碎,當你把生活的橫切面同時呈現給觀眾的時候,觀眾會建立一種比較和思考。」
電影開場的兩個片段:先是淺野忠信走入日式屋舍內,準備脫下中式長袍;接著跳到坐在車上的章子怡,以多個跳接畫面,展現她的心神不寧。隨著故事發展到後半段,觀眾意識到淺野忠信其實是間諜,儘管麻將打得比上海人好,笑稱自己比上海人還像上海人,說得一口流利的上海話,可是這些都只是表面偽裝,當他回到這間日式餐廳,才是作回自己的時刻。而章子怡這段也要到後面,觀眾才會知道,這是她即將離開上海的關鍵時刻。為什麼會選擇這兩個片段?程耳說這是直覺,很難解釋,劇本就是這樣寫的。一旁的助理提醒導演,他在其他受訪的回答是:「淺野脫衣服是一種身份的轉換,而章子怡這一段是她的命運轉折,從上海闊太太即將成為性奴。」
觀眾如何看角色,牽涉攝影機的鏡頭、機位,也牽涉角色做了哪些事。
這是程耳繼《邊境風雲》後第二次和杜杰合作,杜杰近年以《唐人街探案》、《無人區》入圍金馬獎最佳攝影,是倍受看好的年輕攝影師。他們在籌備階段提出一個詞「凝視」,並在拍攝階段貫徹。最簡單的對話鏡頭,他們是用廣角鏡頭拍攝,讓演員離攝影機非常近,幾乎就在鏡頭前面,構圖常採人物置中、左右對稱,大多帶有幅度不大的仰角,給觀眾特別接近、壓迫的感覺。程耳認為最後的效果非常好,觀眾會更加投入地觀察演員的一舉一動。
很特殊的一點是,演員不只朝攝影機的方向講話,眼神有時甚至會望向鏡頭。一般來說,角色望向攝影機會讓觀眾察覺「我正在看電影」,因此會被理解為破壞觀眾的幻覺、電影的第四面牆。不過程耳認為:「這其實是演員期待跟觀眾的一種交流,或是演員在接受觀眾的一種審視,而觀眾也在接受演員的審視,就好像:『我在訴說我的故事,你在好好聽嗎?』是這種很微妙的彼此內心交流。」
這個「審視」的概念,也出現於《邊境風雲》收尾。倪大紅飾演的父親,很明顯地看向攝影機,接著畫面切到他跟女兒、女婿吃的最後一場飯,因為倪大紅接著做了一件他在收尾時後悔莫及、覆水難收的憾事。程耳同意《邊境風雲》的確有此意圖,而在《羅曼蒂克消亡史》,他又採取類似作法。電影基本上沒有太多臨演,可是在末段菲律賓戰俘營,卻拍了一群面黃肌瘦、兩眼無神的日軍戰俘。這一段跟電影敘事沒有太大關聯,整個拿掉,故事依然走得下去,可是程耳認為這幾個鏡頭非常重要,為電影帶出另一個層次。他說:「就是一種審視,審視戰爭給大家帶來的一切,到最後不只審視戰爭,也是審視人生,比如那些戰俘看起來很年輕、很茫然,而且很無知,完全是被時代淹沒的一群人。我覺得是這樣的一種感受。它是反戰的,但從某種意義上,又超越反戰,是一個宏觀的人生概念。」
電影對戰爭荒謬性的表達,特別展現於電影前後段對稱的兩場殺戮:前面是渡邊殺了陸先生一家人,包括他完全不涉足幫派事務的無辜兒子,後面是陸先生在渡邊面前,把他19歲的大兒子給殺了,而且這明明是他親手養大的外甥。程耳說:「戰爭其實就是這麼荒謬,你在殺我的兒子,我也在殺你的兒子,最終都不知道為了什麼,這就是我們對戰爭的表達。」讓一個觀眾可能投入很高認同的中國父輩人物,用暴力回應暴力,當初有沒有考慮到觀眾可能無法接受嗎?程耳淡淡地回:「就是對戰爭荒謬性的一個表達吧,戰爭的荒謬就是這樣。」
風格感受:拍給下個世紀的觀眾
片中女明星吳小姐和管家王媽有一段對話。王媽看了吳小姐演的電影後說:「電影我沒看懂」,吳小姐回:「我也沒看懂,導演沒打算讓大家看懂,這是藝術片,是拍給下個世紀的人看的。」像是一場對當代觀眾拋出的遊戲、挑逗或交流,到底誰是下個世紀的觀眾?程耳說:「他們在那個年代說拍給下個世紀的人看,其實就是拍給現在的電影院觀眾看。」
老上海是熱門題材,同質性高的文化產品大量薰陶下,觀眾對這時代有某個特定想像,後繼者只要待在老上海元素的舒適圈內,基本就能完成老上海的氛圍再現,交差了事。然而《羅曼蒂克消亡史》光從影像與聲音的直觀感受,就足以給人截然不同、耳目一新的感受。電影裡的上海特別乾淨、素樸,沒有太多雜質、雜色,其實都在北京搭景。程耳說:「我們沒有去上海拍攝,也沒有去上海的車墩(專門提供老上海場景的影視基地),更多還是希望能呈現出一個大家沒有那麼習慣的環境,而骨子裡通過這些人物的表現,讓大家覺得這是一個更加上海的上海。」
首先是屏除,然後是新建。程耳把太過符號化的元素丟掉,因為那些「一出來大家就知道我在拍舊上海的東西,觀眾看多了會有厭煩、陳腐的感覺。」例如在音樂上,他沒有採取常聽到的老上海聲音,如周璇、白光、滬劇、蘇州彈評,而是用了歐洲古典音樂,如舒伯特、法國歌劇《卡門》,另外原創了〈Take Me to Shanghai〉和〈Where Are You, Father〉兩首英文歌曲,由他親自填詞。他指出,從寫實性來說,歐洲音樂和英文歌是確實存在的。從美學上來說,則是透過這種不那麼貼合觀眾預期、不那麼理所當然的安排,造成一種「忽然騰空而起的跳躍」的快感與抽離。為什麼歌曲要原創?主要還是因為原創比較準確,特別是配合前後兩場殺戮的〈Where Are You, Father〉,需要很強的宗教、儀式氛圍。
程耳有在上海生活過,但他並不是上海人,對老上海的認識,主要還是通過閱讀。或許因為這股自覺與自省,讓《羅曼蒂克消亡史》更像是對既有類型、觀眾預期的條框,進行一次大膽而精彩的拆解、重組與想像,而成為電影工業生產底下,一朵既熟稔商業元素操作又超越常規而有藝術價值的奇花。
借用程耳在一次對談上,對「羅曼蒂克」四個字的看法作收尾:
「羅曼蒂克,你看這幾個字的時候,發現這幾個字很土。但是土完之後又有很精確的雅緻。當它配上消亡史這三個字之後,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