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可辛與他的老將新導演——談許宏宇的《喜歡你》

以《喜歡你》作為第一部導演作品的香港剪輯師許宏宇，其實是個已經有十年以上經驗的資深電影剪接師。許宏宇從《投名狀》至今早已剪輯過超過30部的電影，是陳可辛御用的電影剪輯老將，曾憑武俠動作片《十月圍城》與感情文藝片《七月與安生》兩度入圍金馬獎最佳剪輯，而這兩部片也都是陳可辛所監製。不論是處理氣勢大場面或者是耙梳內心小劇場，不變的是兩部片都成功地撥動到了觀眾感性臨界上頭的那條線弦。

一部電影能感動人，固然是導演或編劇有意識地將故事文本企圖傳達給受眾，但說到底，剪輯師才是將作品血肉組構成形、把電影定剪映照在觀者眼簾上的那個人。敏銳的剪輯師甚至能為導演從既有影片素材中找到新驚喜，意即為法國剪輯師凱西丹貝爾（Cathie Dambel）所謂的「淘金」。

▍剪輯師與導演，兩種身份之間的距離 

一開始是陳可辛在拍《投名狀》時，注意到了負責拍攝幕後花絮紀錄片的年輕許宏宇。這個1982年出生、香港城市大學電影系畢業、長髮戴眼鏡的大男孩，多少讓陳可辛想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是一個男人對一個男人的投緣，也是陳可辛想像中自己女兒男朋友的樣子。

兩人的進一步合作契機關鍵，還是在於《投名狀》。片場拍出太多素材、來不及剪輯，於是全天跟拍花絮的許宏宇也利用晚上的時間幫忙剪。印象深刻的是一場徐靜蕾在戰壕裡的戲，陳可辛並沒有多說什麼，許宏宇卻試剪出了讓陳可辛滿意的片段，也因此，他開始關注許宏宇，並陸續把剪輯的工作交給他。陳可辛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多少天才，基本上大家都是平凡人。「但我們要做到天才那般高的要求，所以就要靠多做、快做，去彌補兩者間的距離」陳可辛如是說。平凡人做天才事的秘訣很簡單，就是比別人多走幾步路。

對於剪輯師這個身份，陳可辛自有一套看法：「剪輯師是除了導演以外，劇組中能看得最全面的角色。他必須所有的素材都看過、並做出選擇，最後搭建出整個故事的架構。當然編劇也是非常重要的，但拍片時的天氣、演員、現場各種狀況，很常會把編劇的東西改掉，是故最後的剪輯工作等於是幫編劇重新編一次。若一個剪輯師能夠把故事講好，他當然也會是一個好編劇。」而編劇轉戰導演職位又是那麼常見的事。

▍從實務理解、溝通與妥協 

首部剪輯作品《投名狀》無疑是影響許宏宇電影職涯最重要的關鍵。他回憶自己那時剛出社會，在拍攝花絮那一百天左右的時間中，得以有機會天天跟在大導演和幾個優秀演員的身邊，不止是看導演導戲、還有劇本的討論、各方面拍片事務溝通的過程等等，從實務學習中，許宏宇發覺到一切比他上三年大學一千多天還有用。

每個年輕影人都會有個導演夢，許宏宇亦如是。事實上陳可辛在每個不同的年份中，都曾找過許宏宇當導演拍片，但每次遇上的故事題材都沒有讓雙方共同喜歡到想要一起拍的程度，直到《喜歡你》。

作為陳可辛的子弟兵，許宏宇在這份服務性的剪輯工作十年經歷中，最大的訓練就是磨掉了一般新導演初執導演筒時愛死守著的固執主觀。許宏宇看過無數大導演，不斷體認到連大導演在面對素材、演員甚至觀眾時也都得妥協的現實，並且也見證過很多妥協之後出來的東西能達到更好的效果，久之自然願意持較開放的態度，並把這態度延續到當導演的時候。

然而，妥協與開放並非意味著必需決然折煞自身的想法。所有的素材都可以用另外的角度來講故事，對於每部電影，許宏宇都會剪出不同的版本，會照自己想法的樣子剪剪看，也會把各種說法與要求都剪出來。當然自己的東西並不是每次都用得上，但這些經驗都是鍛鍊。如今這樣的作為已經是深植在許的習性裡。包括後來陳可辛拍很多戲、或與其他導演合作，像《十月圍城》、《建黨偉業》、《我是路人甲》、《夏洛特煩惱》與《七月與安生》等片，許宏宇在剪輯房中看著同一場戲卻拍出不一樣的很多條，都會不禁去想像導演在現場是做了什麼？自己會不斷去腦補、揣測片場現場發生了什麼事？想來都是在為導演之路埋線。

一直把陳可辛說過的話「電影不是一個人的事，是團體的合作」放在心上，許宏宇的觀念變成了「一個導演自己悶著頭做，那叫做獨立電影。然若要做一部商業電影、或者想跟觀眾做更多溝通的話，那就得跟身邊既有的優秀人才先溝通，去吸收所有人最精采的那一面」。這觀念大抵上與香港新導演曾國祥拍完《七月與安生》的感觸是一樣的，而曾國祥曾是個唯作者導演不當的影人。或許，打團體戰已成為了陳可辛團隊成員間共同的信仰。

▍第一部片與最後一部片 

陳可辛近年之所以將找上門的劇本引介給新導演拍，自己當監製，主要是有感於人生苦短。當導演的他可能三年才能拍出一部片，但當監製，產片速度能快一點。「我以前常說每部電影都是最後一部電影，而既然是最後一滴血要滴出來，怎麼樣都希望會做到最好。現在我年紀大了，很多時候反而感覺到團隊的大家比我更力求完美，他們似乎已經習慣精益求精。現在，常常是我覺得可以了，反而團隊成員們過不去、想要做到更好。力求堅持到最後的人已經不是我了。」言詞間透露著對自身團隊滿滿的放心和信心。

「我們這批人的運作系統是這樣：導演初剪之後、監製團隊進來，給意見，會改一個版，但導演可能不會妥協所以會再改版，直到大家都接受了，起碼已經經過三個版本。之後再讓觀眾看，觀眾看完後又得調整。」給觀眾試看後還得要冷靜地分析他們所給的回饋，觀眾的回饋是依據情緒和感覺、不是由理智分析而得的，他們講的東西未必是對的，但絕對代表著觀眾的直覺。「要順應觀眾的直覺，不一定是要聽他說『該怎麼改』，而是跟著那份直覺去找方法去改，所以還要再改兩遍。這種過程對很多年輕導演而言一定很辛苦，但沒有觀眾，就沒有電影。」

整個團隊共同的默契是要為了讓作品更好，或者說是為了發揮電影最大商業價值而努力，是故陳可辛監製與導演許宏宇之間的平衡關係早在多年來的共事中達成共識，不因身份與工作內容改變而不同。

老導演把每部片當最後一部片拍，新導演許宏宇則期許自己每次拍片都能當第一部去拍：「拍戲劇組就像《喜歡你》裡的廚房，主廚（導演）不做菜，是負責叫身邊的人把自己的想法與概念做出來的人，而剪輯師是守著最後一關。以前我是服務導演，幫導演把想跟觀眾說的話呈現出來。這次變成大廚，監製與其他人則來幫助我把菜做出來。」雖然是新角色，可是許宏宇在廚房裡面已經待了十年，已經知道大家會怎麼做了，並不陌生。話雖如此，但許宏宇坦言以新身份去實際操作，還很心驚膽跳，會很謹慎、很緊張，因為是第一次，想要每一步都守得很緊。「這種緊張是好的，讓我想更多、也更珍惜。所以我會希望接下來我每次拍戲都可以用拍第一部戲的心態去拍。」許宏宇正面對待那一份不安的感覺，他甚至認為如果事情都穩穩妥妥的，那反而是有問題的。

▍淺談金城武 

如何說服接戲挑剔的金城武來演出愛情喜劇《喜歡你》？陳可辛很常聽金城武說他想要接拍喜劇，另一方面，看著現在華語電影觀眾一代一代在變化，於是就跟金城武說，「我覺得你應該要去試一下，去和中國大陸現在一些年輕觀眾溝通，不要一直停留在自己覺得安全的範疇中。」當然，因為是年輕新導演執導《喜歡你》，陳可辛承諾會一直在片場中，讓金城武有安全感。可是開工第一天，金城武就直接跑去找導演討論戲了，身為監製，陳可辛自然是樂見其成。

很多人也問許宏宇，身為新導演，如何與大牌演員共事？擔不擔心駕馭不了他們？許宏宇卻認為一個導演要駕馭的永遠都只有電影本身，而不是某個人。「我只想要把故事好好傳達給那些要一起幫忙要完成電影的人，所以自然是一定要跟金城武溝通的。」

「第一天金城武來，就是要演他用錶捉弄女主角的戲。設定上，那時候霸道總裁已經開始放下心防與冷漠、想和女主角玩了。金城武選擇了特別誇張的表演方式，像卡通一樣。第一條戲就讓我笑到不行！」許宏宇笑說。

雖然許宏宇個人挺喜歡，但監製陳可辛卻很擔心，覺得太過了。後來金城武演了一個比較規矩的版本。許宏宇說，「但至少在一開始，金城武就把最開的樣子表現出來了，這電影本來就是要從瘋狂喜劇開始、讓觀眾高高興興地走到內心裡頭。所以對我而言，他一開始就走得那麼遠，我是很開心的。」

金城武給了許宏宇最無厘頭的姿態，但有趣的是，陳可辛之所以愛用金城武，是在於他俊帥外表之外的憂愁苦相質地。陳可辛表示自己的愛情電影中唯一較甜的只有《金枝玉葉》，他從沒跟金城武拍過喜劇，但在這一次的合作經驗中看金，不變的是金城武一樣很認真、計較細節。以往拍完片金城武總都會有做得不夠好的遺憾似的，但這次，陳可辛說從沒看過他拍完電影那麼開心過，「可能因為《喜歡你》是喜劇的緣故」。

▍變數周冬雨 

周冬雨方憑《七月與安生》與搭檔馬思純共戴金馬影后桂冠，再度在《喜歡你》合作，監製陳可辛坦言，周冬雨與現在所有大陸女明星不一樣的地方，在於她沒有大陸女明星化濃妝戴假髮、一眼望去都一個樣的外型，加上這個女演員的行為與舉止也真，在大陸演藝圈是很特別的存在。然而對於導演許宏宇來說，周冬雨卻是個令人又愛又恨的演員，她的表演方法隨性、不愛按照規矩，需要給她很大的空間去表演，有時雖然會出現意外的驚喜演出，但不愛配合個性也令需照章行事的劇組感到痛苦。

陳可辛更透露拍《喜歡你》為周冬雨這個變數所做的各種配合：「這故事原本設定女主角是個屌絲、魯蛇，本來應該是很可憐，但現在這個年齡層的年輕女孩不會有可憐的感覺。當她被甩時，心裡面再怎麼傷、外表看起來都很強悍，這是現在九〇後不一樣的地方。」

「為了周冬雨，本來的劇本很多都得改。」陳可辛說，「改的過程中反而發現一些更好看的東西，也讓周冬雨的角色更有人味、更扎實。」因為金城武所飾演坐擁350億美金資產的老闆本來就不是觀眾可以代入的人，所以才找金城武來演這個「神仙下凡的角色」。而神仙下凡的時候，一定要遇上一個「非常接地氣」的小女生。

除了九〇後的狀態之外，很大的障礙在於周冬雨的年齡。周冬雨差金城武19歲，但是像差超過20歲，因為周冬雨不像25歲像15歲，任何男明星跟她對戲都會有問題。「所以《喜歡你》不能有吻戲，要保持純愛與浪漫，一吻下去就會漏餡。」陳可辛補充。

▍素材與題材 

許宏宇曾將剪輯師比喻成影像編劇者。剪接師是拿既有的素材剪成電影，而許宏宇當導演的電影處女作《喜歡你》是拿既有的故事素材拍成電影。從淘金者（剪輯師）走到煉金士（導演）的位置，編輯具體化的影片素材和編輯概念性的故事素材，各自的樂趣和挑戰在哪裡？

許宏宇笑言：「在《喜歡你》開拍之前，監製問我既然是剪輯，應該拍片之前就很清楚自己想要什麼、想好要怎麼拍、怎麼剪了吧？雖然回他『應該是』，但完全不是。」《喜歡你》拍出來的素材，比許宏宇以往所剪過的任何一部電影都還要多。之所以如此，是做了剪輯那麼久。「我相信除了現場、剪輯房的剪輯台上是會發生奇蹟的地方，我經歷過太多奇蹟發生過、親自見證過。所以我很瞭解如果前面拍不夠，後面就沒（得剪）了！」

於是許宏宇開鏡後一股腦地越拍越多。比起當剪輯師的細膩縝密，當導演的許宏宇傾於浪漫而隨興之所至的態度令人詫異，這也確實反映在作品裡面：相較以往許所剪輯的電影，《喜歡你》的敘事節奏滑且驟停、事件段落性強、聚焦情緒飽滿度而不在乎流暢度，的確任性了一些。

許宏宇當剪接時，是各種片型都剪，但以剪大片居多。反而當了導演，卻拍了一部愛情小品。這樣的題材選擇令人好奇。許導回應自己一直都很喜歡愛情片，是看陳可辛的愛情電影長大的，像《甜蜜蜜》，尤其特別喜歡《金枝玉葉》與《如果愛》。歷時十年的剪輯生涯過程中，他越來越清楚自己真心想拍的電影是像愛情片這種跟自己關係很親近的故事。

在陳可辛提供的懸疑片與愛情片之間，許宏宇放棄了風格化的懸疑片，選擇了跟自己更有關聯的愛情片，想要回味初戀的感覺。認為愛情最好的狀態就是剛開始，因為當長大工作了，在現實中生活，很多愛情會變得不純粹，會被生活種種客觀的原因所影響而變複雜。

▍陳可辛：難以理解卻始終相信許宏宇的相信 

而複雜卻是陳可辛善於處理的。

提及師父陳可辛涉入電影的程度，許宏宇不諱言：「《喜歡你》如果完全按照我想法去拍出來，可能會很飄、很甜很假，反之如果全都按照陳可辛的想法拍剪出來，一定會太寫實與沈重，可是現在的結果是剛剛好。」許宏宇說，「前面甜蜜，掉進愛情以後，現實回來了。這是一個很奇妙的創作過程。」剪輯時交錯使用了這些素材，所以最後定剪、呈現出來在大家面前的，是雙方思維雜揉在一起的《喜歡你》，是交流而非妥協。

陳可辛坦言《喜歡你》和他以前拍的電影都不一樣。他喜歡拍較深沈難詮的感情故事，對這種愛情故事沒輒。「畢竟我年輕時沒有這種經歷，到現在的歲數上也無法理解。」在合作過程中，他覺原來許宏宇是很純粹地想要拍一部愛情片，非常少女心。當然有一些東西，陳可辛真的覺得過不了的，也還是跟會跟導演溝通。「所以我們就加了林志玲那個角色進去，因為愛情電影一定要有三角關係才會好看，但第三者的出現也絕非這部戲的調調。」

既然電影又有點漫畫、卡通片的感覺，他們決定將這個角色設定為明明是另一個御用廚師，對周冬雨飾演的女主角來講，卻好像男主角出軌的角色。「另外還有加入張國柱這個爸爸的角色來說明金城武的個性背景。我們是在電影拍到三分之一、近乎一半的時候，才把林志玲與張國柱加進來的。」兩個年輕女編劇李媛、許伊萌動作很快，在現場即編即改，讓這齣戲更立體。

陳可辛知道《喜歡你》是一部難被多數影評人認同的電影，但他仍感性地說，「因為許宏宇是新導演，大家都不認識他，所以很多媒體會把他的東西算到我頭上。」陳可辛指得並非他對《喜歡你》這部片不認同或不自豪，而是怕算到他頭上，大家會戴有色眼鏡去看這部片。

但是，陳可辛在意的是信念與創作動機是否純正，是許宏宇的這份信念及其誠心說服了他。他說，「如果是陳可辛拍，可能你們就會去罵、覺得這不是陳可辛，但我告訴你，這個年輕導演他是非常相信的，儘管我覺得是假的，但他卻覺得是真實的，他用很真的態度，去把那個愛情狀態呈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