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大招來的豈止是風——站上社會前哨的香港電影
如果你是跟我一樣喜歡港產片的觀眾,這兩年應該充滿了驚喜與期待,尤其上週剛落幕的香港電影金像獎,《樹大招風》、《一念無明》等由新銳導演執導的作品大獲全勝,以及去年僅入圍一項最佳影片就奪得大獎的話題之作《十年》,我們可以隱隱看到一股港產新勢力的正在崛起,以及對香港當前社會的叩問。
作為華語電影圈的主要工業重鎮,香港的東方好萊塢地位,這幾年在大陸龐大資金挹注和票房回收的吸引下,人才北漂、市場萎縮,本土作品銳減,先別提作者型的藝術創作,就連以往「古惑仔」系列、「開心鬼」喜劇等以香港為主題背景的類型風潮,也不復再見。有趣的是,當港產片逐漸成為稀有動物,此時的香港卻面臨了九七回歸之後最重大的社會政治震盪。2014的「佔領中環」運動,為了爭取2017香港特首選舉的民主性,學生罷課、數萬名香港市民上街抗議,不僅引爆香港回歸中國大陸以來規模最大的警方鎮壓行動,國際輿論的聲援關注,示威所引發的政治辯論與經濟跌蕩波動,也引發了某種程度的社會對立。究竟香港的一國兩制該怎麼走?該在體制內修正還是全面改革?
討論的聲浪和緊張的中港關係,這樣的香港,讓人忍不住回想起解嚴前後的台灣。有人為了解散萬年國代而走上街頭,有人試圖重振黨政跟上時代。那也是台灣新電影崛起的年代,電影工業的疲軟無力,正好給了新導演們創作空間,用電影真正反映社會當下的現實,用影像迸發屬於人民的真正聲音。黃雨傘能不能讓香港的政治前途改變還未有定論,但可以確定的是,雨傘革命之後的香港電影,的確多了一些不同的樣貌,雖然長久以來香港的電影工業強大箝制力依舊在,但從《十年》、《樹大招風》的新銳創作,甚至《寒戰》、《危城》等商業大片的內容來看,或直言控訴、或指桑罵槐的影射,看似警匪槍戰類型化的虛構劇情,卻也意在言外地呈現了微妙的政治態度。香港未來該怎麼走?電影人的答案早已都在影片中。
▋《十年》到《樹大招風》——新銳的時政批判,與社會壓抑已久的怨氣
雖然也不至於像陳勝、吳廣的反秦那般壯烈,但由郭臻、黃飛鵬、歐文傑、周冠威、伍嘉良執導的《十年》,的確像是揭竿而起的一聲號角,將香港未來問題的討論搬上電影檯面。影片以「十年後,香港會變成什麼樣?」為主題,五位導演分別執導、各自表述,總製作成本約僅兩百萬台幣,卻從科幻、紀錄、劇情等各種類型,演繹出五段風格、手法迥異的當下思索,大膽控訴九七回歸至今的改變與不安,堪稱香港電影史上難得一見的激進影像力作。影片不但遭到大陸全面禁演封殺,也引發香港電影界、文化界的辯論表態,也讓港獨本土派的意識更加白熱化。每一段影片所觸及的香港國安法、強拆遷、自焚抗議、語言與本土生產的禁絕等議題,表面上看似預言香港十年後的虛構故事,其實每一個都是正在發生的現在進行式,充滿深切的社會自覺呼籲與政治召喚。
榮獲本屆香港金像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五項重要大獎的《樹大招風》,可說是2016 年香港電影的最大贏家。三位新導演歐文傑、黃偉傑、許學文在監製老闆杜琪峰的支持下,初試啼聲就一鳴驚人,片中對於中共官場腐敗官僚的真實描繪,並碰觸敏感的政治議題,也成為繼《十年》之後又一部被大陸全面封殺的電影。不同於《十年》的直言控訴,《樹大招風》乍看是港產片最典型的黑幫犯罪類型,骨子裡卻包藏了九七以來的多重省思。
影片以發生於九〇年代末的真人真事為故事藍本,張子強、葉繼歡、季炳雄被稱為「三大賊王」,搶劫勒索殺人強盜,三人所犯的案件一件比一件轟動,但最後終究難逃法網。影片巧妙扭轉了反派人物的惡性,一方面將他們放回九七大限之前的時代脈絡,混亂的價值觀、惶惶不安的社會氣氛,為賊王們的罪行提供了合理化的背景與認同的基點,另一方面則藉由九七前夕政治情勢的再現,在類型片的架構中呈現對政治角力、腐敗官僚的嘲諷。
與其說《樹大招風》是一部犯罪電影,其實更像是現代版「水滸傳」的演繹,三大賊王其實就像林沖般的盜寇,是罪大惡極的邪惡盜寇?還是官逼民反的落難英雄?片中最讓荒謬、也最讓人拍案叫絕的部分,是影片虛構了三大賊王計畫攜手合作、幹一票大的,原本只是空穴來風的江湖傳言,在陳小春飾演的張子強推動之下可能成真,揚言將炸毀九七回歸的大典,雖然只是戲言,卻也點出了九七對當代香港的爆炸性影響。犯罪的爆發成了大快人心的反動象徵,用暴力宣洩無路可出的苦悶與壓抑。賊王們在九七大限前的背水一戰,成了一去不復返的改革烈士,在以歷史懷舊的基底之上,帶出了對社會集體的懷舊與檢視,而擺盪在警匪類型的政治正確、黑與白的模糊價值之間,《樹大招風》真正衝擊人心的其實來自長期以來壓抑怒氣的宣泄。
▋《寒戰》、《危城》到《三人行》——資深影人的「借畫喻政」
回到雨傘佔中運動以來的核心問題,香港是否真能於2017擁有真普選的權力?而不僅只是在中央核准的名單中權害擇一?由陳木勝執導的《危城》可說是直接將真普選的呼籲,轉化成一則鄉野傳奇,表面上看起來巨星雲集、通俗娛樂,台詞中則充滿了直白赤裸的民主呼喊,聲聲不絕。影片將時代背景設定於軍閥割據的亂世,整個故事就發生在一個叫「普」城的小村,劉青雲所飾演的保安團長、古天樂飾演的邪惡軍閥少帥、以及彭于晏飾演的俠客浪人,為了普城前途展開一場喋血廝殺。除了三大明星的演技魅力比拼,片中相當大的篇幅其實聚焦在普城人民的自我辯論,要不要相信軍閥的承諾,交出團長保住全村?還是要團結起來抵抗外敵?從有沒有權利、到有沒有能力,藉由普城村民的反覆煎熬,反映的正是香港當前泛民主派的內在矛盾,到底要爭到什麼程度才算是真普選?一切都還是要回到香港人民的自我認定與自覺。
除了較為激進強烈的宣告,在《寒戰》、《三人行》等片中,也可以找到政治態度的痕跡。香港的前途真的得弄到政治權力全面改組?或者可以在結構內解決?《寒戰》系列中郭富城、梁家輝的權力之爭,其實就完全只將重點放在結構性的問題,整個世界就是體制,也只有體制,警隊、廉政公署、保安局、以及周潤發的律政代表,層層扣結環繞的,都是體制內的問題,就連第一集中象徵外力入侵的破壞者彭于晏,到了第二集就會發現,一切都還是在大佬們的權謀運作中。要改革,還是只能在體制內改善。
而杜琪峰的《三人行》,單是片名就很難不讓人聯想中港台三者的微妙關係,也點出了某種三角各立的僵局。影片以一起受重傷的搶匪於醫院急救為故事主軸,趙薇飾演的醫生要救人,古天樂飾演的警察要抓人,鐘漢良飾演的匪徒要逃脫,三方各有各的目的,拉鋸角力的當中,反覆難解的道德與人性困境,全都塞進擠小的看診觀察間,尋找出口。杜琪峰這次的場面調度與人物走位,空間縮的更小,迴盪的振幅卻盪的更大,封閉緊縮成最巨大的壓力鍋,最後就算是從空中長廊彈跳而出,也跳不出繩索的捆綁。片尾長官對古天樂的訓誡開示,再次點出了對當前問題的無力無奈,而成了植物人再也不用傷腦筋的鐘漢良,或許反而是最幸福的。值得一提的是,杜琪峰親自為隱身鏡頭背後藏鏡人高官配音,也更添諷刺意味。就連像王家衛這樣不想直接談的作者,十年一劍的《一代宗師》和《擺渡人》,一個在傳奇的重塑中遙念曾經有過的人文氣節,或在現實的邊緣感傷地繼續漂泊。從英國殖民、到中國特區,來自廣東、上海、南洋、印度的人們流旅至此,香港人或許都是漂流的荷蘭人,從來沒有屬於自己的家,但也只要一張船票,就能帶著儲滿記憶的行囊,繼續上路尋找家的所在。
從九七大限、到雨傘運動,從香港定位、到未來命運,以電影作為一種政治的詰問或表態,相信《樹大招風》所掀動開啟的港產電影新視野,才正要風起雲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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