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色標籤」無法束縛我的人生——專訪韓國紀錄片《歡迎來扮家家酒》導演金修彬
不論想或不想、期待或是意外,你我在25到35歲之間都有機會遇到結婚這件事。常言道,「結婚是兩家人的事」,尤其講究長幼有序的東亞社會,「成家」之後除了有夫妻兩人柴米油鹽的煩惱,還有與親家長輩互動時的分際考量,以及來自社會傳統的期待眼光。原本單純的兩人生活,一不留意便可能成為一場「角色扮演實境秀」。面對這些,你,還有辦法繼續朝著你的人生目標邁進嗎?尤其當這一切期待、身份包袱一個個落在你的肩頭,你還能挺得住嗎?
韓國紀錄片《歡迎來扮家家酒》(Welcome to Playhouse,2015)就是一部呈現這樣婚後人生的紀錄片。導演金修彬將鏡頭對準自己,從她23歲意外懷孕、奉女成婚開始,拍下婚後四年在婆家生活經歷的大小事,並用幽默的方式來詮釋「媳婦人生」中的種種困擾與挫折。本片曾入圍2016年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的「亞洲視野」競賽,今年,TIDF全台巡迴放映再度將這部影片放進「TIDF精選」單元,並在巡迴到台南站時邀請金修彬導演來台,《放映週報》也趁這難得機會訪問了這位年輕開朗的導演。
婚後與婆家同住,是年輕夫妻在房價高昂的首爾常見的選擇,儘管如此,金修彬與先生比較像是「寄宿」,帶小孩、賺錢養家還是不假長輩之手。甚至,當她支持先生為了轉行而留學日本進修廚藝後,先生離家的四年間她和女兒搬回了娘家,所有擔子都由金修彬自己一肩扛。不論到哪,觀眾總好奇導演如何兼顧所有事情,金修彬說她能犧牲的,只有自己的睡眠。因此,在她的紅色膠框眼鏡下,是怎麼樣也藏不住的黑眼圈。儘管如此,操著流利英文的她,依然還是個充滿活力、笑容開朗、話匣子打開就停不下來的年輕女孩。
「好消息是,我過兩天就要去日本接我先生回國了。」金修彬導演在訪談開頭笑著說。先生一去就是四年,他們的女兒轉眼就要上小學了,金修彬抬頭長吁一口氣,沒想到自己真的挺過了這一切。但她也笑說,一個人慣了,現在反而煩惱如何重新適應夫妻生活,而且,在先生回到首爾之後,金修彬一家還是會在娘家住一陣子,「想到如何讓我先生與我父母和平相處,也讓我傷透腦筋。」曾在婆家經歷無數摩擦的金修彬說。
《歡迎來扮家家酒》導演金修彬。(攝影/洪健倫)
無法消化的超展開人生,不如先拍下來吧!
金修彬婚後頭四年在婆家經歷的種種,都被拍進了《歡迎來扮家家酒》。但是,拍攝的緣起並非有意識的計畫,而是一個電影系大學生在人生巨變下的本能反應。「知道自己懷孕之後,我一開始的反應只有大哭,接著打電話給男友。但腦中隨後出現一個念頭:眼前的一切都太超現實了,如果我無法消化這一切,不如把先它拍下來吧!只要是真的發生過的事情,就會存在我的攝影機裡」當時的金修彬想。在當天的映後座談面對觀眾同樣的問題,金修彬又補充道,婚後的生活忙碌而混亂,長期缺乏睡眠,加上不時又與親家相處產生摩擦,心情也是時常處於混亂的狀態,拍攝這些生活大小事,正好可以用保持一點距離的方式回顧發生自己的生活。「而隨著拍攝素材與時間持續累積,我發現自己正在經歷一些事情,好像可以從中找到一些意義。如果這一切可以如願成形,正好當作我的畢業作品。」她說。於是,《歡迎來扮家家酒》的雛形開始出現,並在完成畢業製作之後,又陸續拍了一段時間,才真正大功告成。
《歡迎來扮家家酒》片中還有許多小倆口的爭執,甚至,在一些爭吵中夫妻倆還輪流掌鏡,不禁令人好奇,導演如何決定何時拿起攝影機,又如何說服家人配合拍攝。「對我而言,問題不是在於何時拿起攝影機,因為攝影機一直都開著。」金修彬回答,「我每天起床後就把攝影機打開,擺在一旁開始每天的作息,有時則像我們拿手機一樣,把攝影機一直揣在身上。某種程度上,它好像變成我身體的一部份。而我先生有時候也會一邊講話一邊拿著拍攝中的攝影機在手中把玩。家人一開始會覺得怪怪的,但最後也習慣,忘記攝影機的存在了。」
幾乎不停機的攝影機,代表著背後有著大量的拍攝素材,如何將自己的生活整理成精彩的故事,是本片最大的挑戰。為了避免讓故事變成流水帳,金修彬花了很多時間「等待事情發生」,影片裡一場因為中秋節大餐引發的風暴就是一例,「我當時快抓狂了,但內心的另一半也在想:『現在的這一切可能是我電影的一大亮點!』腦中一邊告訴自己把畫面拍下來,一邊還要沉住氣,安撫婆婆的情緒。像這樣的情境不斷上演,讓我腦中總是有主觀與客觀的觀點同時運作,好像人格分裂一樣。」
「怨婦人生」KUSO呈現
小媳婦生活中的各種挫折與困惑,很容易就讓《歡迎來扮家家酒》變成沈重的「怨婦人生」,但電影開頭那如綜藝節目般鮮豔的畫面與明快節奏,還有影片中不時穿插可愛又KUSO的手繪動畫,都讓他們生活中的挫折與困擾,變成了讓人會心一笑的可愛插曲。不過,若你仔細一看,這些動畫所描述的情節,卻又是無比私密的個人經驗與心境。「在描述一段悲劇時,我不希望把觀眾也拖下水。」金修彬說。這樣的手法,來自於她對於一個好故事模樣的信仰,「當你討論一件滑稽的事,你必須先給它一點重量,再透過這個重量去呈現其中的趣味;相對的,當你討論一件很悲慘的事情,你必須找到一些時刻,讓觀眾喘口氣,再繼續往下走。」金修彬說。
在影片中,最好的例子,莫過於導演用動畫呈現婆婆在背後嫌她太愛頂嘴的一席話。當初金修彬在婆家經歷了一場大吵,決定出門散心,走之前她打電話給先生,請他去跟婆婆聊聊,並且錄下他們的對談內容。回到家,她聽見錄音檔中婆婆對她的挑剔,又難以承受地大哭一場。「但反覆多聽幾次之後,我開始覺得這一切好荒謬,就像韓劇裡演的一樣。」金修彬回憶,「當我決定要把這段對話放進影片裡時,一半因為這是沒有畫面的錄音,一半也是希望用動畫來呈現出奇這個情境中的荒謬感。如果我只是用一些空景來搭配這些對話,就不會有這樣的喜劇效果。」
她接著說,「我知道我的故事可以是個悲劇、甚至是一個『現代都會主婦驚悚悲劇片』,但我一直相信,當你有你的論點、概念,你得找到最有效的溝通方式。一個沈重的故事用諷刺、憤世嫉俗、俏皮的方式來呈現,都有不同的效果。對我而言,我想找到其中的俏皮之處(playfulness),這樣一來,觀眾一面感受到其中的沉重,卻也同時感到生活中的喜劇層面。我不想讓影片變得太沉重或怨恨,畢竟一切已經事過境遷,我用有趣方式敘述,讓觀眾也可以看完影片之後,繼續過他們的人生。」金修彬說,「再說,悲劇與喜劇往往是一體兩面。」
擺脫苦苦相逼的角色扮演輪迴
從拍攝到剪輯,《歡迎來扮家家酒》前後一共花了六年,影片的聚焦方向也經過多次調整,才慢慢找到問題的核心。「一開始的聚焦比較個人,關注在自己走入婚姻後經歷了哪些困難,『看哪!一個年輕的才女被婚姻剝奪了她的所有時間、才華與正能量,變成一個黃臉婆!』這是我第一階段的心情寫照。」金修彬說。但隨著時間推移,她慢慢發現每個人也都有自己的難處。她在婆婆身上看到了跟自己一樣的焦慮,「我婆婆的婆婆(先生的祖母)想要搬來和他們同住,讓做為媳婦的她也為了婆媳相處的生活而無比焦慮;加上她正好開始經歷更年期,身心都經歷了諸多不適,我發現,雖然自己被推進這個傳統社會的母職(Motherhood)角色認同輪迴之中,但她也同樣在經歷這一切混亂。」不只是女性被各種身份束縛,男性也不例外,「我的先生也經歷一連串的艱難抉擇,原本一心夢想成為職業演員的他,為了扮演養家活口的丈夫,被迫放棄自己最大的夢想,難道在夢想與現實責任之間真的沒有平衡點?」
從這邊,金修彬發現了問題的核心,「我們為什麼要把自己看成某一特定的角色,而不是終於自我本色?」她自問,「每個人在家庭、社會上都被貼上一個角色標籤,其他人則用這個標籤來認識你和你的責任,而不是真的認識你是誰。我們有時甚至太執著於這些角色,但都沒有人關心你真的想做什麼?但這才是生命的真諦啊!」
「為什麼我們要這樣在角色的標籤下彼此苦苦相逼呢?」金修彬反問。在亞洲社會裡,這樣的期待與限制更為強烈,但她反思,「為何我理所當然地將先生視為一個家的『經濟支柱(breadwinner)』,我的婆婆又為何把我視為『媳婦』、『嬰兒的母親』、『學生』。我也想做其他事,嘗試我的興趣,但這些心願對其他人都不重要。」金修彬希望在自我實踐與現實考量下找到平衡,也因此,儘管經濟壓力迫在眉梢,她仍然支持先生為了轉行當壽司師傅,特別多花幾年去日本拜師學藝,而不是馬上找一份穩定的工作。「做日本料理是我先生在當演員之外的另一個夢想,我覺得我們不該為了壓力而向現實低頭,在兩者之間,應該還是能找到平衡點,總有在工作中實現自我的機會。所以儘管我會先辛苦一點,但我仍支持我先生到日本求學」金修彬說。因此,不論在訪談中或是映後座談上,金修彬不斷重複告訴大家,「在這些角色框架之外,生命應該還有更大的意義,我們也應該尊重彼此的本色,而不是把他們套進一個個角色裡。」
命運的造化實在奇妙,金修彬說,如果不是當初意外懷孕,她應該不會把攝影機對向自己,而如果不是因為要做畢業製作,這些拍攝素材也不會成為紀錄片,若不是製作了紀錄片,自己可能也不會這麼清楚地意識到每個人身處的束縛,並且釐清自己的立場。《歡迎來扮家家酒》可說為東亞國家的80後世代講出了大家的心聲,我們不想被各種身份限制了人生的可能,取代了自己,就像金修彬講的,「我先是成為了金修彬,才成為別人的媳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