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貓們眼中的《母貓》：浪漫化的暈船故事中，母貓們的真實情感表露

日活推出之「45週年粉紅電影紀念系列」在台上映至第三部《母貓》。本片白石和彌導演繼《極惡刑事》入選金馬影展，再以《母貓》入選今年一月底結束的鹿特丹影展，在兩影展中，白石作品皆入圍了會外競賽「奈派克獎」（NETPAC）。去年放映週報訪問白石和彌時，他也提及，完成《極惡刑事》之後便於10月立刻開拍《母貓》。與前作《凶惡》、《極惡刑事》不同，近作原將焦點放在男性，《母貓》則把鏡頭對準三位生活在東京池袋，從事性工作的女性。在白石和彌過往的作品裡，不乏鮮明、堅毅的女性角色。

「在我的作品中，我覺得女性是很強韌的，女性的生命力比男性還要強。」白石和彌說。

除了視角的轉變，過去擅長將真實事件搬上大銀幕的白石導演在本片也一改創作模式，《母貓》是他原創的虛構故事，而且早在拍攝《凶惡》時，便已有了故事雛形，《母貓》最終成為向粉紅電影導演田中登1972年的《母貓之夜》（牝猫たちの夜）致敬的作品。

《母貓》在鹿特丹影展首映時，《母貓之夜》便接著在下一場放映。將背景從新宿遷至池袋，白石和彌笑說，因為池袋是他第一次進入風俗店的地區。不僅在故事上有線可循，實際上，白石之前雖為拍過情色作品，但引領和彌導演入行的導演即是有「情色電影大師」之稱的若松孝二。白石導演自言，十分羨慕若松導演身處可以在電影中隱射政治、批判時事的時代。多年之後，白石導演首次以情色主題創作，同時帶入己身對於性工作以及女性的觀察，就個人創作脈絡而言，是一個重要接壤階段。

《母貓》以三名應召女郎為故事主軸，居無定所的雅子、單親媽媽結依以及夫婦感情失和的里枝，並在三位主角各自與三名男性客人於性交易場合的交會之外，迸發更深層的情感。雅子常居於網咖，愛上坐擁地產足不出戶的男客（郭智博飾）；因不孕而遭丈夫冷落的里枝，成為鰥夫金田先生在肉體之外的心靈依靠；獨自撫養兒子的結依，則一心投入搞笑藝人的懷抱。《母貓》中大量的手持鏡頭，試圖捕捉流動且不可預測的情感、慾望萌發的時刻，同時也藉由環景拍攝強調空間地景。除了聚焦在三名女性，故事間不時透過收音，強調環境中尋常人間的對話，透出社會上多種的男女關係、不倫情愛等頻繁發生。性工作者猶疑在身體與情感之間，實則，天下所有男女或許都有一樣的體悟。

以性工作者為題，既為工作，《母貓》中的性愛場面相較於本系列的前兩部作品《裸舞狂情》、《野風濕身的女人》少了色情（erotic）令人血脈噴張的質地，更傾向尋常化、寫實的表現，也更強調情感的描繪。三個性工作者「暈船」（混淆工作與感情）的故事，在腥羶色之餘，《母貓》卻以柔軟的態度走近性工作女性的情感世界。

然，當外界總習慣以「地獄」、「底層」、「掙扎」、「悲歌」等詞彙看待從事性工作的女性時，性工作者本身如何看待這樣的評斷？《母貓》中的三個切面能反應多少性工作者的經驗？本篇試以ㄙ位曾任與現任於性產業服務的台灣女性觀點，以己身經驗出發，回應《母貓》。

外送茶、酒店經紀、陪酒小姐與酒店應召

Daisy：我在20歲大學時逃家，當時的我在學校有加修學分也想輔系，為了負擔自己的生活費以及學費，課業忙碌之餘必須工作。原本我在安親班上班，但工作時太長，上班時間太早，使我無法選修第七、八節的課；再加上當時的我不擅社交，無法好好處理學生跟家長之間的關係。大約15歲時，我讀了許多何春蕤的書，一直以為性工作在台灣是合法的。種種原因考量之下，我決定從事性工作。

我上網找到了一個Yahoo!奇摩家族，是由應召經紀人1建立的。認識了一個23歲的經紀人，便開始進行性工作，做了1個多月。

葛洛：我做了一年又四個月的酒店小姐，剛入行時有做「暗配」² ，其中1個多月有接S，實際次數約12次，其中6次覺得風險太高、場面難以掌控。有好幾次我自己暈船，不跟客人收錢。一開始我很難完全切割工作與情感，所以很常暈船。後來因為風險太高就沒有接S了。

秋天：19歲時我從日式Club的陪酒小姐做起，一開始接觸日式Club的身分是「支援小姐」³ ，經營的阿姨打苦情牌把我留下來，一直做到收店為止，做了兩年多。做一年半時，為了要賺更多的錢，我找了酒店經紀，我也好奇酒店經紀跟傳播到底有什麼不一樣，這個酒店經紀安排我去禮服店⁴上班。酒店跟日式Club在情緒方面的勞動條件非常不一樣，酒店收入較高，但汰換率也高，日式Club比較溫馨。我做禮服店的午場，晚上再去日式Club。

在禮服店上班時，那間酒店一節「回」190元⁵，我的經紀人一節給我170元，因為他希望我之後也能當經紀人。日式Club結束營業後，因為我喝太多久了，休息了一年多，做設計零零碎碎地賺一點錢。直到我被越來越多人問按摩店要怎麼算錢、酒店怎麼算錢，我便想，如果我的朋友有那麼多人想做，不如自己去當經紀人，現在我已經做了一年左右了，大概負責5-6個小姐。

輿論常以「逼不得已」來解釋從事性工作的原因，就妳們的經驗而言，接觸性工作本質上的原因是什麼？

Daisy：雅子的故事對我是最真實、也最靠近我的經驗的。我好像可以去安親班，但是我不想或是我不能夠。那時安親班月薪一萬四，我必須吃很少，冬天很冷沒辦法買羽絨衣，的確有經濟的壓迫。但我完全沒有選擇嗎？我或許可以放棄上晚一點的課，配合安親班下午四點的上班，但我不願意。我同感雅子的狀態，因為作為年輕人，她的壓力不是家計，我們的壓力是養活自己。

秋天：我沒遇過完全沒有經濟壓力，單純因興趣去做酒店的人。有人為了拓展社會歷練去做。

葛洛：嚴格來說我不算有經濟壓力。因為我有半年不找工作，把錢花完。接著繼續做NGO，沒賺什麼錢。好奇歸好奇，怎麼樣踏進去是很重要的一步。那一步的決定原因還滿重要的。這樣嚴格說起來算是有經濟壓力嗎？其實也不是，是有選擇的，只是我不想，但很難解釋這個總是可以找到一點也許會被人拿來同情的事情。

或許這個決定是對道德框架的反抗，我覺得有很多女生認為我拜金、就是想爽、就是要快速賺錢，但這樣又會被說成母豬。有了一點（經濟）壓力，就會被同情；沒壓力又會被罵。我的處理方式是隔絕自己，懶得跟大眾解釋。我賺我的錢，拿到多少就是實在的。

外界因爲對於性產業的不了解而以道德評判自行詮釋，《母貓》中除了以性工作者的角度描繪之外，對於普遍的社會眼光似乎也有所著墨。

葛洛：我很喜歡片中保姆的角色，他多少代表了外界對於這些人的不了解，因為大家真的不知道他們在幹嘛。隱隱約約知道他在從事哪些行業，但又不會問。社會好奇這些工作者為什麼要從事？很傷心嗎？受委屈了？就是不了解又不好意思問，可能也問錯方法。所以就留白了。

片中的馬夫開場問應召女郎的幾個問題引發眾怒，妳們的看法是？

秋天：問題本身不討厭，但我討厭的是那個人問的心態，他就是獵奇，我知道你問我想幹嘛，只是想圖一個快感。他就是個傻子，很滑稽的角色，感覺一直在狀況外。

葛洛：我喜歡他的角色變來變去，例如「偷拍」本身也有很不一樣的詮釋。原本覺得他就是白目，但他後來開店了，變成雅子生活的支柱，很現實、很利益關係。我們的利益一直依照情況轉換，跟這個產業其實很像，就是看利益。

《母貓》中的三位性工作者皆與客人建立確切的情感關係，俗稱「暈船」的狀況是這份工作的必然嗎？

秋天：這滿正常的，跟人相處久，總會有一些自己喜歡的。但我自己太常暈船了，再爛、再無聊的人我都能在他們身上找到浪漫之處。沒有浪漫之處，我們的對話就會流於形式，這種人通常都不會回來找我。人總有幾首歌會留在生命裡，我會去聽他們生命裡的那些歌，會有共感。

葛洛：我需要切分成前半段跟後半段。前半段還會暈，後半段就是完全切割、乾淨俐落。一開始分不清自己的角色、身份，有好幾次都已經免費性服務了，但因為我跟他說我看待他是客人，他就此再也不點我，或者跟客人之後有私交的也有。

Daisy的工作經驗跟《母貓》是最貼近的，你遇過暈船的狀況嗎？

Daisy：我覺得那是因為做酒店有時間跟客人聊天，但我沒有，我推開門就要準備脫衣服了。同樣是做應召，我覺得《母貓》在這方面比較誇張。進門就要脫衣服這件事情，在我的內心是非常武裝的，你日常生活中不會這樣，所以我一定要把自己變成另外一個人，說服自己是在工作。有一個差異是，我真的不認識對方，全程都是表演跟武裝。我不覺得在這狀況下會暈船，如果同一個人點我十次大概有可能吧，但兩次真的不會。

誰都需要「被需要」，在酒店獲得的救贖與療癒

秋天：我跟里枝最有共感之處在於，她說她做應召之後才感到自己被需要。我本來不覺得自己是被需要的。現實生活中男生比較不會覺得我很可愛、要照顧我、要幫我，大家都把我當漢子。但在酒店的時候，也會有人需要我陰柔、柔軟的這一面，而且是被認可的。做酒店這件事情會成為一種，跟里枝一樣，在這個行業裡面得到救贖。

每個酒店公關的角色，基本上都是某一個方面的諮商師。雖然我在這方面得到認可或救贖，是因為他認同我給他的東西，他買帳了，代表我的服務符合他的需求，對我而言是互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