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落生命的和解——專訪《心靈時鐘》導演蔡銀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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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1-18

曾以《候鳥來的季節》反思自然與社會現狀的導演蔡銀娟,帶來最新作品《心靈時鐘》,繼續親情與社會議題的主軸,從情感出發,探討生命失落的議題;同時,她也以台灣美麗的地景人文爲背景,寄語電影文化與教育的意義。本期《放映週報》特別採訪蔡銀娟導演,聊聊她的新作與電影創作的想法,如何借由這部片讓大家開始認識真實存在於台灣的議題,並透過電影讓人更認識自己生長的地方,知道更多屬於這塊土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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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銀娟:我大學念社工,對情緒很敏感,家庭與親情的題材,或是社會弱勢族群的故事,都很吸引我。畢業後受過同理心的訓練,還在生命線做了一陣子義工,接聽求助電話,這些經驗對我都有影響。在我小姪子的爸爸去世時,我們都覺得很突然,也很錯愕,雖然知道他身體不好,但病情也穩定了這麼多年,那天睡午覺就沒有醒來,大家真的都沒想到。當時小姪子八歲,我猜想他有受到驚嚇,可是因為家人們都人仰馬翻,忙著處理事情,所以也沒辦法去安慰他。農曆年後我帶他到老家跟我女兒玩,有一次在田埂邊玩得很開心的時候,遠方突然有救護車經過,他就停下來說很怕這個聲音,一面說他一面掉眼淚,我才發現他其實很受傷。這件事給我很深的感觸,所以就想要拍一個以失親兒為主題的電影。

 

創作過程中的參照

拍完《候鳥來的季節》之後,我開始構思這個題材。我想到多年前讀過日本自殺遺族寫的文集《說不出是自殺》(先覺,2003),這些自殺的故事各不同,最另遺族痛苦的是,他們不理解為什麼至親的人要以這樣的方式結束生命?這個困惑是一輩子都難解的。

所以《心靈時鐘》的故事特別以自殺遺族的角度出發,希望讓大家知道,這群人跟一般失親的狀況不同,他們不敢談論,無法傾訴,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面對。在台灣關於這個族群的資料很少,因為都不敢現身,我透過馬偕醫院的自殺防治中心的人幫我看劇本,那裡的諮商師人都非常好,很願意幫忙,從劇本到後來剪接時給我很多意見。

海洋扮演的角色

我想在每部片裡,都加入屬於台灣特殊的自然人文景象,像是《候鳥來的季節》裡的濕地候鳥。《心靈時鐘》在高雄取景,高雄本身是一個海洋的城市,三十年前是台灣的拆船重鎮,還是世界拆船第一的國家,那時的盛況是很多國家的軍艦跟輪船都會來高雄,我覺得這個背景很特別。當時拆下來的廢鋼廢鐵都重新打造再繼續使用,像是破浪繩、車鐘,還有潛水鐘,就是以前的潛水衣,都是很特殊的船藝品,但後來因為污染,又發生了大仁宮拆船碼頭的爆炸事件,造成嚴重的死傷,拆船業就此沒落了。同時,高雄的造船業背景也是跟海洋相連的,台灣的造遊艇業是世界前五大,我都不知道台灣原來這麼厲害,就好像因為《候鳥來的季節》發現原來台灣是國際賞鳥人士的聖地。我希望把造船與拆船這樣的背景帶進來,讓大家知道台灣其實有很多優勢,並不只是人工便宜,而是優秀的人才跟創意。

除此之外,對海洋元素的想法也跟我自己的經驗有關,我唸的小學環境非常美麗,有花園花圃,很像森林小學,但是我在裡面並不快樂,因為老師打得很兇,體罰、考試等等。我覺得這是個反差,環境也許很重要,但是人跟人的關係才是關鍵,因為心情會影響人對環境的感受。如果學校裡的人是充滿關心跟愛的,即使是擁擠或狹小的空間都沒關係,但相反的,在寬闊美麗的地方,卻充滿了體罰考試,也是不能令人快樂的。所以電影裡海洋的反差作用,很能反映失親的生命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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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藝品的取得

以前有很多船藝品店,但現在很少,我只查到碩果僅存的兩家,有一家是在愛河邊,老闆黃道明先生是這方面的專家,他開的店並不是給一般觀光客,因為裡面有收藏各種古董,有很多劇組像是《少年Pi 的奇幻漂流》都曾跟他租來當道具。

他也是經線儀的專家,經線儀又叫天文鐘,現在懂得人真的非常少,我們本來試著要跟博物館、收藏家借,但都借不到,因為很貴重,後來才找到黃道明先生。他很熱心,除了教我很多經線儀的知識,給我聽它的聲音,告訴我怎麼用,示範給我看,其實是很複雜的。我問他如果拍片能不能跟他借,他就說可以借給我一個假的,外表是天文鐘(經線儀)的樣子,是很古老的,也是很好的廠牌,但機心是換成一般鐘錶的。天文鐘的機心是半秒走一格,是最珍貴的部分,不過事後配音就還要去他那邊錄真正天文鐘走的聲音。借的過程真的遇到很多困難,在發展劇本的階段時,差點被迫放棄,但我真的很想留住天文鐘,很高興碰到好心人幫我解決了這個問題。

實際拍攝執行的困難

為了拍遊艇上的戲,我們去租遊艇,申請出海證、船拍器材等等,但出海前船長跟我們說要延期一個禮拜,我們都覺得很奇怪,當時是大晴天,氣象預報也說一周都是好天氣,為什麼不能出海,船長就說晴天沒用,浪大啊。我就很鬱悶,因為要改通告很痛苦。後來我們還是聽船長的延後出海,結果一周後,大家到外海開始拍,結果每次一喊cut 好多人都去吐,都有吃暈船藥喔!真的很慘。回去的時候船長就說,「今天才一級浪就吐成這樣,上次是六級喔。」

拍片期間真的有很多困難跟挑戰,包含水中的戲,要請潛水教練訓練我們的演員,因為海水浮力很大,但我有要求他們要有水下的戲,要做表情,有李李仁、傅雷、范文芳跟兩個小孩,都要特別訓練,李李仁水性很好,都要綁鉛塊才能不要浮起來。但訓練時是在游泳池,所以後來去海中,大家還是很辛苦。堪景時也要找安全,但也夠深的水域,才能拍到演員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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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角的考量與指導

小孩的部分花了最多時間,先選一批,再訓練,然後驗收游泳與演技。拍攝的時候,戲劇指導溝通後,我再教他們我要的感覺,像姊姊是非常溫柔的人,要她凶悍的發洩怒氣比較難。弟弟很活潑好動,是很愛演戲的小男生,但是要悲傷又重情緒,跟他自己的個性其實是相反的,後來因為太沈浸在角色裡,殺青時他就說不想再拍這麼沈重的角色了。在拍悲傷的哭戲時,現場都會配合安靜下來,協助演員進入情緒。

媽媽會選范文芳,因為我很喜歡她的《神雕俠侶》,她演技非常好,確定她能接演時,就為了她量身打造劇本,角色設定是台灣人,但在新加坡住到十幾歲回來,講話就會有口音,我周圍也都有這樣的人。邀李李仁是因為我期待演員是本身就很喜歡小孩的人,這樣很容易溝通。而且沒有當爸媽的人就很容易會演的太慈祥,但是實際上跟孩子相處就是很一般的互動,不會特別和藹,是很日常的。所以覺得李李仁很適合,因為他花很多時間陪小孩,本來他暑假要陪孩子而沒有答應要演,後來我透過臉書寫了一封信給他跟陶子,說我對這部戲的想法,跟這個故事對社會的意義,也不知道他們有沒有看到,結果沒想到第二天就接到電話說他們答應了,我真的很感謝他們倆夫婦願意幫忙。

「時鐘與心跳聲」的概念

我曾經出過一本繪本,就是講手錶的秒針聲跟傾聽。那在這部片的劇本裡寫到天文鐘的時候,有提到它是半秒走一格,甚至後來就停了,這跟遺族家庭的生命狀態很接近,就是凍結了,然後重新聆聽的過程。我自己有個習慣,會去聆聽聲音,像朋友懷孕的時候,我會去聽她肚子裡胎兒的心跳聲。就像聽天文鐘一樣,那個秒針在走的時候,就覺得時鐘是活著的,也讓我聯想到是心臟在跳動。不過放入天文鐘的聲音對混音師來說是個大挑戰,因為半秒走一格是很快的,可是心跳沒有那麼快,所以後來在片尾是有特別設計過,一開始小男孩去聽的是真正的天文鐘秒針走的聲音,是速度很快的,再讓它漸漸變慢,然後淡出,最後變成心跳的聲音。而且對於很喜歡的物品,我都會把它想像成是有生命的,是有感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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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創作傳達的想法

我一方面希望讓更多人了解失親兒的痛苦,因為所有的協助跟關懷都需要有了解做基礎才有可能展開。另一方面,我也希望讓看這部片的觀眾,去發現自己沒有注意到的傷害。很多人在失親的時候,都因為忙碌而沒有正視自己或是身邊人的感受。有的時候需要隔一段時間,才能面對自己內心的傷痛,因為當我們能夠了解自己或身旁人的悲傷時,了解的本身就已經是一種很好的安慰,而能夠傳達這樣的想法對我來說意義重大。

另外,還有校園霸凌層面的探討,像我的小姪子,父親去世後,他在學校出了不少問題,不了解的人一定會認為他是問題學生,若能試著了解,就能看出這些問題行為背後的原因。我了解後才發現,這群遺族是會被社會歧視,他們在學校受到排擠,認為是不吉利的,所以很孤單,因此遺族的自殺率比一般人高好幾倍,不管是至親以自殺方式離開的罪惡感,或是社會的異樣眼光,對他們造成痛苦與留下的陰影,我希望讓更多人知道這群人的存在,了解他們的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