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笠》才是真的火火」:專訪火火、馮淬帆
火火執導的《老笠》一舉獲得了第53屆金馬獎最佳男配角(林雪)和最佳改編劇本(火火、賀鑫、譚廣源)兩項提名的佳績。在今屆高雄電影節,本片也獲邀進入了「年度主題:懼獸年代」,舉行台灣首映。
本片是演員出身的火火導演第三部導演作品,與馬偉豪合導的處女作《愛得起》(2009)由梁詠琪、陳柏霖擔綱主演,是一部典型的中、港合拍片(國語發音),陳柏霖在劇中愛上兄嫂梁詠琪,形成一場三角戀。三年後,火火導演執導純正港片《等我愛你》(2012),劇中,鄧麗欣從廣州來港投靠表哥黃宗澤,進而與其相戀。兩部都會愛情喜劇無論票房還是口碑皆慘遭滑鐵盧,如火火導演自述,他第一次感受到自己有可能無片可拍。
相隔三年後,他與監製陳慶嘉合作討論將自己的舞台劇作品《老馬有火》改編成舞台劇的可能,經過兩周修改,劇本於焉誕生。本片選定便利商店為主場,講述關於「老笠」(粵語打劫之意)的故事,火導集結一眾香港出色的演員,如馮淬帆、林雪、曾國祥等人,讓一切光怪陸離事全巧合在一夜間發生,妙趣橫生。
談到類似的「便利商店劇」,像美國導演凱文.史密斯(Kevin Smith)的處女作《瘋狂店員》(Clerks ,1994)也是整齣戲都在便利商店中完成。大陸導演楊慶的處女作《夜.店》也挑選便利商店作為整部片的主場。《老笠》也選定便利商店,卻又呈現出截然不同的風貌,有堪稱奇幻的劇情發展,也隱隱帶有火火對香港處境的自況。
以下為《放映週報》與火火導演、主演馮淬帆(馮爸)的訪談:
首先請火火導演談談《老笠》的創作背景。您的前兩部作品《愛得起》(與馬偉豪合導)和《等我愛你》都是大眾化的愛情商業片。這次《老笠》卻是血腥和養眼畫面兼具,在香港上映被列為三級。在創作脈絡上是一個很激烈的轉換,當初怎麼有這樣的拍攝構想?
火火(以下簡稱火):我用另外一個角度來回答你,前兩部作品是我做錯事。「做錯」的意思不是兩部片受不受歡迎,而是我感受到一個很大的失敗,那個失敗是因為我發現那不是我應該做的電影,那都不是我。
然後我在想,之前是不是我太任性了?因為我覺得我作為一個導演,往後應該還有電影可拍,所以頭一、兩部就先拍愛情片,往後再慢慢改。這是我很不對,很錯的地方,這是我不尊重電影。因為《等我愛你》不受歡迎,我開始發現原來我是可能沒有戲可拍的,可能那是我最後一部。如果要再獲得機會,我應該拍一個我真的想拍的,真的要拍的。
所以那時候我問我自己,我自己是什麼樣的人,所以就拍了《老笠》,因為這部電影才是火火。我不敢說這是我第一部電影,《愛得起》和《等我愛你》真的要不好意思說,那是以前我年輕生下來的私生子,我也很愛他們,只是我沒有想好就把它們生下來。但是現在的《老笠》是我真真正正有一段愛情,結婚了,然後我真的很想要一個小孩,再生一個,可能很難了,所以就要想清楚,所以就有了《老笠》。
火火導演除了是演員出身,也是香港知名舞台劇導演,這部電影是從您的舞台劇作《老馬有火》改編而來,為何挑選這個作品改編?
火:這是我第一個劇團公開演出的舞台劇,是我很喜歡的舞台劇。在我心裡面,我一直想把它拍成電影,後來有了機會,想說應該是時候了。但是這個舞台劇劇本已經經歷了很長時間,很久之前寫的,不是現在的我了,我就在想,現在的我是怎麼樣的。於是我的監製陳慶嘉就給我兩星期的時間,再重新寫一個。後來他看完之後就說:「去吧!這是我認識的你,現在的你,去做吧!」
回到《老笠》這部電影的情節,一切事件都在便利商店這個「主戰場」發生。請問導演為什麼會選擇便利商店呢?是否有特殊意涵?
火:這個問題要回到十六、七年前,其實《老馬有火》就是發生在便利商店裡面。故事講一個老人家從前是飛虎隊,還有一個老人家是拆彈專家,他們住在老人院已經二十多年,他們的兒子也不去看他們。有一天,有個鄰床的老人家死掉,他們兩個睡不著,就想,我們做了那麼多年好人,但是現在兒子也不來,難道我們就是每天等死嗎?只能做好人嗎?他們就想做不了好人,那就要做壞人,要全世界知道我們存在。於是他們就去便利商店,但是他們約了凌晨三點鐘,可是三點鐘沒有金鋪、沒有銀行,只好去打劫便利商店。一開始只是希望有人知道,讓兒子能夠來,但是雪球卻越滾越大。
這是從前的故事,從前覺得便利商店就是一個好玩的舞台,但是在現在重新想《老笠》的時候,我會去想便利商店是什麼地方。便利商店就是香港,很小,裡面什麼都有,24小時都在運作。
舞台劇的經驗,劇場的出身背景,對您有什麼影響?
火:當然有幫助,我從前進演藝學院去學表演的時候,就是想當一個導演。為什麼我會去學這個?一個導演如果你不知道鏡頭怎麼用,你可以請一個很好的攝影師,他會告訴你怎麼拍會美麗;不懂美術,你可以請一個好的美術設計。但是我知道有一個時刻,是沒有人能夠幫到你的,那就是排戲的時候,導演、美術、副導演都看著你,沒有人會代表你說,一定是只有導演可以說。我覺得舞台劇的導戲經驗對我有幫助。
馮淬帆(下稱馮):當然,導演怎麼可以不會導戲?像大陸就有很多這種導演,電影學院出身的教授,什麼都不懂,我不曉得他們怎麼當到教授的。他們電影學院出來的學生,我沒有一個看得起,做一個導演,好像什麼都不懂。他們都要請一個很好的副導演,電影要拍了,連教演員怎麼走位都不知道。我覺得這很笑話。
關於《老笠》被很多影評和媒體認為,有很濃的舞台感,導演怎麼看呢?
火:這我絕對不認同,我做舞台劇,也做電影,我經常就在想,你為什麼覺得這是舞台劇?為什麼呢?原來是因為都覺得我的電影都在同一個場景拍完,就是舞台劇啦!不是!舞台劇不是這樣的,還有很多舞台劇在舞台上已經走了全世界,你為什麼不會說那些舞台劇很電影呢?這部電影就在一個地方完成,還是電影啊!
我覺得不是這樣分的,舞台劇跟電影演法有什麼分別?你看勞勃.狄尼洛(Robert De Niro)和艾爾.帕西諾(Al Pacino),他們在舞台上也是一樣去演。你以為演舞台劇就一定要浮誇地大聲說話,電影就要自然地小聲講。真的嗎?其實那個角色應該怎樣,就怎樣,電影也是一樣,不是因為同一個場景發生就是舞台劇。其實會這麼說的人,都不是經常看舞台劇的,我覺得舞台劇在一個舞台做完,就是舞台劇。舞台劇也在變化,為什麼從前講話要那麼大聲,因為從前沒有麥克風,不然你坐最後一排你會要退票。但是現在不用,因為現在已經有麥克風。你們台灣最近也有《科學怪人》舞台劇的放映,就是一個這幾年新的看舞台劇的方法,人家在英國看現場,你在台灣看直播,那是電影還是舞台劇?同步在演,有八個鏡頭在拍。時代不同了,不要再用從前的方法去分別了!
接著談到演員。想請馮爸跟我們談一下,當初如何接觸到《老笠》?
馮:我們之前在《五個小孩的校長》曾經一起演出,見過面,但是我沒想到他會找我。為什麼會接這戲,很簡單,我本來就吃這飯的,我很不喜歡的戲才不會接。最近幾年我不接喜劇,因為我對喜劇已經很厭煩,反感了。一看了這個劇本,不是喜劇,我想說應該可以接了,再看完整的劇本,我覺得這很特別,他的想法跟我對香港的想法很接近。另外呢,我好像沒演過這樣有點變態的電影和角色。我覺得那老頭跟我個人有點像,我年輕的時候很不自愛,有時候很火爆,我是一個敢愛敢恨的人,覺得這個角色跟我滿接近的,就有衝動想演。
馮爸已經是非常資深的演員,在拍攝過程中,會不會也給火火導演提供一些意見呢?
馮:我本身也是導演,我做演員的時候,很少去改變導演的想法,因為我很守本分。因為我做導演的時候,也不喜歡演員意見太多,有一點無所謂,但是我通常很少會給意見。除非碰到一些導演,他跟我想法距離太大,我才會提出來。不然我的立場是盡量不要提出來,去影響導演的想法。
就說《老笠》好了,他是導演,若我是導演,肯定又不一樣,他請我演老頭,或請吳耀漢演,演法肯定不一樣的。換一個導演,換一個演員,出來的效果肯定不一樣。以前拍喜劇、鬧劇,我根本就放棄,隨便了,你們說什麼就什麼,卡,OK,再見。在這部戲算最近幾年,我比較用心去工作的。
導演又看到馮爸的什麼特質,想請他來主演?
火:首先我必須說,我製作電影的時候有兩個願望,一個是希望我可以拍到一部電影,是周潤發還拿著槍的。第二個就是我一定要跟馮淬帆合作,因為我從小就很喜歡看他演戲,這不是恭維。但首先你必須要一個合適的角色才可以找他,《老笠》這個角色我一開始想到的就是他,所以不存在找誰來演這個問題,因為我在寫的就是他。寫好之後,我找他,他不演,因為他以為是喜劇,後來我們再發這個劇本,他看了幾天就說要演了。我到現在也想不到其他人去做,你當我不是稱讚他,是我真的想不到其他人可以演這個角色。
所以導演未來也有可能找周潤發來合作?
火:這是從小的夢想,當年很喜歡《英雄本色》,而且我也是一個很喜歡拍開槍的導演。現在可能沒有那麼瘋狂,從小真的就有這個夢想,夢想是可以很白癡的,但是我現在還有這個夢想。我說白癡不是因為我沒有這個能力,而是因為我覺得為了這個原因做電影很白癡,但我會保持這個想法,不白癡怎麼會有能力拍瘋狂的電影?
導演既然提到了《英雄本色》,是不是也提一下什麼樣類型的香港電影影響了你?
火:全部,不是敷衍你,我真的全部香港電影都看,我小時候就去租帶(VHS),十多歲的時候就有VCD,我叫我爸媽買一台十七吋的電視機,每一天都在放不同的香港電影,看到睡著也無所謂,可能醒來是三、四點鐘,就繼續看,所以每一部都很影響我。我只有一個類型片我不喜歡看,就是鬼片。因為我沒有見過(笑)。我不相信那東西,我不能拍。
很奇妙的是,《老笠》裡竟有類似的元素?
火:所以你知道他們不是出來殺人的呀,他們還是一個角色,不是單純出來嚇人的。
也請火火導演談一下其他演員。例如飾演男主角的曾國祥,今年也剛好也以《七月與安生》的導演身分獲得金馬獎最佳導演提名。此外像是林雪的演出也獲得了今年金馬獎入圍肯定。可否談談當初的選角考量?
火:比如說林雪,我需要一個角色,讓大家一開始以為他是來搞笑的,我希望觀眾有這個想像。但是當他最後變成一個殺人狂的時候,你又必須相信他是一個殺人狂。我就在想是誰呢?陳慶嘉監製就跟我提議林雪,我就覺得對了,他可以很搞笑,也拍了很多杜琪峯的戲,就找他啦。找曾國祥是因為我需要年輕的演員,但是我要找一個我可以相信的,我覺得他真的懂演戲,而且最重要不是懂,而是尊重演戲。我跟曾國祥是朋友,我知道他對演戲的要求,有機會為什麼不給一個有要求的演員?
找姜皓文是因為我從前看香港電影,看到他都是一個類型的,我覺得我想改變他,因為我喜歡他,第二個原因是因為我看到他的電影,幾乎都是兩、三場戲,我在想為什麼這麼好的演員,老是客串,為什麼沒有一部戲可以去做重要的角色。我就跟監製說,我不管這個演員有沒有票房,我要他,姜皓文也說好,一聽就來演。其他新的演員也很好,像是飾演大亨的郭偉亮本身是做音樂的,不計客串的,這是他第一部真的有角色的電影,但他差不多是最後一個進組的人,一進來就要跟馮爸等人對戲,他嚇死了。像是崔碧珈也是有性感的演出,還有口交和魔術的戲,但她很信任我們。他們都是很好的演員,真的,我很滿足。
片中提到,「數十年來,華仔仍然是華仔」,暗指當今的香港產業環境沒有新人接班,然而,去年《踏血尋梅》的白只和《哪一天我們會飛》的蘇麗珊,以及再早一點的《狂舞派》的顏卓靈,其實不是沒有新人,但聲勢跟80、90年代的巨星有一些落差,真的沒人能接班?能不能請導演和馮爸分別談談你們的看法?
馮:我對香港這十幾年的電影很陌生,香港有什麼新出來的人,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曾國祥。比如說劉德華,為什麼從那個時候紅到現在,我倒覺得這沒什麼好說的,可能是他的命,我對他不能評論,大家同行嘛。看很多外國明星,也一直從年輕紅到老。但是外國明星從年輕紅到老,但他們很多角色都是跟自己的年齡是相同的,成正比的。但香港很多演員,到了六十歲還要演小生,扮裝成很年輕的帥哥,這一點我就很不認同,而且有時感覺很彆扭。導演的重點在於,這些新人什麼時候才能出頭呢?
你要想:「我就跟你拚一下!」不要放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是一定比你現在好。 |
火:是這個意思,很多人都以為我在罵資深的人,其實我不是,我是在告訴年輕人,現在是有這個問題,我當這是你們的困難,是現實,但是我想說的是,你要做什麼?你要放棄嗎?不要因為馮爸還在這裡做演員,你就放棄,不應該這樣想,你應該找另一個方法。你不應該看到劉德華還在這裡,你就放棄了,回家打遊戲機了。不要這樣想,你要往另外一個方向想,你要想:「我就跟你拚一下!」這是很正面的,不要放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是一定比你現在好,就像曾國祥去便利商店前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是一定比不去好。為什麼不打出來,這是我想說的,我不是怕劉先生生氣,我反而怕其他人以為我藉由劉先生來炒作,我只是藉此想跟年輕人講,曾志偉還在這裡,周潤發還在這裡,又怎麼樣?你如果覺得你比周潤發還差,那你已經輸了一半。
一般人往往覺得台灣夠自由,什麼題材都能拍,而香港近年受中國市場影響,題材的顧慮可能較多。但今年無論是《樹大招風》、《十年》、《選老頂》還是《老笠》,都是在大陸不被允許公映的作品,而台灣選材的開闊程度反而遠遠不如香港。能不能請導演談一下,拍攝《老笠》這樣的電影,是否已經有覺悟它不可能在大陸公映,又是什麼在支撐你完成創作?
火:我是什麼人?我只是一個喜歡電影的導演,我是可以沒有下一部電影的,我現在有一部電影可以開拍,多好啊,但可能是我人生最後一部,當然要做自己啊。所以我就覺得我就做對的事情,找對的演員,寫對的劇本,拍我覺得對的鏡頭,就這樣子而已。至於觀眾喜不喜歡,我當然是希望他們喜歡,因為我喜歡。就像開酒家是最安全的生意,但是我真的喜歡非洲菜啊,我真心地介紹給你們,但是你們吃不慣,也沒關係,但我真的用心的去做。就算觀眾不喜歡,二十年後,我可以回家看一看《老笠》,覺得幸好有拍這部電影,比我二十年後在家看《愛得起》……我不是不喜歡這部電影,但你明白我的意思。
而很多人以前常說「香港電影已死」,但是近幾年看來的確是有一些改變,火火導演覺得香港電影走到了什麼樣的階段?
火:就像我最愛的電影《洛基》(Rocky),一個人打拳,當了拳王三十多年,他能做拳王多久?他一定會跌下來,跌得很痛的。現在就是他跌得很痛的時候,只是他究竟要覺得自己打了三十年,就不玩了,還是要再次站起來?站起來的過程一定是很痛苦的。
就像一個明星、歌手,不紅的時候,報紙、觀眾會怎麼說他?一定不會說:「你起來吧!」一定不會!他們一定會說:「你過氣啦!找他拍戲?不是吧?」最難聽的話,最痛苦的待遇,就像香港電影跌了一跤,再站起來一定是很困難的。我覺得就只有看有沒有這個運氣,有一班年輕人真的能走在一起做好電影,做好這個行業,那就沒事了,但是真的沒有這一班人出現,那就沒了。你生病時你要覺得自己會好,如果覺得自己就要死掉了,你就一定死。但是我現在覺得還有希望。
最後想問,導演之後會考慮再拍舞台劇嗎?比較享受當舞台劇導演還是電影導演呢?
火:暫時不會了,因為沒有場地(笑)。因為香港場地很少,很難找,有場地我一定會做。
對我來說,舞台劇就像一個結婚很多年的老婆,你愛她,但沒有什麼火花。電影就是一個拍了幾年拖的女朋友,很愛,很濃,但是你一定不會回去跟老婆離婚。不會。但是現在的我,我最想愛電影這個情人,我不會跟他分手的。我希望做一個有老婆又有女朋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