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釜山影展遇見亞洲新銳】(II):周戴維在柬埔寨用電影尋根,也為電影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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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10-18

釜山影展在上週10月15日落幕,期間種種風波,都讓外界的媒體看衰這個亞洲規模最大影展未來的命運,儘管在如此的風波之下,今年的釜山影展在選片內容上仍然展現了它做為亞洲電影樞紐的重要文化地位。

釜山影展除了選映歐美重要國際影展的焦點電影,讓韓國影迷一飽眼福之外,在今年選映約300部影片的篇幅裡,來自韓國以外的亞洲國家的各類長短片,就佔了約100部(其中包含了8部台灣電影),在這裡,你可以看到亞洲各區域電影發展的現狀,也能遇見極具潛力的電影新銳。

今年33歲的柬埔寨導演周戴維(Davy Chou)就是其中一位。他的首部劇情長片《Diamond Island》在今年的坎城影展平行單元「影評人週」之中獲得了「SACD獎」,並且獲得釜山影展「亞洲電影之窗」單元選映,《好萊塢報導》(The Hollywood Reporter)也點名周戴維是近年值得關注的東南亞電影工作者。

《Diamond Island》是在首都金邊取景的成長電影,講述鄉村少年Bora來到金邊的新興開發區「鑽石島」工地打工,意外遇見離家多年的哥哥,哥哥為Bora安排好機會,帶他認識生活優渥的新朋友,打算讓他脫離辛苦的工地生活,打進中產階級社交圈,但這也意味著,Bora必須和工地上情同手足的好友、心儀女孩分道揚鑣,進入另一個世界。

本片不若《金映歲月》使用了許多實驗影像,在大部分的時刻裡,他遵照著大家熟悉的寫實風格,娓娓道來這則成長故事,只在最關鍵的時刻裡加入少量具實驗手法的影像,卻成為全片在刻畫情感氛圍時,最畫龍點睛也最迷人的片刻。為了忠實呈現社會底層的少年,導演也刻意不用白晰的影視藝人,自己訓練了一批素人演員,角色間的互動不時有令人眼睛一亮的表現。

 

冷面笑將・頭號影癡

初次見到導演本人,是一段不期而遇。釜山影展中的一晚,我和來自台灣的影展友人在各自結束晚上的觀影行程之後,約了在海雲台一間餐廳吃飯。恰好,周戴維就坐在隔壁桌,席中一位朋友和他有一面之緣,周戴維熱情地過來打招呼,一開口就是中文。「你好嗎?」他一邊和大家一一握手,一邊一本正經地用中文繼續問著,「你衣服多少錢?太貴了!」無厘頭的問題配上嚴肅認真的表情,被他逗笑之餘,也想起來,周戴維曾與台灣有一段緣。2011年,他回顧赤柬之前柬埔寨電影風光年代的紀錄長片《金映歲月》(Golden Slumber,2011)在2012年的「台灣國際紀錄片雙年展」(今TIDF台灣國際紀錄片)放映,當時,周戴維也隨片訪台分享拍攝經歷。或許就是在那時學了幾句中文吧,四年後竟還可以記得其中一二。

夜漸深,我們加入另一桌台灣影人的談話,周戴維結束與法國朋友的見面後也加入我們,儘管聽不懂中文,他仍是很努力的聽著大家談話,也非常熱切地用英文和我們分享他對侯孝賢導演的仰慕,「小津安二郎與黑澤明的電影非常經典,但你還是可以看到,他們的電影語言與剪接方式仍是建立在西方電影語彙的基礎之上,侯孝賢導演真的創造了一個有別西方傳統,完全是亞洲原創的影像語言。」他透過鼻梁上鏡面極小的眼鏡,眼神直直的看進我的眼睛,一樣嚴肅認真的表情。

用銀幕上的現在,投射射過去與未來

正式訪問時再見周戴維,他的臉上依然是與那天深夜同樣專注的表情,認真的聽著問題,帶著法語腔的英文連珠砲般回答,知無不言,語氣果斷,言談中透露出他對自己創作與工作計畫的高度自覺,以及理性自我分析的個性。

談到《Diamond Island》與《金映歲月》對於影像美學實驗的企圖或許有所不同,但他認為在這看似差異顯著的劇情片與紀錄片之間,仍似乎有些東西一直帶領著他的創作方向。

驅使周戴維創作的動機之一,或許是電影這個動態影像媒介賦予時間的魔力。回憶《金映歲月》拍攝1960到1970年代的老影人回溯往事,「我想嘗試的,是在『現時』(present)的表面尋找過往的存在(the presence of the past),透過捕捉當下的影像,建立起和過往時空的連結。」而在拍攝《Diamond Island》時,他則將影像時光魔法的軸向反轉,「《Diamond Island》嘗試的是透過當下探索未來。透過影像運鏡、色調、音效等方式,希望將這個都市的影像蒙上一層夢幻的色彩,呈現人們在城市中如何嚮往美好的未來。」

《金映歲月》英文預告。

另一種周戴維在創作中持續為之著迷的元素,則是兩種互相衝突的情懷(sentiment)並存時,其所產生的化學效應。「我的創作一直在探尋某種特定無法言喻的情懷,正因為無法言喻,而選擇用拍一部片來嘗試碰觸它。」他說。而他在《Diamond Island》主角身邊設計了朋友、哥哥、女友這些角色,「就是希望在劇情之外開拓出一塊空間,探索青春的情感與氛圍,並且用電影的形式將這樣的感受傳遞給觀眾,而非直接告訴他們某個訊息。」

而他所謂的青春情懷又是什麼?「那是一種奇妙而矛盾的感受,是一種普世青少年探索未知事物時都會感到新鮮與興奮,同時混雜了一種明瞭這樣的新鮮感稍縱即逝的惆悵。」對他而言,這樣複雜而衝突的兩種情緒的並存,也出現在《金映歲月》的影人訪談中,「它記錄了這些老影人第一次嘗試電影拍攝時的單純而真誠的新鮮感,以及15年後他們的心血付之一炬的惆悵。」在影人接受訪問當下、以及觀眾觀影過程之中,銀幕內外的人都清楚的意識到兩種矛盾的情感同時存在。「如何在已知這樣的情感終將消逝的前提下重新燃起新鮮感,研究這樣的情感衝突,或許就是我一直在探詢的核心。」周戴維說。


《Diamond Island》

為拍祖父紀錄片初次踏上柬埔寨

周戴維從小在法國出生、長大,直到26歲才第一次踏上柬埔寨,那也是來自小康之家的他,第一次出國旅行。「我當時在大學念商學院,學校規定學生必須花半年擔任海外交換學生,或是進入海外企業實習,身為柬埔寨裔、未曾出過國的我第一個想到的國家,就是父母的故鄉,我對柬埔寨一無所知。」他直言。

命運很巧妙,就是因為這一趟學校必修的實習,不但催生了《金映歲月》,也為當時幾乎是電影文化沙漠的柬埔寨帶來一點改變,影響一直延續到今日。「學校規定海外實習要交企劃書,我知道我的祖父曾經是柬埔寨的知名製作人,我就提了一份去柬埔寨拍攝紀錄片的構想,打算追尋祖父的人生。」這份企劃書,後來便發展成了《金映歲月》。拍完《金映歲月》之後,周戴維也曾想過是否要回到法國拍片,但對於父母的故鄉,他還有太多想要知道,因而他又再度回到了柬埔寨,從《Diamond Island》開始將柬埔寨當作他的創作基地。

免費電影課無心插柳——為近代高棉電影文化奠基

他對柬埔寨電影文化的影響,也起因於當初的實習企劃的一部份。

初來乍到從未造訪的陌生「故鄉」,總得想辦法打入人群,熟悉語言。想到自己曾在就讀高中和預備學校時曾經主持過電影社團,教同學電影賞析與拍攝短片,加上柬埔寨沒有電影學校,他便自告奮勇地和多所大學提議免費提供電影教學,沒想到大學們欣然接受,於是一個集合六所大學、共約60名學員的電影工作坊「Kon Khmer Koun Khmer」(中譯:高棉世代的高棉電影)便出現了。周戴維就是透過這個工作坊,一邊打入當地社群,一邊研究紀錄片的相關資料。工作坊結束,《金映歲月》的準備工作也已經完成了,而當時的工作坊成員,也有人真的從事了電影相關工作。而周戴維之後淡出「Kon Khmer Koun Khmer」的主持工作,這個組織則自己繼續發展他們的生命,而他們從2012年開始也創辦了「Chaktomuk短片電影節」,「2009年以前,柬埔寨沒有人知道短片是什麼,但我在2014年受邀擔任這個影展的競賽評審,那一屆已經有40部短片參展,五年之間成長非常多。」周戴維說。

有人說周戴維是重振柬埔寨電影產業的關鍵人物,「我只是在那個關鍵的時刻,剛好來到了柬埔寨。」周戴維說。「當時有太多改變同時發生。不像多數亞洲國家,2009年前柬埔寨完全沒有購物商城與影城,2011年金邊第一座影城開張,播映美國、韓國、泰國等地的商業電影。戲院經營成功,也吸引了年輕人在大銀幕上看電影,幫助柬埔寨社會發展出拍攝本地電影的企圖心。多個長短影展在09、10年也相繼創立,再加上數位攝影器材引進,以及柬埔寨電影委員會在2010年成立,都促成了柬埔寨電影產業復興。《金映歲月》的問世,則是間接地重振了柬埔寨社會的文化自信。」

從培養新影癡到尋找跨國新伙伴

周戴維觀察,現今的柬埔寨電影產業裡,年輕人想拍的還是好萊塢式的商業片為主。他則期許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下,為柬埔寨觀眾打開更多的電影之門。從2015年起,他在自家弄了一間電影俱樂部,在每週一次的放映裡,他和大家分享自己喜歡的電影。參加者在臥室大小的空間裡,擺上一台大電視,觀眾或坐塑膠椅,或席地而坐。但選片還是要策略,「開始的前半年,我以當代亞洲電影為主,放映阿比查邦、侯孝賢、蔡明亮、洪尚秀等人的作品。選擇歐洲前衛電影距離當地觀眾太遙遠,可能會把不熟的人嚇跑,而選擇亞洲電影,就算看不懂,大家還是可能從影片內容中找到情感或經驗的連結。」有人看了幾部就不再出現,也有人慢慢的打開眼界,開始接受更多不一樣的電影。

周戴維在柬埔寨想做的還有更多,他在2014年與不同國家的創作者一起成立了「ANTI-ARCHIVE」獨立電影工作室,他和合夥人們擔任製片,希望為本地與海外電影創作者提供電影協製的服務,會有這樣的念頭,原因很簡單,「在柬埔寨,大家還是想當導演,很少人認識製片這個職位。我在法國擔任過製片,我的合夥人之一Steve Chen(美籍台裔導演)也有製片經驗。」目前他們正積極在尋找資金與伙伴。他們的資金大部分來自歐洲,但戴維認為亞洲的跨國合作機會也在增加,他們在今年的釜山影展期間也積極的與韓國電影公司洽談投資合作,也正在和泰國電影製作公司展開合作。「現在是在東南亞發展合作的好時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