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說少年不識愁滋味? 專訪《少年滋味》導演張經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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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22

一種耳熟能詳的大人論調:「現在的孩子,有著良好的成長環境、有父母的栽培與保護,在便利發達的科技時代下學習、玩樂,沒有生活困頓、物質缺乏的煩惱,對這個世界還有什麼不滿呢?」相較之下,經歷戰亂與窮困的上一代,只求溫飽與安定,為照顧家庭必須放棄學業,而即便是嬰兒潮世代的人,也總銘記著父母的諄諄教誨,要努力讀書,找到好工作,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然而,這樣的教育似乎已經不適用於新一代要面臨的世界。例如在香港的青年,不但要面對升學、考試,種種激烈的競爭,也要在社會政治變化的衝擊下,用心釐清自己是誰。

曾經以《音樂人生KJ》得到2009年金馬獎「最佳剪接」與「最佳紀錄片」大獎的張經緯導演,再度以青少年生活爲題,與香港青年協會合作拍攝《少年滋味》(The Taste of Youth),記錄「譜Teen 同唱」萬人音樂會裡九位不同年齡、家庭背景的中學生,聆聽新世代所面臨各種的困境與擔憂,以及對他們對未來、對夢想、甚至是身而為人的哲學思索,同時,他亦藉由年輕世代的觀點,反映出世代隔閡、身份認同等議題。本片不但獲得香港電影節選映,也在今年七月29日擔任「新竹市兒童影展」的閉幕片。

不(敢)作夢的年輕世代

拍攝過程中,導演驚覺現在的孩子不再說「我的志願」,他們說的是「夢想」。但他們的「夢想」,聽起來卻一點也不夢幻,而是非常的實際。其中一位主角Brian的哥哥說,他的夢想是:『有個家、有老婆、電視,最好還要開空調。』這樣的答案令人不禁莞爾,卻也十分有感觸,怎麼現在青年的夢想,跟曾經在作文本寫下我的志願是當太空人的那一代相比,顯得這麼平凡無奇。難道這個年紀的孩子已經知道買房結婚對他們來說可能會是遙不可及的夢想?

『我們以前關注的是未來事業選擇,他們關注的是自我內在的問題。』張經緯說。導演原本以為很容易回答的問題,沒想到這些年輕人在面對鏡頭時卻說不出來,雖然一度讓他覺得現在的年輕人竟然這麼沒有志向。但他後來才慢慢發現,屬於上一代想像的志願,是對社會貢獻的一種角色。而他觀察這樣的志願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太遙遠,也可能因為大人灌注太多現實考量,讓他們失去了孩子天真的特權。他舉例在香港學音樂,甚至是信仰宗教,這些原本屬於內在精神的追求,卻成為了實用導向的算計考量,因為培養興趣與信仰都只是為了進入名校可以加分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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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兩面國旗的世代身份認同

與《音樂人生KJ》專注在中產階級的家庭相比,導演特別提到這部片子在選角上著重的廣度,觀察不同階層的家庭長大的青年。製片也說到本片的結構上,第一段是所謂人生勝利組Brian、Vicky、Angel,三人在學校練唱的是聖詩、英文歌曲,在大會堂表演。對照後來的凱婷,在學校玩的是流行音樂,住的是公屋,家庭環境相對弱勢。另外的華仔則是新移民的身份,他來自中國的青海,也很清楚知道自己無法融入香港社會。華仔代表的中國新移民議題,是導演本身也很感興趣的,因為跟他本身的家庭背景有關。『我的外公是湖北人,同學都會笑我,老是有個說著濃厚鄉音的人來接我放學。外公是文人,經常在報紙發表許多文章,但始終被視為外來者。』因為外公的關係,他很能體會作為一個新移民,或是外來者的感受,包括後來去紐約讀書也是如此,『新移民帶來很強的能量,在新的國家努力追求過更好的生活。難免顯得有些過於有侵略性,但這或許是難免的,也因此會受到本地人的排斥。』

《少年滋味》導演張經緯

而針對香港的歷史特殊性,張經緯談到港人身份認同的問題脈絡:『香港的英國殖民時期,其實是「去認同」的時代。』英國政府鼓勵發展經濟,讓香港人忙著賺錢,從來不談身份認同的問題。他說早期從大陸來的新移民,根本沒有給予身份,只有一個CI,上面什麼都沒有,沒有國徽,只是個永久居民證件,根本沒有國家身份。真的很難想像在香港殖民時代,居然有這麼多人是沒有國籍的。他更指出在97回歸前,許多人是沒有國家認同的。但是現在卻突然要年輕人去接受國民教育,說自己是中國人,他們當然不理解,甚至想反抗,想要重新尋找屬於自己的身份認同。張經緯說:『當初說的五十年不變是經濟,以為只要大家能吃飽就能和平共處。但沒想到的是,我們人類吃飽之後,會有那麼多想法。』

畢竟人類要追求的不只是物質,還有內心的滿足。這也許這就是為什麼上一輩的人無法理解,年輕人生活的這麼好,但還是不開心:從沒想過國家認同的上一代人,該怎麼理解新世代在面對身份認同時的困惑。新一代的香港人除了重新定義自己,還要思考身為人的自由是什麼?關於這點,本片的製片陳惠儀也提到可能是在社會運動之後,自由的概念更被廣泛地傳播,再加上暴露在數位媒體快速大量流通的資訊下,孩子開始思考自由的概念,像是其中一位才10歲女孩Nicole就對自由頗有洞見,而這樣的思考可說是2010後的產物,特別在2014年的雨傘運動,孩子受到社會氛圍的感染之後開始有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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製作團隊亦有世代對話

本片的年輕觀點,除了表現在各個主角身上,同時也反映在拍攝製作的角度上。像這次組成的年輕團隊,也為導演提供了許多新的觀念。張經緯說這一點是向許鞍華導演學的:『當初她當評審,看到我劇本覺得不錯,就找我合作。但我根本沒寫過長篇的,她卻很願意給我機會。』她曾提攜的新人還包括關錦鵬、關本良等等,後來也都成為優秀的導演。因此,他喜歡找年輕人合作,期待新的契機,不想落入既定公式化的規範。

而這次自己跟年輕團隊的合作,就接受了很多新的想法。他自己因為對華仔的故事感受特別深,剪了很多包括他母親與外公的片段。但他的團隊卻對Angel 的故事比較感興趣,為她在夢想與現實之間的掙扎而感動不已。最後導演被說服,放映之後發現年輕觀眾確實特別喜歡Angel,對新移民的議題較無法產生共鳴,而且聽見華仔說從來沒喜歡過香港,甚至會有些反彈。導演形容跟這群年輕人之間的交流像是打乒乓球,不同的觀點來回激盪,彼此碰撞產生新的火花。但他還是希望有所平衡,保有屬於大人的觀點,像是那對在教書父母,提到不希望女兒從事教育工作,但也不贊成她冒險追求歌手的夢想,如此矛盾的教養思維,是導演希望觀眾看到的,另外他會特別觀察受訪者家裡出現的物品,如紀念六四的民主女神雕像,趙紫陽的書等等。年輕人比較不會注意這些暗藏在生活中的細節,但導演卻能一眼看出,像是Brian的爸爸送他老子的雕像,跟他喜歡的哲學觀裡存在的虛無之間有著父子傳承的關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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透過聆聽重新認識年少世代

從這些細節中,我們發現十幾歲的孩子有著超齡的內心世界,被迫提早成熟的他們,活得太過世故。導演笑著說『是不是我們以前太幼稚了,小時候說想當科學家,但香港根本沒出過科學家、太空人啊?』相較之下現在的小孩對未來生活的想法顯得異常務實。片子的結尾對香港的未來世代悲觀或樂觀的問號,張經緯自己是這麼看的:『香港是否會被遺忘,就要看能不能把這特殊的香港經驗記錄下來。如果我持續地拍,有傑出的創作,能讓全世界都看到,這些就會留下來了。』未來不可見,但至少張經緯讓我們看見年輕人的觀點,聆聽內心的聲音,藉著探討個人內心狀態的過程中,映射出整個社會結構。透過認真聆聽與觀察,《少年滋味》不僅呈現下一代青年的迷惘與憂慮,甚至扭轉一般人對這個族群既有的思維框架,這或許就是為什麼青年這個族群,總是能激發張經緯的創作動力,就像他強調『拍紀錄片也是我個人的成長與學習。』或許,當大人們煩惱著該如何教育下一代時,應該好好想想的是,該如何重新教育自己看待他們的眼光。

(編按:《少年滋味》正在香港上映,而自新竹市兒童影展放映結束後,製作公司也正積極尋找台灣電影發行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