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馬賽影展觀察報導:瘋狂,影像語言神經的刺激療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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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8-08

法國南方的「馬賽影展 FID」,其影展名稱的縮寫原意為「國際紀錄片影展Festival International du Documentaire」,但近年已發展成跨類型綜合影展,鼓勵原創電影語彙的新電影創作者,只是仍保留原本的影展名稱。在當代藝術策展人與電影筆記編輯背景的總監Jean-Pierre Rehm帶領下,選片方向一方面延續紀錄片領域對於社會、政治、歷史等議題的關注,更在選片上呈現形式難以分類的影片。影展競賽評選的方式打破影片的分類,在單元上則分為國際競賽、國內競賽、首部影片等,相關合作單位例如法國藝術戲院聯盟(GNCR)、法國文化中心(Institut Français)、法國國立造型藝術中心(CNAP)等,也都在競賽單元中提供贊助獎項。特別的是,在評選團體的組成方式上,除了專業評審外,影展還與地方社會、教育機構合作,設立觀眾獎項,包括高中生、受刑人、中輟生觀眾票選獎項,影展的紮根在地與社會關懷精神可見一般。

新銳不分類,狂野跨界:競賽與觀摩

有法媒以「瘋狂」(dinguerie)來形容FID的影展性格。這樣的形容也許不一定貼切,只是,FID選片方向似乎很自我,也不在意普羅觀眾怎麼想(就是要給你看不一樣的意思):二十分多鐘的短片可以與三小時長片共同競賽;每兩年,影開幕片都會是類型劇情片(如今年2016),閉幕片則是動畫。今年開幕片是法語同名小說改編的《Corniche Kennedy》,以蔚藍濱海為景,描述馬賽炎陽下跳水嬉鬧的一群新移民青少年。影評雖普遍不佳,但總監Jean-Pierre明示要以此片向地中海蔚藍大海致意,此片忠實地映照移民海港的風土人情。

延續法韓友好週年熱潮,自2015年開始韓法交流的藝文活動增添不少。FID今年亦選擇洪尚秀作為大師致敬單元,放映他二十年電影生涯的十七部影片。

在近三千部報名影片中,馬賽影展的三個競賽單元的片單數量分別為:國際類入選十七部,國內十部、首部作品十部。國際競賽唯一的東亞片是日本導演伊藤丈紘(Takehiro Ito)的首部劇情長片《Out there》:旅居日本的台灣攝影師Ma為主角,他親身經歷的台灣、日本與美國經驗,影像則游移於日本都會、台灣荒廢戲院、美軍宿舍等場景之間,講述夾於日本、台灣、美國之間的台灣人認同。

今年國際競賽得獎的是智利導演Ignacio Agüero的《Como me de la gana 2》(This is the way I like 2),他曾以《El otro dia》(The other day)獲得2013年山形影展最佳紀錄片。Agüero此次的新片以電影談電影,詰問電影人做電影的意義。三十年前在智利戒嚴時代,曾集結導演同輩影人拍攝第一集,於今年影展的觀摩單元「平行銀幕」(Parallel Screens)放映。三十年後南美新生代影人出現,又將有何不同的生命與觀點?該片以影像穿越今昔日常,穿越電影工作坊,對照智利人民的歷史。

包含競賽單元共計一百三十多部影片,今年的觀摩單元「平行銀幕」其下又分四個子單元,分別為「肖像歷史」(新觀點之人物特寫)、「運動」(當代社會、歷史與政治變遷)、「腹語術們:電影中的藝術、藝術中的電影、山徑」(動畫與奇幻主題),以及「失真」(聲響藝術與音樂),而台灣導演林婉玉的《台北抽搐》即入選該單元。

《Out There》導演伊藤丈紘(右二)出席影展座談

馬賽影展展場

腦力激盪,台灣有份:產業活動與培育
以及電影學院中的台灣新銳

此外,影展也包含了產業活動,如「FID Lab提案大會」與「FID Campus馬賽電影學院」等。「FID CAMPUS馬賽影展學院」今年已是第四屆舉辦,於2013年馬賽市獲選為歐洲文化之都時期開始辦理。以往是與地中海地區的電影或藝術學院、法國知名電影學院(La Fémis)、當代藝術中心(Le Fresnoy)合作,由學校推薦名單讓FID挑選。今年FID首度與台灣文化部駐法國代表處臺灣文化中心以及國家電影中心合作,遴選出三位新生代導演曾威量、盧彥中、林仕杰參加馬賽影展學院。主辦單位今年共入選十三位學員,除三位導演代表亞洲地區之外,另外有法國、摩洛哥、突尼西亞、埃及和黎巴嫩青年導演等地一同進修,相互交流。

今年安排的講師之一,是法國剪接師Claire Atherton,她是比利時導演香特爾阿克曼(Chantal Akerman)合作三十年多的夥伴,阿克曼在歐洲藝術與實驗電影領域是相當重要的教母。另外還有坎城得獎導演西班牙裔的Oliver Laxe,以及馬賽影展得獎導演阿爾及利亞裔的Narimane Mari。

頭兩天是密集課程,電影放映廳中觀看學員作品然後集體討論,算是全課程安排中最聚焦於創作討論的時間。不同於有些影展學院討論影片企劃,FID CAMPUS的課程短暫,規劃相較精簡,學員與講師現場看片,討論已完成作品。負責人亦是影展評委之一的Nicolas Feodoroff表示,因工作坊時間安排關係,觀看已完成作品能使討論內容更為明確。

在單打獨鬥的創作環境裡,作者或許較缺乏對自身創作論述的訓練。工作坊的討論,除了能獲取專業意見外,有時也能幫助作者釐清創作思維與脈絡。新導演正在創建屬於自身的影像語言,那也許是同代人還看不到的前衛試驗,思考辨證有助於釐清創作走向。從背景相異的同行的角度來回看作品,對有志於開拓國際市場和觀眾的作者來說,應是相當重要的交流。

林仕杰(中)與林婉玉(右)導演在馬賽電影學院

異鄉的影像閱讀與衝擊

學員之一的林仕杰導演在接受訪問時表示,在個人作品《辛夷塢》影片放映完畢後,曾讓導師們一頭霧水。他分析說,自己的思考脈絡是東方式的,讓西方觀者無法立刻理解影片中引用的詩句與母題的關聯。而作品首次於歐洲放映的盧彥中導演,紀錄片《就是這個聲音》以吳樂天為主角,此作品和台灣社會、日常緊密相連,歐洲人到底該怎麼解讀這部片,令人玩味。此行讓他從島外、透過外國觀眾來回看作品、回看創作歷程,「這一次來馬賽影展,讓我釐清到底我在做的事情是什麼」。他說,跳脫開台灣情境,用更為直觀的影像語彙與其他地方觀眾溝通,可能是他給自己下一部作品的挑戰。

也是學員之一的曾威量導演認為,工作坊的導師都相當開放,無論學員背景、文化、經驗、程度,都盡可能去了解每個人創作背後的思考與歷程,能撇開形式去探究作者背後意圖,這樣的交流很能刺激思考。另外,他認為工作坊最大的收穫,正是來自於認識同輩的電影人,從他們作品中認識各地電影的語彙與發展,除了能開拓對世界電影產業的視野外,也建立日後交流合作的基礎。學院負責人Nicolas認為本屆台灣導演的參與能為學院帶來不同的交流和視野。

FID CAMPUS的其他五天課程主要跟著影展行程走:包括觀摩前期學員新片、官方入圍或回顧片,以及與導演會面交流、參觀FID的當代視覺藝術展等;安排專業人士會面,包含旁聽提案大會FID Lab、電影專業人士會面(如紐約動態影像博物館策展人、法國導演高達及楚浮的攝影師Caroline Champetier)等。其中FID策展人的影展教戰守則,也算是此行當中最受用的課程之一。

總體來說,FID CAMPUS安排的課程屬於入門,主要介紹當屆影展內容、以及引介參與該影展的專業人士,如入圍導演、提案大會製片等。對此,Nicolas強調,影展角色主要在引介,至於後續的發展,還是要靠導演自己主動出擊。

這樣的課程適合剛畢業、剛拍完個人第一部作品的學生,或者尚待摸索國際影展的作者。而對已經在線上工作或參與過國際影展的導演來說,內容程度稍顯不足。也因為行程時有變動或安排太緊湊,導致後面數天的課程匆匆收場,實為可惜之處。

其實電影工作坊的形式相當多樣,有些影展聚焦導演作品,以發展中的計畫為評選標準,在前製企劃上給予培訓,另外一些則類似極短期的駐村創作,成果便是在地創作的一支短片。然FID工作坊的目的,是以影展平台的角色為考量,向學員引介影展各面向,像是在你面前打開一扇一扇窗,讓你一窺窗外風景,爾後,便是靠導演自己去深入探究其中的奧祕。重點也許不在討論作品本身,而是「作品」之外,從提案、發行、映演等面向入門。這也是台灣新生代獨立電影人,需要持續交流與學習的專業領域。

《台北抽搐》林婉玉導演參與放映

林婉玉導演《台北抽搐》馬賽影展放映直擊

另一位臺灣導演林婉玉的紀錄長片《台北抽搐》,亦入選今年馬賽影展觀摩放映,並受邀出席影展放映。這是《台北抽搐》的歐洲首映,首次在完全不認識影片被攝者——聲音表演藝術家黃大旺的觀眾面前播出,林婉玉帶著興奮又有些緊張的情緒,她來到馬賽市中心老港口街區的放映現場,藝術戲院「Les varietés」。豔陽高照的蔚藍海岸,這天吹起了地中海的西北風,將短袖夾腳拖的夏日,瞬間降成初秋的溫度。

《台北抽搐》入選子單元「失真」(Distortion),該單元選片人為吉爾.葛宏(Gilles Grand),是法國電子原音音樂( Musique électroacoustique)作曲家,也曾擔任《電影筆記》(Cahiers du Cinéma)的編輯。本單元主要以聲響和音樂為主題,為此他也曾去過台灣觀察聲音藝術作品的相關展演。葛宏在兩場映後擔任主持人,面對不熟悉台灣表演藝術的觀眾,他會適時向觀眾補充他觀察到的台灣藝術現況。

座談中的提問,大致圍繞在黃大旺身上,觀眾對他十分好奇。有觀眾不明白為何他這麼有才華,做很多表演,卻還是這麼憂鬱?林婉玉談到一開始拍攝大旺時,他還不是那麼有名,相較於現在狀態更為孤獨,比如就學期間沒有什麼朋友,畢業後沒有所謂「正職工作」,家人那時也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在台灣的社會期待下,我們似乎都得當個「正常的人」,不能太突兀、太奇特。她甚至向馬賽的觀眾解釋,在影片未拍攝前,她就曾經和音樂廠牌討論,片名也許可以定為「成為正常人」。

對此,葛宏回應他在台灣音樂場景的觀察。他說:「台灣藝文創作圈裡,創作者都相當年輕,其他年齡層的藝術家較少被看見,至少是像我這把年紀的(編案:葛宏是四年級生)。台灣在經濟水平上看起來是富裕的,但是藝術作品的發表,還不是那麼容易,狀況和歐洲、美國或日本很不同。我覺得在地下音樂圈要持續存活個一、二十年也不是這麼容易。」

 

除了黃大旺舞台上的表演,林婉玉也從他身上觀察到行為藝術家和都市空間的密切關係。她談到有一陣子常和大旺等一群朋友去健行,旅途上大旺總是能夠即興講談,以他特有的幽默說故事,也抒發他對身處空間的批判思考。她拍攝大旺,跟著他穿越台北城的邊緣、角落,用影像記錄著那些空間的生命和氣息。葛宏也補充提出,他去過台北三次,印象中台北相當乾淨,倒沒看過影片裡那樣破敗的廢墟。相信這是林婉玉特別希望藉由廢墟的荒涼、孤獨來建構她的電影空間,映照主角人物的內心世界。

《台北抽搐》在影展期間一共有二場放映,其中週日的早上放映場次,因為時間關係,觀眾相較起來沒有週間場次的參與人數多。但此次的映後座談裡,有位法國編舞家意外走進戲院看片,對《台北抽搐》裡黃大旺肢體的展現相當讚賞,認為他跌倒的那一幕「跌得很好」,認為他的演出是很舞蹈的肢體展現。

每個電影創作者都得回到自己的初心面對創作,對林婉玉來說會是什麼?有個到馬賽旅遊的台灣學生提出一個大哉問,「對導演來說,藝術是什麼?」林婉玉想了一下後給出一個神回覆:「這個問題很難回答。藝術對我來說,是自己和另一個人生命裡數秒之間的交會,但這是我這一秒當下所能給出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