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評人週聚焦】向未知邁出一步:專訪《阿尼》導演鄒隆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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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6-03

2016年台灣電影長片在坎城影展官方策劃的競賽與觀摩單元中全數落選,在平行單元「導演雙週」與「影評人週」之中也雙雙缺席,今年唯一代表台灣在影展單元亮相的,只有「影評人週」(Semaine de la Critique)短片競賽的入圍作品《阿尼》。《阿尼》講述一位在高雄漁船上工作的菲律賓漁工的故事。從菲律賓來台灣漁船工作的阿尼在工作認真,一邊寄錢回家,一邊希望將存下獎金早日蓋起新房,為自己與女友建立美滿家庭,他更用工作獎金買了戒指,準備越洋向女友求婚。

本片導演鄒隆娜認為自己能夠入圍十分幸運,因為他們在影評人週短片徵件截止的最後一刻才完成《阿尼》的粗剪,當初只是抱著姑且一試的心態報名了競賽。沒想到在處處需要有力人脈牽線的影展網絡之中,他們竟然雀屏中選,而影評人週的策展人查爾斯泰松(Charles Tesson,同時也是法國《電影筆記》總編輯)更是在影展上熱情的一一向朋友們介紹這位來自台灣年輕導演的電影,而泰松對於「影評人週」短片內容如數家珍,更是讓鄒隆娜感到策展團隊對每個入圍作品的重視。

曾以半自傳畢業作品《薯片》探討台灣菲律賓混血小女孩的自我認同,並在第36屆金穗獎獲得個人獎項,獲「高雄拍」補助的《阿尼》是鄒隆娜從台藝大畢業三年後拍的第一部短片。在此之前,她也曾經到菲律賓協助朋友拍攝海燕颱風災區的社區重建紀錄片,並從中找到啟發,開始發展她的長片計畫。原以為台菲混血、童年在馬尼拉長大的鄒隆娜之所以拍攝《阿尼》,是他持續關注菲律賓與台灣兩地人們相處的相關議題,所規劃的系列拍攝計畫。但聊到《阿尼》的拍攝,鄒隆娜說,這部短片的出現並非一開始就在計畫之中。它的誕生的契機起於一趟為長片劇本進行的一趟田調之旅。鄒隆娜一開始只是想跳脫台北,去拍一個離菲律賓最近的城市,「高雄與菲律賓之間只有一海之隔,是很微妙的概念。」他和朋友原想在晚上騎車到旗津港口看看,不料因為人生地不熟,反而誤打誤撞去到前鎮漁港,在港口前的幹道上,鄒隆娜覺得眼前景象很有故事感,但當時只是一個畫面,也沒有想到這會是關於菲律賓人的故事。


前鎮漁港外的道路讓鄒隆娜腦中浮現故事畫面。
© Sanwood Films Co., Ltd.

隔天她再回到現場尋找更多故事素材,在街角發現一家菲律賓小吃店。「粉紅色的燈光,牆壁上有很奇怪的貼圖,還有一台卡拉OK機,很有阿比查邦感。」他和朋友在店裡吃飯,朋友輪廓深邃,看上去就像是一個菲律賓人帶著台灣女孩相約在小吃店,隔壁桌一夥菲律賓人一直默默打量他們,沒想到鄒隆娜轉身用他加祿語(菲律賓通用語言)和他們攀談,把眾人都嚇了一跳。「他們一直以為我是台灣人,沒想到我才是他們的同鄉。」殊不知攀談之後才發現,這些看起來年近中年的男子們,原來都是年輕的小伙子。「他們的年紀都在18到23歲之間,可是長期討海的工作,已經讓他們看起來已經有點蒼老。」他們每個人來台灣討海的原因都是故事,「有些人是大學生,可是念到最後兩年已經沒有錢,所以來賺點學費;有些人是傷心人,來到新的國家重新開始,賺點錢給家人過好日子。」聽到這麼多前所未聞的人生故事,讓鄒隆娜覺得這個緣分太奇妙,或許真的是緣分的神奇作用,這些遠洋漁工說,每次漁船靠岸時,他們常常會來這間小吃店吃飯,鄒隆娜與她的朋友那天的造訪,是他們頭一次在這間店裡看到台灣人。

「聽到他們這麼說有點難過,在這條路上這麼多家台灣店家之中,只有這一家菲律賓人開的店,卻沒有一個台灣人曾經來過這裡,周邊的店家也都不知道這間店在做什麼,連房東都不曾吃過這家店做的菜。」鄒隆娜說。大家不願意靠近、認識這些異鄉人,讓她覺得自己好像在台灣的土地上,認識了一群生活在平行時空的人們。她不經意踏進的這一步,「好像兩個時空才有了共同的時間點。」在這個如魔幻時刻下的領悟,才讓她真的有了故事的雛形。


外籍漁工的生活與台灣本地社會沒有交集,好像處在平行時空一般。

© Sanwood Films Co., Ltd.

但《阿尼》並不是一部為了探討移工議題而生的電影,「我不要講漁工的故事,也不是外勞的故事,我要講的是阿尼的故事。」鄒隆娜說。話雖這麼說,對於這些漁工的職業與處境的認識還是不可少,鄒隆娜隨口就舉出幾個關於他們勞動狀態的資料,「但我覺得最重要的靈魂還是人,今天他們只是剛好來到高雄工作,但是出於什麼原因?或者他究竟是誰?他的個性是什麼?他在追求什麼?什麼是他的愛、他的痛?這是我最想知道的。」而她筆下的阿尼最讓她心動的不是他的痛,「是他和同事間如兄弟般嘴砲、打鬧,他遇到困難時故做堅強的這些可愛之處。」鄒隆娜說。

透過阿尼的故事,鄒隆娜看似也想打破菲律賓漁工與台灣社會平行時空之間的結界,「漁工與看護工不同的地方在於,他們在岸上生活的時間不長,甚至不知道漁港外面就有一個捷運站,會和這些漁工互動的,只有港口便利商店店員,船上的雇主、仲介,還有短片裡賣電話卡的小販。」雖然我們可以看到她透過阿尼與小販的互動,反映了台灣社會與移工之間的隔閡與不信任,但是透過阿尼與仲介翻譯人員之間的一場魔幻互動,鄒隆娜似乎從這邊找到了兩個平行時空的通道,「有些東西是不需要語言的,一個眼神,人跟人之間是否動心,只需要兩人見面的前十秒就可以知道。」鄒隆娜說。


菲律賓漁工們兄弟般的相處方式,是創作過程中最吸引鄒隆娜的地方。

© Sanwood Films Co., Ltd.

除了勇於在台灣社會與鄰近國家的文化、社群之間踏出第一步,身為創作者,鄒隆娜也積極的在不同的影展與工作坊中接觸陌生的電影工作者,吸收他們分享的經驗,不論是「柏林影展新銳營」、「盧卡諾電影學院」、「南特提案工作坊」,或是越南導演潘黨迪在河內舉行的國際工作坊「秋日聚會」(Autumn Meeting),她都積極的嘗試報名,也很主動地和工作坊成員交流、互動。這些經歷與至今累積的人脈看起來可能十分光彩,但當初都是她鼓起勇氣報名才獲得的機會,而在工作坊之中,「我也不是一開始就能夠和陌生人這麼自在的相處交流,但我在他們裡面突然醒悟,你必須打開自己,所以我也因此慢慢的開始更願意認識不同的人。」《阿尼》的劇組成員也曾經羨慕鄒隆娜參加過這麼多工作坊,但之前遲遲沒有新作品的她身處其中,多跑一個工作坊,她卻更加焦慮。因而,當《阿尼》開拍,對她而言是開心又焦慮的事情,「終於有新的作品誕生,這個意義大過參加任何一個影展活動,看到自己正在創作的路上終於真正的邁出步伐,還是會比較安心,覺得對得起自己。」

身為一個年輕的獨立創作者,鄒隆娜不諱言,沒有固定收入的日子的確不好撐,但她也很感激過去很幸運有這麼多機會去到不同的地方,也獲得別人的支持與肯定。面對未來,她說自己是一個很不甘心的人,而面對過去的這些幸運,「覺得要更努力的透入創作,要對的起這些機緣。被拒絕二十次,都不會太氣餒,之前已經有一個人相信我,戶頭只剩幾百塊的時候,也不會太難過。『沒關係,好好做,要對的起當初一開始相信我的人,因為她們是你生命裡最無法忘懷的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