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流之島》導演詹京霖:「抗爭是事實,但作品要有自己的生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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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4-29

編按:最近新銳導演的電視電影簡直比院線國片還精彩,繼上週衛視電影台播出高炳權的電視喜劇長片《鮮肉老爸》之後,中視亦在4月29日晚間10點播出詹京霖導演的電視劇情長片《川流之島》。

詹京霖2013年以短片《狀況排除》獲得台北電影獎最佳導演後,各界無不期盼他的首部電影長片問世,無奈獲得金馬創投首獎的長片拍攝計畫《迷幻在日落之前》籌資不順,而暫時擱置。因緣際會下,倒是在小螢幕上先完成了他的第一部長片。《川流之島》以2013年國道收費全面電子化、收費員抗爭不合理補償條件的事件為背景,講述收費員阿雯(尹馨飾演)、兒子超人(陳鼎中飾演),還有癡心追求阿雯的卡車司機(鄭人碩飾演)三人,在環境壓迫以及兒子少不更事引發的問題下,如何在錢關、情關的嚴峻考驗中生存。

《川流之島》延續了《狀況排除》的強烈社會關懷精神。以角色人物為本,不急於訴諸議題,讓本片有了血肉與溫度;也因為長片在篇幅上的延展,也使得階級、經濟、性別、愛情等面向的議題在本片中不但得以立體呈現,也精彩的交織在故事的事件、與角色身上。加上細緻的影像語言與精彩的攝影,詹京霖呈現了一個有著自然主義般嚴峻、卻仍帶著一絲人性溫暖的殘酷世界。以下為《放映週報》與詹京霖導演的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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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流之島》涉及的討論很豐富,尤其是國道收費員的議題,可否談談當初的創作發想歷程?

詹京霖(以下簡稱詹):我以前有個小本子,現在改用手機,裡頭有一堆點子,加上我有一堆朋友是社運份子,對這方面的題材比較感興趣,包括《狀況排除》跟《川流之島》都是。那時候因為關注國道收費員的事情,就有把它寫下來。拍《川流之島》也是機緣,我們的製作人Hank(曾瀚賢)跟我說中視想做一部電視電影,我才回頭去想這個題材。

剛開始也會擔心要拍這個題材,能不能找的到收費站取景,自己也沒有這方面的資訊。剛好某天討論規劃時碰到一個朋友,他問我在幹嘛,我就說我在構思關於國道的劇情片,正苦惱場景的問題,沒想到他就直接拿電話播給自救會會長。也就因為這樣,我跟自救會會長阿鑾(孫秀鑾)搭上線,那一刻,我才開始覺得這個案子可能會成真,我們才真的向中視遞這個案子。

後來還有跟自救會的人見面,中視那邊也幫忙聯絡高速公路管理局,中間還有很多波折,經過好多次溝通、本來不給拍、後來給拍,很多人幫忙協調,後來他們終於答應讓我們拍攝。

高公局也有協助拍片時的清場與拍攝嗎?

詹:現在的收費站已經完全沒有在使用了,像是個廢墟。跟高公局接觸以後才知道,他們的想法好像想是在北、中、南都搞一個「國道文物館」,因此在三個地方各留下一座收費站,北部就是泰山,我們去拍的是台中的大甲,南部還有田寮。每個收費站裡也只保留四個收票亭,右邊兩個,左邊兩個,雖然通道還在,但是整個是被紐澤西護欄圍起來的,就像一個分隔島。可是目前收費站、地下通道還有辦公室,幾乎都是空在那邊,也沒有什麼東西。

雖然找到實景,但拍攝工作的進行還是很困難,關閉的收費站平常車子進不去,高工局幫我們把護欄吊起來,讓我們工具車或道具車進去,在高速公路上工作也很麻煩,因為直接進去售票停很危險,所以要跟高公局的人約在交流道下面,他們用前導車幫忙開路,出去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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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流之島》乍看以為這是一部關於國道收費員抗爭的作品,會以更直接的批判觀點切入抗爭。但抗爭其實只是故事的背景,並與主阿雯角的家庭生活、感情關係作呼應。為何決定以這樣切入?

詹:其實從《狀況排除》開始,一直有人問我切入的角度是什麼,《狀況排除》就是抗議狂爸爸對上擔任總統維安人員的兒子。面對立場跟角度的問題,我的答案都一樣:抗爭是事實,可是影片不在選立場,我的立場當然是站在比如大埔事件比較弱勢的一邊,但是作品本身需要有它的生命力。在這個作品裡面,我比較關心的是在這個社會環境下,不管是抗爭也好、爭議也好,人怎麼樣活下來?《狀況排除》是兒子跟爸爸衝突的和解,在《川流之島》裡,不論我講的是母親跟兒子和解也好、相處也好,我在乎的是,她怎麼在一堆困難,包括工作權的喪失、還有遇到金錢的問題以後繼續活下來?

片名《川流之島》直指高速公路中的收費站,能否談談背後的構想。

詹:片名很快就決定了,開始寫劇本的時候,因為要給中視看,總要有一個片名,就順手寫下來。國道就像一條河,車河,所有車子來來去去就像河裡的魚,收費站就像一個島,即便現在廢除了,還是留了幾座在那邊。尹馨演的中年女人阿雯,也處在生命的中間,好像停滯不前,她也不曉得要怎麼動。「川流之島」也象徵了她的心理狀態,像個島在河流中不動,卻又被忽略,沒人關心。

很難想像《川流之島》只是一部電視電影,影像語言上顯然是偏重電影感的,從畫面質感、鏡頭位置和剪輯策略都是如此講究,導演當初在創作的時候,有沒有計劃要特意強調影像的電影感?

詹:沒有耶,其實挺感謝中視的,他們給我很多幫助,沒有太多意見,就算有意見也是很小的,所以就是照我的拍攝習慣去做,沒有特別去想它到底是電視電影還是電視。

預算應該很充足?

詹:沒有啊,不充足(笑)。

所以也還是在有限的預算下把它拍出來。

詹:台灣電視電影的預算都不高,因而大部分可能就在台北拍一拍,不要太多場景。但我們選擇拍這樣的題材,又要去台中取景,例如交通、運送上的問題就會讓經費變得非常吃緊,拍攝時間也因而濃縮了。其實總時程在一般電視電影的案子聽起來應該覺得還算不錯,但因為有太多太複雜的事情要處理,所以拍攝狀況其實很恐怖,包括我們在國道收費站的景,那天我們拍到四五點才收工,是一個很不好的工作狀態,因為工作人員沒有休息,可是如果要拍到這些東西,預算又壓縮時間,真的沒辦法。而且拍攝當天又正好遇到今年一月份台灣在下雪的那一天,冷到快要死掉了!衛生褲、大衣全都穿了,在國道中間還是發抖,實在太衰了,遇到台灣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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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跟攝影師陳麒文繼《狀況排除》後再次合作,這次仍是以手持攝影為主,給了這部電影一種「呼吸」甚至「喘不過氣」的感覺,也呼應了劇情。請談談這次的攝影。

詹:我其實跟攝影師是高中同學,但我們本來不太熟,就是偶爾打打籃球的泛泛之交,畢業以後各自念大學,他去念電影系,我去念法律系,到考研究所的時候我們返鄉在開票所碰到,他說他要去北京念攝影,我說我剛考上世新要念電影,從那時候才開始比較熟。

關於拍攝方式,《狀況排除》跟《川流之島》都一樣,我跟攝影師事前還是會討論大略的分鏡,只是讓自己心安,有個底,到現場就是另外一回事,儘量讓演員發揮,排一次以後我們看分鏡怎麼改,我再跟演員討論走位跟攝影機怎麼配合,所以耗了很多時間,不是那麼準確地拍攝。但我在《狀況排除》以前是很準確的拍攝,有嚴格的分鏡,譬如我們講話,講完哪句拍你,講完再拍我,後來我就不再這樣做,我就是覺得會卡卡的,雖然剪起來沒問題,可是有些東西就是會從演員的表演喪失掉,所以從《狀況排除》開始以後我才大量使用手持,幾乎從頭到尾都沒有用到腳架,這次也是,陳麒文的肩膀都快斷了,每天扛二十幾公斤、三十公斤。

是經過《狀況排除》的嘗試後,才覺得這樣才能夠表現寫實?

詹:應該說我在《狀況排除》裡面找到一個我習慣的方式吧。我覺得這是現在比較好的方式,但也不代表以後就會這樣。

除了幾首配合環境而播放的插曲,片中幾乎沒有配樂,也請導演談談箇中原因?

詹:其實《狀況排除》的配樂也很少,我覺得如果戲本身的演員表演、鏡頭運作,象徵的符號就可以陳述事情,就不用靠音樂說話。配樂某方面是一個簡便的表達方式,不管是營造情緒或是交代情節,我認為配樂應該跟影片相輔相成,除非我在前期就決定哪邊要配樂,譬如說我認為阿雯跟超人兩個人坐在貨車後面去河邊野餐路上,應該要有配樂呼應情緒,才會去特別設計,這是在劇本的時候就想好了,我不太會事後才加配樂。

不是對配樂不尊敬,或是覺得配樂不好,只是我永遠覺得這是我所有選擇裡的最後一項,現場表演、攝影機運動、象徵的東西、音效,最後才是配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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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大量用手持攝影描繪底層小人物的掙扎,又請來鄭人碩主演,不由得使人聯想到張作驥導演的《醉.生夢死》。導演怎麼開始跟鄭人碩合作,是因為看到《醉.生夢死》嗎?合作過程又是如何?

詹:大家認識鄭人碩大部份都是因為《醉.生夢死》吧!那時候覺得這個男演員不錯,就放在心裡,看有什麼機會可以來試試,後來剛好就有這個機會。那時雖然還是看了一些人,還是覺得鄭人碩很適合那個貨車司機的樣子。

鄭人碩的部分花滿大力氣的,他那時候在軋戲拍《紫色大稻埕》,在那齣劇裡飾演知識份子,跟《川》是完全兩種不同的角色。開拍之前讀本時,他一開始無法在兩個角色之間切換,讓我有點緊張,後來又特別去大稻埕趁他拍戲空檔跟他聊一下,想辦法抓住志豪這個角色。他是很有慧根的人,馬上就抓到那個狀態,才讓我在拍攝前稍微安心。

鄭人碩有一場很驚人的哭戲,導演有特別下什麼指示嗎?

詹:他為了那場戲準備很久,而且因為他的表演方式,他每哭一次都會耗掉他全部的情緒跟力氣,所以中間都要停留一段時間恢復體力跟情緒,所以那場戲大概只拍了三次吧,第三次我就覺得那個情緒就比較掉了。拍攝前我當然跟他討論了很多動機,也丟給他一些問題思考,例如關於這個角色該怎麼哭,他以前是不是也發生過同樣的情形?見到大哥要說什麼,還是什麼都不講?剩下就是鄭人碩自己的演員功課,他怎麼樣拿捏哭的幅度,這是這個角色在片子裡面情緒最釋放的時候,我就在監看螢幕前,如果覺得過頭、或是不到,我就再跟他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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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別於尹馨在施立導演的《回家的女人》中的角色,她在本片中「女人味」幾乎消磨殆盡,甚至以一種蓬頭垢面的形象示人。阿雯一角也讓我聯想到達頓兄弟《兩天一夜》裡的瑪莉詠柯蒂亞(Marion Cotillard),兩人在片中都可說是「女神下凡」。能不能談談你們的合作。

詹:尹馨和鄭人碩都是我很想要合作的演員,如果沒有拍《川流之島》,可能就是等下一部片。我一開始也會擔心她那麼美,能不能回到國道收費員、一個比較偏社會底層的樣子。她本人也一直跟我開玩笑,說我把她弄很醜。但她是非常懂戲的女演員,即便嘴巴上說說,她還是照單全收。我對尹馨的演技一點都不擔心,最擔心的還是在外型上我能不能說服觀眾。所以才會覺得她的髮型要更亂,臉上要更暗沈、更多斑,我只要求她回到正常人,跳脫女神的狀態、身材,所以她幾乎沒有展現身材,而且國道收費員的制服也幾乎看不到曲線。

鄭人碩跟尹馨的對戲,有沒有特別的火花?

詹:開拍前兩個人的表演方式是完全不一樣的,尹馨非常有技巧,非常理解角色跟劇本,她是能靠細微的變化為觀眾帶來不同角色、狀態的演員。鄭人碩比較屬於本色演員,他要融入這個生活才能夠進入這個角色。尹馨則是完全沒問題,讀本時就進去了;鄭人碩則花了一段時間真的融入這個生活,這也表現在他們一開始的排戲、練戲、讀本,會有一種落差感,我的工作就是盡力的把兩個人拉到平衡的狀態,然後開拍,可惜準備時間不夠長,還是不夠完美,但已經盡力在僅僅的幾天之內,儘量讓調子落差不會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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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請談談童星陳鼎中,他的表演令人驚艷,非常有爆發力,可否談談你們的合作?

詹:我在拍廣告時就試過這個演員,但因為他住台中,當時不願意上台北試鏡而沒有用他,到了《川流之島》以後,我才發現他就是當初的男孩,我就問他:「為什麼當時找你,你沒有上來?」他很有想法,他說:「廣告就是賺錢的,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他不會為了廣告特地上台北,戲就會。」

第一次跟他試戲演的是他和媽媽吵架那一場,我不給劇本,只大概講了一下狀況,好知道這個演員自己有多少想像力。結果令我印象超級深刻,他就自己演,演到都快哭出來了,跟戲裡面幾乎一模一樣,而且只是在我們的辦公室而已,旁邊還有人在工作、打字,卡了以後他還沒有辦法馬上出戲,還在平復情緒。

而且,我完全不覺得他是小孩,而是真正的演員。他對自已的期待是和尹馨跟鄭人碩平起平坐的,例如他跟尹馨演母子,為了讓他們熟悉彼此,我就安排一個下午讓尹馨帶他出去晃晃、喝咖啡,那時候他們還完全不熟。尹馨回來後告訴我,她覺得超恐怖的,鼎中從來沒有去過咖啡店,他們被帶到一張長沙發,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坐。但當尹馨翹腳的時候,他就開始跟著模仿了,我覺得他已經在學習表演了。然後他問尹馨:「妳以前是在幹嘛的?」尹馨說:「我是演員。」他再問:「妳有沒有拿過什麼獎?」她說拿過金鐘獎,還有台北電影節女配角,他就說:「這樣我壓力很大。」他真的把那些大人當成對手演員,他沒有在跟你開玩笑,沒有在示弱。我們戲裡面設定是十六歲,但我們拍的時候他才十三、十四而已。

我看過很多童星,有些演得也不錯,可惜要不就是從小就開始演,或是父母把它當成搖錢樹,媽媽開著廂型車到處軋戲,他們的表演變的很僵化、很油條。可是陳鼎中完全不會,他完全在感受劇本、角色,他和他媽媽也是我在小演員中看過最好的、最正常的母子關係,他跟他媽媽的相處非常自然,接戲也都是陳鼎中自己看完劇本決定要不要接,再跟媽媽討論。

再回到劇情,影片的結尾收在母子兩人靜靜坐在有錢女同學家門外,等對方家人出來。你自己怎麼看最後的開放式結局?你認為這樣的收尾是一種溫柔嗎?

詹:在最早的劇本裡,我讓阿雯、超人母子又被對方羞辱了一次,但我一直過意不去,我覺得片尾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解決,不是超人和女同學兩家人之間的糾紛,而是這對阿雯母子的關係到底該怎麼辦?因而後來決定乾脆捨棄原本的結局,改成收在一個他們好像有一點點和解,有一點面對未知的未來、困難的狀態,母子之間好像暫時喘了一口氣吧,跟《狀況排除》也有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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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想請問導演2012年金馬創投的片子《迷幻在日落前》,現在進行的怎麼樣了?

詹:簡單講就是找不到錢。雖然拿了優良劇本獎、金馬創投的百萬創投首獎,也拿了一些補助,缺口還是滿大的。這部片講老人的題材,表面是探討一對七十幾歲的老人在生命末期,為什麼還願意付出最大的勇氣擁抱一段也許是虛幻的愛情。這是兩個老人的跨國戀,主角是七十幾歲的台灣阿嬤,儘管生命可能沒剩幾年,還有一些病痛,還願意全力擁抱愛情。我們知道台灣的阿嬤多半很實際,只要吃飽穿暖,子孫安好,剩下也沒什麼奢求,加上長者多少都有一些病痛,真的會折磨一個人的意志,因而你很難在身邊找到一個樂觀的老人。但這個主角不止樂觀,還樂意在生命最後幾年去追求虛幻的愛,而且這個故事還是來自於真實的事情。

但面對台灣市場,老人題材比較難賣,而且這部作品也牽涉到老人的「性」,這都會影響投資者意願,他們可能會希望故事框架改個方向,或是希望找年輕的演員、明星進來。拿到創投首獎已經是2012年,卡很久了,但我就先把它擺著,有緣分就拍。我現在還有其他計劃正同時進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