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暗影,現世寓言:專訪《暗色天堂》導演袁劍偉

552
2016-04-15

《暗色天堂》(Heaven in the Dark),這部帶有濃厚宗教寓意的香港電影,在近來文化與政治氣氛變幻莫測的香港影壇中如夜色般降臨。本片改編自莊梅岩舞台劇《法吻》,將原本只有三個角色、大量對白的獨幕劇,改編為由更多角色襯托主角的劇情長片,由金馬獎影后林嘉欣與張學友繼2002年《男人四十》後再度攜手聯合主演。影片中,張學友與林嘉欣從《男人四十》中叛逆的師生戀,轉為牧師與女教友之間的劍拔弩張,牽扯著信仰、複雜人性、法律與道德制裁、末世的審判,因一吻而引起的血色肅殺,引人探究致命真相。

導演袁劍偉出身廣告與MV,因原版舞台劇中複雜的法律、宗教面相而大受震撼,決定改編為電影劇本,並邀請太太林嘉欣擔任女主角。頭一次拍攝電影,他認為影像技術與電影敘事截然不同。導演花了許多時間研究編劇,從書本、藝術、繪畫中習得許多知識,構成「視覺的詩篇」(visual poetry)。《暗色天堂》搶先在金馬奇幻影展開幕首映,導演也在映後接受【放映週報】訪問:

您一直從事廣告與MV拍攝,為什麼想拍電影?

袁劍偉:我年輕的時候很想念電影,但大學時因為家庭因素,我必須趕快念完學位,因此選擇最快速的心理系,三年多就可以念完。我一直希望能做電影,但回香港後一直進不去電影圈,為了生活,只好先進電視台,開始拍起廣告。在香港,廣告、MV對電影界的前輩來說不是credit,你可能會做影像,但不會講故事。我一直有在寫劇本,但可能技巧很不成熟,因為我的知識都是從書本上來。我認為電影最重要的還是講故事,後來我又去英國念了電影編導碩士,重新開始學習。

改編舞台劇《法吻》,拍攝《暗色天堂》的契機是什麼?

袁:2011年十月,因為嘉欣要演舞台劇,我們去看了另一齣莊梅岩的舞台劇《法吻》,看完覺得很震撼,因為碰觸到宗教、法律、人性等層面很廣,直到最後,觀眾還是不知道究竟誰對誰錯。

舞台劇的劇本很有層次,但電影導演可以演繹。舞台劇是一齣獨幕劇,基本上只有三個角色:男女主角、女主角的先生,場景只在紅色的房間裡,劇中兩個人一直在爭論,試圖還原事件過程。舞台劇沒有車上的吻戲,也沒有法庭戲,所以劇作家莊梅岩說她沒辦法改編。看了電影後,她覺得非常有趣,好像補足了一些舞台劇所沒有的東西。

我看舞台劇時覺得很精彩,當時覺得女主角跟嘉欣有個特質很像,很純真,卻又很倔強。我寫劇本時也根據嘉欣來寫,寫完之後,心裡很希望學友哥來演,但不敢想,後來嘉欣跟學友聊到,他也說喜歡,學友哥很有義氣,答應用友情價演出。

無標題

您說過很喜歡波蘭斯基(Roman Polanski),改編時怎麼考量?如何設定兩個角色的形象與心理過程?

袁:最重要的是編劇的書,我花了很長時間研究怎麼說故事,你可以用線性、非線性,都有不同特點。其中大結構是最重要的,只要掌握住節奏,觀眾自然會跟著情緒起伏走,比如說到了影片30分鐘時兩人相愛,接著急轉直下,到了法庭戲時掉到最底,這都是整個大結構。

另外我會用配角來描寫主角,例如蘇志威飾演的混混角色,就像是杜牧師的一面鏡子。如果杜牧師沒有接受教育,成為牧師,就會像他一樣。舞台劇中,他是雜誌總編輯,電影中我把他設定為NGO企業的CEO,他的慾望會放得更大。他講道很活潑,所以很受信眾的歡迎,但有時被人一捧,不小心就越了線。角色之所以好看是因為他的缺陷、慾望、弱點,以及缺陷導致的失敗,我希望角色的性格非常立體。

我認為電影不同於舞台劇,還是要給出一個答案。杜牧師認為自己是神的僕人,但有一天這個僕人變得驕傲自大,上帝會遺棄他嗎?上帝是不會遺棄他的,而是藉著另一個女人,來告訴你這是不對的,他這才意識到,神在懲罰他驕傲自大。最後,他跑進水池裡重新領洗,意味著把罪洗掉,重新回到神身邊,對基督徒來說是一個很完整的過程。

您是基督教徒嗎?教徒與非教徒對電影的反應有什麼差別?

袁:這很有趣,在香港,非教徒會看人性的那一面,教徒則會同時比較兩邊,有些教徒認為這部電影有點反基督教,因為嘉欣的角色像是利用宗教來報復;學友飾演的牧師則很不像福音電影中的牧師。

我本身不是教徒,但從小在基督教學校中長大。為了拍這部電影,我們做了很多調查,跟教徒聊天,成為電影中一些配角的原型,比如帶大家玩小天使遊戲的女孩。

無標題

片中有很多特寫鏡頭,攝影機貼得很近,為什麼會這樣安排?請談談影像的視覺調度風格。

袁:其實這不是美學的自覺表達,是因為香港空間太擁擠了,比如說王家衛電影中有很多燈管、密閉的空間,也是因為香港這個城市本身就長這樣。

在顏色安排上,影片一開始兩個人的形象都很平實,進入紅色房間後氣氛開始轉變,紅色給人廝殺的感覺。兩人穿白衣、嘉欣戴珍珠耳環和項鍊,好像在比較誰比較白。房間兩邊各掛著一幅林布蘭的畫,一邊是一個女孩,她不希望自己被玷污因此選擇自斨,另一邊是林布蘭和太太很相愛時牽著手的圖畫。電影的畫面就是一個視覺的詩篇(visual poetry),所以我會用孔雀來象徵杜牧師的驕傲、用珍珠象徵純潔,補充角色的性格。

電影一開始,我引用了立體主義畫家George Brague的話:「真相一直存在,只是人發明了謊言。」我認為從不同的面向看人,也會得到不同的答案。我認為看事情不能只看自己想看的那一面,很多事情的出現,我們究竟如何判斷?現在的世界複雜很多,資訊很發達,所以更需要思考的空間。

請談談與兩位演員的合作。

袁:我跟學友哥開了很多次會,討論這個人的個性、背景等細節,都不是在討論要怎麼演。到了現場,他展示出來,表演就很有說服力。嘉欣則是討論了更久,每天晚上帶完小孩就可以討論。

我這次導演的經驗是,給演員一個安全的空間,可以放心去演,沒有對錯問題,而是選擇怎樣表達。演員需要神秘感,如果所有東西都講明就不好玩了,表演會沒有張力。拍攝的時候我問嘉欣:你覺得這個角色真的跟教授有曖昧嗎?她說:「我不告訴你。」我覺得這樣很好,演員應該有自己的秘密。

最難拍的一場戲?

袁:車上親吻那場戲。舞台劇中,兩人各講一套;如果我希望電影觀眾可以自己判斷,前面的部分就必須要採取很中立的角度,但透露出來的訊息常常是杜牧師不對。一直到開拍前,我都還沒寫這場戲;拍這場戲前,我跟演員分別說了幾個重點,沒有任何台詞,就把他們關到車上,直接開始拍了。

無標題

第一次拍電影覺得最困難的地方是什麼?對香港電影產業有何觀察?接下來有何計畫?

袁:香港本土電影有種復興跡象,過去很多大導演去內地拍片,好像空出了一塊,給新導演機會。香港觀眾不太接受太藝術的東西,新導演也會很注意兩者之間的平衡,也許製作成本不高,但我很期待新導演的創意。

這次拍片,我覺得最困難的地方是場景租金非常高昂,比如片中的別墅,光租金就花了240萬台幣,它以前是防空洞,後來改建成餐廳,現在是一棟會員制的餐廳,也會用來存放酒。

經過這次經驗,我不敢自己改編了,接下來希望跟莊梅岩合作一起寫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