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戰鬥位置,堅持到底──「大島渚的感官物語-愛與情慾之外」影展導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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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去年十一月,應高雄市電影館之邀,要為他們策劃一檔影展。原先我想走安全牌,連專題名字都取好了,叫做「再續春日之戀」,仍舊以日本╱文學╱愛情為主題,但是因為種種原因,我們推翻了這項決議,在兩個知名導演之間舉棋不定,是該選情色的?還是懸疑的?我詳細列舉了這兩位導演的優勢與劣勢,其實也就是他們的作品在影史地位與高雄觀眾對於此類經典作品的接受度。最後,我們卻選擇了第三位導演——大島渚。事實上,大島渚的名字一直放在我們的討論名單上,只不過是備選。但突然有一天我們大家達成了共識,如果大島渚的作品是這幾位導演中公認最經典、最偉大的,卻因為害怕出品年代過於久遠、觀眾反應冷淡而打退堂鼓,最後竟忍痛放棄,那豈不與影展的存在意義本末倒置了?

今年一月,我在香港接到一位記者大哥的簡訊,說大島渚過世了想要採訪我。因為人在外地玩樂,完全沒注意任何新聞,所以收到簡訊的當下,忽然鬆了一口氣,這個經典回顧展有話題了,但我隨即為這個一閃而逝的自私念頭感到羞愧,馬上擔心起這幾支拷貝會不會因導演逝世而水漲船高出現變數……。幸好所有邀展過程的疑難雜症最終都迎刃而解,隨著電影館三月月訊出現了聞名遐邇的《感官世界》海報,許多按耐不住的影癡好友開始偷偷問我詳細情形,知曉完整片單之後,往往回問我為什麼沒有《俘虜》?我也覺得很可惜,在經費、籌備時間、拷貝取得等考量下,我們無法作到「完全大島渚」的龐大規模。「大島渚の感官物語-愛與情慾之外」決定以《感官世界》作為分隔線,忍痛放棄他國際時期傑作,而以他創作前期為主,取其形式和風格上的多元性,《愛與希望之街》是純愛片、《太陽的墓場》是社會暴力片、《日本春歌考》和《歸來的醉漢》或可視為青春性喜劇、《新宿小偷日記》是前衛跨界影像實驗、《少年》是家庭通俗劇、《儀式》是豪門劇、《感官世界》則是性愛禁片。這些作品除《感官世界》外,青春乃其交集;或者可以說,它們在某種程度上都屬於成長電影。 

我上一次看大島渚的電影是十年前的《御法度》,原以為會是幕末版的《俘虜》,顯然不是。即便大學時代看過講人猩戀的《馬克思,我的愛》、得坎城最佳導演獎的《愛的亡靈》、早期代表作《青春殘酷物語》及當成hardcore色情片看的《感官世界》,卻因為年少無知加上盜版錄影帶翻譯不精確畫質不精良,以至於從未發現大島渚的電影何等美好偉大。這次特地找了坊間公版及港版dvd來參拜,希望為「大島渚の感官物語-愛與情慾之外」專題做點功課(因為日方提供的樣片並無字幕),卻發現辭不達意的中文翻譯(又無英文字幕作為參考)依舊是阻撓華文世界的觀眾認識大島渚的關鍵問題。是以,我只能在有限的理解之下,提供我對於這幾部作品的有趣發現。

大島渚的電影一點也不沉悶,故事情節曲折離奇,鏡頭語言豐富多汁,還充滿許多可供解讀的符號,而且永遠站在反對立場帶著批判態度。大島渚的電影多以男性為主(《感官世界》例外),但這些男人的形象往往只有兩種,其一是怯懦、幼稚不成熟、極易受傷害,其二則是專斷獨行缺乏同理心,反倒主要的女性角色往往強悍異常,她們的無畏與堅強,象徵著大島渚對於體制、父權、家國、階級禁忌的突圍與抗議。在這八部片中,《日本春歌考》透過乍聽淫靡鹹濕難登大雅之堂的春歌吟唱,既諷刺軍國主義、也批判大和民族的性別罷凌;《歸來的醉漢》則巧藉軍服和制服為引,質疑了國族血緣界線和曖昧模糊的自我身份認同。兩片不約而同有著大島渚作品中罕見的嘻笑怒罵橋段,與其素來的悲劇沈重取向大相逕庭,然而,一派黑色幽默中揮之不去的濃烈徒勞,卻又與其他作品中強烈的宿命論互通聲氣。

徒勞和宿命論,幾乎貫穿了大島渚的所有電影。以最具代表性的《感官世界》為例,所有的一切皆在一間小旅館的房間裡發生。沉醉於官能肉慾的男女,看似逃出了一個牢籠,卻又陷入另一個牢籠之中,最後只能逐漸被無從逃脫而日漸巨大的厭倦感淹沒。類似的無力、麻木感,類似的宿命論,在《愛與希望之街》、《少年》兩部家庭通俗劇中,輪廓更形鮮明。《愛與希望之街》和《少年》宛若一體之兩面,兩片中的少年都被迫背負著原生家庭的厚重負擔,為了掙扎求生而必須作奸犯科,《少》片的少年不斷地製造假車禍、索取理賠金養家、養好傷、再回到街頭繼續製造假車禍,他的處境如同《愛》片少年所養的鴿子,不斷被賣掉、被放生或逃脫、然後一再飛回來,結果陷入險境那邊。明知不可為,卻執意為之,或許唯有如此,他們的存在才得以被賦予意義。少年、鴿子、《感官世界》中從單純交歡逐漸發展成在窒息式性愛中求取快感的吉藏和阿部定,原來處境相仿。

或許沒有辦法為主人翁的處境帶來曙光乍洩的溫暖與希望,但是無論故事終局是生或死,是愛或恨,是出路抑或無處可出的宿命迴圈,一切的絕望與殘酷,並未阻止大島渚是不折不扣的人道主義者此一事實。大島渚曾於1992年造訪台灣,接受國寶級影評人李幼鸚鵡鵪鶉專訪(收錄於《關於雷奈、費里尼電影的二三事》),在那篇十足精彩的對談中,他表示自己的作品並沒有特別要將女性從傳統中解放出來,也並未特別替勞動階級發聲,或許其中幾部如此,但不是通例。大島渚表示,自己真正感興趣的題材是罪犯與性,因為這是人類最無意識所結合出來的結果。對於自己的作品中所流露強烈的現實感與批判色彩,他認為身處混亂且不斷改變的時代,最重要的事情是對於自己所認同的信念堅強奮鬥到底。用現今最「潮」的用語(如九把刀所言),大島渚的人生,正是不斷地進行戰鬥,不同的年代自然會出現不同的不公不義需要對抗。大島渚的熱血,由此可見。

2013年1月15日下午三時二十五分,大島渚因罹患肺炎去逝。在他八十年的輝煌生命中,他一次次地透過膠捲進行「另一種社會革命」。他以最澎湃的激情、最犀利的觀點、最直白的語彙、最開放的思維、最多元的形式、最露骨的性愛,喚醒大和民族被壓抑的深深慾望。假如你從來沒聽過這位日本電影黃金年代的巨匠,建議你把握機會,從通俗感人的《愛與希望之街》和《少年》來認識大島渚;假如你喜好重口味,對於性與犯罪題材感到興趣,《感官世界》、《儀式》和《太陽的墓場》這三部在形式與風格上具有開創性美學成就的偉大作品,絕對不該錯過;假如你獨鍾青春性喜劇題材,《歸來的醉漢》和《日本春歌考》想必會是你最好的選擇。最後,假如你恰好是日本普普藝術先鋒橫尾忠則的粉絲,難得由他主演、改編自惹內原作、充滿1960年代潮味的《新宿小偷日記》,大銀幕相會,僅此一次。

大島渚,不論哪個世代都必須銘記的名字。凝視大師美學顛峰,春日四月,正是時候。「大島渚の感官物語」主題影展自4月19日(五)起至5月5日(日)於高雄市電影館全台獨家播映,詳情請上電影館官網http://kfa.kcg.gov.tw查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