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影片評析:蔡明亮的《天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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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上兩期的【大師精選】為讀者刊出《不見》、《不散》合裝DVD所特別錄製的講評音軌。這份講評由中央大學電影文化研究室將內容謄稿作成文字教材,提供台灣電影研究課程學生研讀。本期繼續為讀者刊出目前任教於政大廣電系的陳儒修教授與我一起針對《天橋不見了》這部影片DVD所作的隨片講評部份內容,包括:一、廣告,都會的錯亂經驗、二、切割,零碎的都市生活、三、工地化的都市,失落的主體、四、缺水,情感乾渴的病徵、五、身體與靈魂一同失落的城市、六、天空,簡單的有機生活。



一、廣告,都會的錯亂經驗



林文淇:影片一開始時,片頭出現,然後是台北車站前面、湘琪佇立凝視電視牆廣告的鏡頭。



陳儒修:這段廣告的鏡頭中,蔡明亮刻意選擇了幾個特殊的廣告片段。起初我們只聽到聲音的部分,是一個叫做「末日危城」的電動遊戲廣告。接著是「全家便利商店」,然後是一個禮品廣告,最後是化妝品廣告。這一場戲中,蔡明亮讓觀眾和陳湘琪一起觀看,反映出一個人進入一個都市時所產生的種種錯亂經驗。



林:陳湘琪整個人像是被這個電視牆所驚嚇住了:怎麼牆上會有這麼不可思議的東西?!我們也可以注意到鏡頭整個是不動的,這種固定鏡頭,讓觀眾的眼睛比較有時間去觀看整個畫面、景框所提供給我們的東西。



陳:這個固定鏡頭雖然可說是台灣電影中常有的長鏡頭表現,但是我們看到鏡頭本身還是活的,因為裡面的行人不斷在移動。



二、切割,零碎的都市生活



陳:隨著這段廣告放映完之後,湘琪到了百貨公司前方的一個鏡子倒影。



林:這部短片其實在短短時間之內,提供了非常豐富的東西。湘琪站在百貨公司門面前方的畫面上,有玻璃帷幕所反射出來的是對面的火車站,緊接著湘琪走入了鏡子裡面來。這些鏡子本身已經把影像切割得非常厲害,再加上這種鏡像關係,讓我們感覺這個影像之中不斷有行人進進出出,方向感錯亂了。下個鏡頭當攝影機從大廈裡面往外面照,我們發現人走到左邊之後我們就看不到了─原來,左邊那個是鏡子。這樣的鏡頭,呈現出都市生活的矛盾樣貌:一方面極其混亂、一方面又方整切割得非常零碎。



陳:陳湘琪在此鏡頭中的走位,其身影在鏡影上面形成一種重疊的效果。這種重疊效果產生一種方向錯亂的經驗,我們不知道哪一個是真正的湘琪、哪一個是湘琪的倒影。這場戲中除了湘琪的表演之外,還有一直拖著行李箱走來走去的陸奕靜─陸奕靜一直還未入鏡,我們注意到的,其實是她的皮箱所發出的空隆空隆的聲音,這個噪音其實是一種非常吵雜、不安的感受,也反映出一個像是剛抵達這個都市、迷惘旅人的感受。於是,這場戲中的影像跟聲音,有著某種對應關係。



三、工地化的都市,失落的主體



林:鏡頭此時來到火車站對面的餐廳,正好也提供我們一個鳥瞰全景的鏡頭。湘琪所鳥瞰的整個台北車站,處於「施工中」的情景。蔡明亮拍《青少年哪吒》時,片子裡的中華路還在施工,拍《愛情萬歲》時,大安森林公園也在施工。所以,原本象徵國家現代化的都市生活,本來應該是美好、進步、能夠提供幸福的;但是透過蔡明亮電影的空間呈現,都市卻永遠都像工地一樣、永遠都在「施工中」─那個美好未來的都市烏托邦圖像,彷彿一直往後被拖延。這也許可以跟片頭看到的廣告相呼應:廣告跟真實商品的關係,在廣告裡所呈現出來的都是最美好、最誘人的,但事實上永遠都不會出現那樣完美的商品。



林:接下來一場戲中,畫面上充滿來往的行人,只有一個托缽僧靜立不動。這讓和尚變成一個中心點,反襯、突顯出整個都市形色匆匆的混亂。這時候陳湘琪在劇情安排上發現掉了身分證(影片一開始湘琪還沒走進大廈玻璃之前,她其實就已經在沿路掉東西了),這再一次加強了整個影片的主題:在台北這樣一個都市的生活裡,我們幾乎不可能在回憶裡面沿歷史的軌跡去找到自己的定位;不斷地遺失東西、不斷地想要找東西。



陳:這反映出整個台北市、或是都市居民的一種「身分不確定」或是「不斷失落」的感覺,蔡明亮藉由湘琪不斷地掉落東西、遺失東西來呈現這種現代都市感受。



林:當都市只管往前、不去回望的時候,我們的身分其實是不斷遺失的。我們在每一個新的、所謂進步的、所謂發展取向的節點上,其實不曉得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因為天橋會突然不見,舊的房屋會突然改建成大廈。



四、缺水,情感乾渴的病徵



陳:接著此片轉移到另外一個場景:小康在上廁所。蔡明亮在拍攝這部短片時,剛好台北正在「限水」;所以湘琪去吃蛋炒飯時,沒有咖啡、蛋炒飯沒有附湯。而小康在上廁所,我們也就知道他之後無法洗手。這似乎在提問:我們究竟如何能夠適應這個多變化的都市環境呢?



林:「水」在蔡明亮的電影中一直都是重要的象徵。《洞》這部片中一天到晚在下雨,雨從未停止。到了這部《天橋不見了》,很多觀眾就問蔡明亮:「水呢?你的水跑到哪裡去了?為什麼這邊缺水?」這一方面如實反映了台北市當時破天荒的大規模限水,另外一方面,水在文學裡的象徵上常常比較屬於感情、情欲,而此片短暫的劇情中,完全沒有人與人之間比較深刻的人際關係或情感關係,透過「水的缺乏」這種劇情呈現方式,就象徵出人際關係的貧困。



林:我認為整部《天橋不見了》在說一件事:「東西不見了」。那「東西」包括了天橋、人的情感、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湘琪想要尋找天橋上的小康,但她與小康於樓梯擦肩而過時,她看到了她所尋找的、但她卻竟然還沒辦法指認出來─我覺得,這就是非常典型的都市生活。



五、身體與靈魂一同失落的城市



林:接下來影片換至另一個場景:小康在應徵A片演員。攝影機從夾縫中往外拍,可以看到試鏡的導演、以及站在一扇迷濛半透明玻璃屏風後方的小康。這扇玻璃屏風本身的質地,不像片頭百貨公司外牆那面玻璃窗、那種混亂、堅硬、切割零碎感,此處反而似乎帶有一些浪漫或柔和的質感──可是,接著要發生的事情,卻是負面人際關係的一種極端。



陳:或者說,這是最赤裸裸的人際關係。這種赤裸,是不帶任何感情的,「性」好像變成一種最原始的動物本能。試鏡過程中,我們沒有看到導演;但我們所處的鏡頭觀看位置,又有點像是在偷窺一個男人在我們面前脫衣。然後,他接受另外一個看不見的導演的聲音指令─這個過程,其實是很難讓我們跟所謂的A片裡出現的場面做聯想。然而,這場試鏡,與片首湘琪觀看廣告的場景有所對應:一切似乎都屬於一種影像、都是一個形象,甚至於是一種想像。試鏡導演要求小康把生殖器官變硬,就叫他用想的、閉著眼睛想,這跟廣告提供給我們的承諾或允諾,有某種程度的關連。然後,導演又要求小康換上醫生白袍,就像典型A片中的角色扮演遊戲─可是,這個命令扮裝的過程,卻完全不帶任何A片所允諾的挑逗、或某種讓人興奮的感覺;大家都非常冷漠,好像這只是一個非常公式化的過程。



林:我非常喜歡前面擺的這一面玻璃屏風,我想應該它是原來場景中就存在的物件。這扇玻璃反映出:當我們身處都市空間之中、身處於一個其實很冷硬的都市大樓空間中時,往往會想擺設一些使它感覺起來比較柔軟、帶有些許浪漫色彩的東西──可是,事實的真相,往往跟整個都市的真相一樣,其實只是在影像上不斷地造假、表演。



陳:或者說,有一層隔閡:我們沒辦法看到真正的真實。



六、天空,簡單的有機生活



林:片子最後一個鏡頭、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鏡頭,搭配了崔萍所唱的老歌 〈南屏晚鐘〉 。對現在很多年輕的觀眾來講,這大概是很陌生的一首歌;可是對於五、六年級或四年級生來講,這卻是很熟悉的歌。這個鏡頭完全不動,讓雲朵自己去表演。相對於此前大約七、八分鐘的都市紛擾、冷漠、堅硬、線條切割等景觀,這個天空雲朵的鏡頭,卻讓我們感覺非常舒服、感到不可思議─怎麼會有這樣的東西呢?可是,事實上這個東西(雲朵藍天)只要在台北市抬起頭來,就可能可以看得到。



陳:這部片中,湘琪一直在「低頭」找她的身份、找她失落的東西。我們發現台北市民多半時候都是「往下看」,沒有時間「往上看」。而蔡明亮卻在這部片中提供我們「抬起頭來看天空」的機會。這片天空是這麼乾淨、這麼純粹、非常簡單素樸,再加上崔萍的歌聲,似乎整個生活也可以變得這麼簡單。



林:「天空」對蔡明亮的電影來說有其重要性。比如像《青少年哪吒》的結尾,小康走進一座畫面上切割很厲害的「交友電話亭」,鏡頭卻拉到中華路外面,不看中華路的工地、反而照向天空。這些雲朵是如此「緩慢」。其實世界各地都有人正在提倡所謂的「緩慢生活」(“慢活”)。相對於影片中人群的急急忙忙,這兩朵不知道要去哪裡的雲,慢慢在空中接觸─雲朵本身當然沒有感情,可是在看雲的人眼中,只要願意給予一點想像,就會發現雲朵之間似乎有一種很細膩、很溫柔的感情接觸。〈南屏晚鐘〉歌詞中有森林的畫面,似乎在訴說一種對於鐘聲、對於環境的一種很「有機」的感情關係。這個非常巧妙的安排,讓雲朵引導我們去看到兩種生活的極端對比。



陳:這種對比,也就是「都市」跟「自然」之間的對照,也是一種「美好想像」和「對都市未來一種不可能實現之承諾」二者之間的強烈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