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影片評析:蔡明亮的《不散》(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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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上期的【大師精選】為讀者刊出蔡明亮2003年導演的影片《不散》隨片講評四個單元。那是由國立中央大學英文系李振亞副教授與我一起為巨圖科技公司所發行的《不見》、《不散》合裝DVD所特別錄製的講評音軌。這份講評由中央大學電影文化研究室將內容謄稿作成文字教材,提供台灣電影研究課程學生研讀。上期週報已經刊出講評精選內容四個單元。本期繼續為讀者刊出另外四個講評單元的內容:五、「這個戲院有鬼。」─ 戲院就是一座鬼屋;六、英雄的眼淚:逝去的年華,一去不回的龍門客棧;七、一個奇特的「空鏡頭」和「長鏡頭」─ 飽滿的意義,深長的歷史;八、留戀 ─ 不見不散?或是曲終人散?



五、「這個戲院有鬼。」─ 戲院就是一座鬼屋



林:陳昭榮說出「這個戲院有鬼。」把之前所鋪陳的一切詭譎場景的謎團解開了。整部片的第一句也是迄今為止的唯一一句對白,竟然是「這個戲院有鬼」。為什麼?也許這和近幾年來,鬼片當道變成了賣座流行有關。從前鬼是令人害怕的, 但今天許多年輕觀眾卻是對鬼片趨之若鶩。



李:其實這整部片,無論空間的呈現或者瘸腿人的行走,都有一種哥德式(Gothic)的質感。像是《鐘樓怪人》,主角亦是一個身體外表有殘缺、但是內心善良的人。因此,從一種比喻的角度來看,此片的鬼,更像是Gothic Novel的傳統。



林:鬼在這部片中可以讓我們思考的幾個可能的意義。不但大眾電影對鬼相當著迷,另外一些比較小眾的電影也是如此,比如關錦鵬的《胭脂扣》、 比如有些歐洲電影也會在片中安排一些鬼魅的元素。其實,在現代的社會中,我們愈來愈不給予鬼生存的空間了……我們生活中已經愈來愈缺少一種東西令我們去做一種不同的想像──關於於鬼的事物,是一種很不同的想像;比如你必須去想像「陰間」,比如你必須去想像一種跟我們的生活完全不一樣、但又與我們非常接近的狀態和存在……。這些對於不同事物或情境的想像,會提醒我們去注意一些生活的細節。那麼生活中就不只是那些反覆複製的廣告,比如這支手機和那支手機看似不同其實仍然是相似的……等等。《不散》安排了一個日本人來觀察一個對他而言很陌生的空間,加上透過片中人物透露出「這個戲院有鬼」,使得這個原本我們應該熟悉和理解的地方,卻變成片中這種完全不一樣的空間。



李:楊貴媚頂了爆炸頭,穿著緊身衣,畫了大濃妝,裝扮俗豔,坐在那裡優雅地嗑瓜子……配上那種嗑瓜子的動作和聲響,有一種奇怪的、不協調的美感。



林:這樣子的美感,包括了這種聲音、以及這種緩慢,都迥異於我們現在的社會。比如廣告就暗示了一種似乎甚麼都已有人幫你安排好了的社會,甚麼都是自動化的、 現成的社會。而《不散》卻讓人覺得似乎來到了一個不同的、詭魅的地方。戲院走道上佈滿了瓜子殼,也是一種近乎「超現實」的設計;尤其當人物走過之後,發出了踩在瓜子殼上的奇異的腳步碾壓的聲響。這種超現實場景的設計,也許是把那位日本人內心那種撞鬼之後的恐懼、以視覺的方式具體地投射了出來。



蔡明亮把即將歇業的福和戲院承租了半年,在裡頭拍攝了《不散》這部電影。福和戲院這個就在我們的身邊、就在永和、原本對於我們而言那麼熟悉的一個空間, 經由片子裡影像與聲音的設計,使我們像是真的進入了一種「找鬼」的狀態,也令我們去思考許多問題:為什麼這個空間現在會變成這個樣子?在這種機械的反複的聲音裡頭,時間發生了甚麼作用?時間做了甚麼事?在流動的時間之中誰又做了甚麼事?空間又有了甚麼樣的改變?一間原本坐滿了觀看《龍門客棧》的觀眾的戲院,現在為何卻變得如此空空蕩蕩、簡直就像是一座鬼城?



六、英雄的眼淚:逝去的年華,一去不回的龍門客棧



林:我們又回到走廊這個場景。湘琪站立著等待《龍門客棧》放映結束,等著去清場和打掃戲院。湘琪在片中一直行走、等待,她與這座戲院好像就是一體的,或者說,她就像是這座戲院的一個「可以行走的化身」。.



李:觀眾席兩端分別坐著苗天和石雋,他們正專注地看電影。恰好此時螢幕上出現當年由他們二人所飾演的角色,正在進行打鬥的段落。這一場景中所包含的蔡明亮那種比較壓抑的、比較突兀的、瞬間而來倏忽而去的幽默,對於不熟悉《龍門客棧》的觀眾來說,不見得容易掌握和理解。但是對於熟悉《龍門客棧》的老影迷而言,這一幕的幽默卻是非常有意思的。



林:我為石雋這一幕落淚的鏡頭所深深感動。我在進行胡金銓電影研究時,曾經採訪過石雋大哥,他是一位很好的演員,多年來也始終關心國片的發展。 我們可以從石雋的演藝生涯、生命歷程來看他落下的這滴眼淚,也可以從國片電影工業的興衰來看這滴眼淚,還可以從對於生命的體認這個角度來看這滴眼淚……不同的人可以從不同角度看到這滴眼淚之中的不同意涵。 我相信石雋大哥的感傷與落淚,不單單只是從《龍門客棧》中看見自己的演藝生涯而已……他還看見了台灣對於胡金銓這位大師導演的忽略;這麼一位重要的導演,今天卻很少人談到他。 而石雋本人至今還積極地奔走、希望推動建造一座胡金銓紀念館。



七、一個奇特的「空鏡頭」和「長鏡頭」─ 飽滿的意義,深長的歷史



林:這一幕戲院整個空蕩蕩的鏡頭,讓我們看見了2003年台灣僅出品了六部國片的景況……而其中兩部即是李康生的《不見》與蔡明亮的《不散》。 1967年《龍門客棧》在台灣賣座冠軍、進軍香港市場也突破了百萬港幣、更在東南亞創下一系列破天荒的票房紀錄。當時那樣的國片鼎盛榮景,跟今日福和戲院即將歇業的蕭索,形成了強烈的對照。



李:這一幕空空蕩蕩的戲院,座位都是空的。這一個鏡頭的意義,在三五年之內是無法顯現的。要等到了十年之後,大家才會真的回頭來看清楚這個鏡頭。這就像今天我們回頭去看1980年代台灣新電影的導演,他們所拍攝的九份、金瓜石、高雄鳳山、或者台北,一些寫實的、當時還存在的場景、建築物、或者火車站。隔了二十年之後,它們都不見了……於是,當年所拍攝的那些鏡頭的價值,在二十年之後就突顯了出來。就像福和戲院,我們以後不會再有這種結構、樣式的戲院了。我們這代人也許還經歷過這種戲院,所以看到了這個鏡頭也許感動還不夠深刻;但我敢說,十年之後再回過頭來看這個鏡頭,必然會出現一種對於這個時代和對於這種空間的深深懷念……這個鏡頭可以像一罈好酒,可以沉香醞釀個十年。.



林:習慣了今天這種拿起手機就可以通話、三個月就換一次手機款式、招手就能搭上計程車到任何地方、一個月就換一次服裝流行…習慣了這一種快速生活的人,會對於如此一個長鏡頭感到不耐。 你可能會希望電影能夠把你的感官填塞得滿滿的、抱怨『趕快告訴我你這部片是要幹嘛』,而不願意跟著這部影片,去感受這部影片所關心的一些事物、去凝視這部影片的影像、去聆聽影片中那些在安靜狀態之下才能聽到的各種聲音。觀眾若是有這種不耐,是很可以理解的。但是,如果觀眾願意給蔡明亮這種片子一點點機會,如果觀眾願意去看這樣一部不直接提供現成答案的片子,必須要求或倚賴觀眾回溯自己的記憶和經驗,去尋求和思考解答,或者往自己內心深處去挖掘出意義來。那麼,這絕對會是一次很不一樣的觀影經驗,收穫絕對遠大於那種走出戲院只有身體的反應的片子──之後也許連片子中是布魯斯威利或者阿諾史瓦辛格都記不起來。



這個長鏡頭幾乎可以說是完全「無聲」也「無影」的。這可以說是蔡明亮的一種抗議,也或者是他對台灣這一類老戲院的緬懷;可能是憤怒也可能是感傷,每次看這個長鏡頭時,我心中都會出現不同的感受或詮釋,這個「空」鏡頭的意涵,最後反而居然是最為豐富的。



八、留戀 ─ 不見不散?或是曲終人散?



林:湘琪覺得自己的心意沒有被接受之後,走過迴廊離開了。此時,音軌上再次出現緩慢的水滴聲響,似乎象徵了一種遠久之前那種比較緩慢、累積式的情感,而不是像今日這種好比在MSN上說『我愛你』的情感。至於小康嘩啦啦一口氣把水桶中一滴一滴累積盛裝的水一口氣潑倒出去,則似乎象徵了他的拒絕。



李:其實最後那只壽桃還是會交至小康的手上。湘琪把它放在大同電鍋中,而小康最後還是發現了。這是一種有點可憐的、沒有溝通的溝通、沒有接觸的接觸,最終還是勉強達成了。湘琪雖然走出了戲院,但她沒有真的離開,而是等在一旁,等待著、靜觀著,看見小康拿了壽桃騎了機車走了,最後才撐起雨傘,在雨中獨自離去。這個結局…有一點可憐的溫馨,也有一種溫馨的可憐。



林:就片中的劇情而言,呈現出了一種感覺:情感傳遞不到所要傳遞的對象。像是蔡明亮如此懷舊的導演,想要去掌握、觸摸、找回那些過去曾經感動過自己的電影經驗,但卻像是電影中的湘琪,一直都是很艱難的、而且最終仍舊無法找到、無法碰觸到。最後,『暫停營業』的字樣終於出現了。不瞭解福和戲院的觀眾,直到這時才得到影片所明確給予的唯一訊息,才知道方才影片中所發生的種種(無論是透過劇情或者聲音),其實都與「暫停營業」有很大的關係。其實我們也知道這裡雖然說是暫停營業,但實際上是永久停業了。湘琪關掉水龍頭、把垃圾丟棄、以及小康把水倒掉、拉下鐵門等動作,其實都是所謂的“closing time”,很多事情都要結束了。隨著劇情的發展一路看下來,我們可以關心這一男一女兩人之間的情感關係,也可以關心這間戲院的未來,還可以關心這家戲院所象徵的台灣電影工業……就像是片中的時間,如流水一般滴落、或像是一個一個腳步聲的消逝。有趣的是,拉下鐵門之後, 小康居然投幣玩起了「算命機」。這一舉動,最能夠反映現代社會中最為粗俗的一種事物:一個人甚至跟自己都沒有溝通,連自己都無法去設想去思考自己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自己到底想要做甚麼,必須去依賴如此一個完全是機械的、簡單科技的投幣算命機。



李:這表示,對於未來的態度或想望,其實是相當黯淡、甚至是相當黑暗的。無論是小康之後要去哪裡做些甚麼,或者台灣電影工業的未來,又或者是垂垂老矣的演員只看見自己過去的年輕影像、卻看不見自己的現在與將來……。



林:對於影片的結尾,我和振亞有不太相同的看法。



李:也許我個人希望在這部片結尾給它投下一點粉紅色的光,一點溫暖,所以我認為小康最後終於看見了那個壽桃,收下了它,心中受了感動,急忙騎著機車想要去追上湘琪。而她站在一邊觀看,也看見了小康收下了她的情意,之後才離開了。



林:我的看法是,湘琪是刻意躲開小康的,我認為她稍早已經做了決定。就像我一直覺得,侯孝賢在《南國再見,南國》中,對他所記得的、懷念的台灣,作了一個正式的告別。同樣的,我也覺得蔡明亮在這部片中,正式地向過去的一整個時代, 包括了這個戲院所代表的、龍門客棧這部片所代表的、以及片子最後那首老歌所代表的,所有的一切,蔡明亮都正式地作了告別。片名雖然取為「不散」,但事實上最後一切都散了、曲終人散了。在老歌的歌聲中,湘琪走出了鏡頭。歌詞中不斷複述著「留戀」,以優美的歌聲告訴我們:有些東西是很值得留戀的。.然而,畫面上卻是滂陀大雨,福和戲院被一片雨幕所遮蔽、所隔開了;鏡位的安排也讓戲院居於前景的柵欄後方……只剩下戲院外牆上一幅色彩鮮麗的《龍門客棧》手繪大型海報,漫漶在一片大雨之中……螢幕一黑之後,彷彿甚麼都沒有了。但是如果在看這部電影的過程中,能夠激起觀眾心中的情感,開始去思考生命和生活中那些消逝、或正在逐漸消逝的事物,以及開始去留意身邊人事物的微小細節,那麼,這部電影的功能和目的就已經達成了。台灣有蔡明亮這樣一位很辛苦地去拍他認為好的電影,為台灣保留了很重要的東西,是豐富了台灣文化的一部電影。很感謝蔡明亮拍了這麼一部好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