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電影大師勞勃‧阿特曼致敬(1)︰《納許維爾》、《銀色性男女》、《三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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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一代電影大師勞勃‧阿特曼(Robert Altman)不幸已於本月二十一日病逝於加州家中。阿特曼在一九七0年以《外科醫生》("M*A*S*H")驚動美國影壇,爾後以無窮的創意不斷打破美國電影類型的疆界,一生拍出約三十部電影,至少半數都是風格新穎,寓意深遠的作品。受他影響的導演,仰慕他的影迷遍及各地。由於他大多數的電影並未被引進國內,因此國人可能僅對於阿特曼幾部知名作品比較熟悉。中大電影研究室特別利用本期與下期的大師精選的單元,要向阿特曼這位電影宗師致上無限的敬意。週報曾經在本單元37期專文介紹過阿特曼(陳映廷︰〈勞勃阿特曼的影像萬花筒〉) ,也在第2期的影迷私房貨單元介紹過他的《天生大玩家》(林文淇)。我們將以介紹阿特曼另外六部精彩的作品的方式表達中大電影研究室深深的悼念之意。本期三部影片分別是《納許維爾》、《銀色性男女》與《三女人》。



納許維爾的天空之下─ 勞勃阿特曼的《納許維爾》(Nashville, 1975)



乍看片名讓我直覺想起搖滾樂的政治詩人Bob Dylan於一九六九年發表的著名專輯《納許維爾的天際線》(Nashville Skyline) ─ 而他的音樂總是令人思索搖滾樂是否能夠、以及如何能夠改變世界的音樂-政治問題。確實,勞勃阿特曼的這部片也同樣充滿了政治、盈耳不絕的音樂,場景也正是Bob Dylan那張經典專輯所致敬的對象:美國鄉村音樂的發源地(也經由Bob Dylan的致敬而成為日後抗議歌手、社會運動式搖滾樂的搖籃),田納西州的納許維爾。



電影描述多達二十四個角色分別從各地前往納許維爾,參加一場美國鄉村音樂的盛筵,由鄉村音樂主題樂園Opryland所舉辦的Grand Ole Opry。這二十四個角色的背景、面貌、特質等彼此殊異(勞勃阿特曼高明地給予了每個角色鮮明的形象),但都被納許維爾所召喚,由音樂所串連起來(幾乎每個重要角色都各有其代表歌曲,唱出自己的內心情境);此處,勞勃阿特曼於日後更加純熟(且成為他最為鮮明的作者風格)、也更令觀眾贊歎的「多線敘事」,正像樂譜的音階,彼此穿插、互換、交替、層疊,進而譜成一曲鄉村音樂的集錦。



巧妙的是,與一首接一首的歌曲(音樂)形成對比或呼應的,則是一台宣傳車小巴士的擴音喇叭,從片首直到片尾不停放送著政治演講(文字唸白),它在大街小巷穿梭行駛,也隱約扮演著場景(scene)轉換與承接的功能。這是一台為總統選舉候選人宣傳競選理念與政見的「走路工」(“walker”)。它在片首就破題似點明了:「無論你了解與否、也無論你喜歡與否、你總是已經涉入、身處政治(politics)之中了。」就好像這台小巴士總是時不時於螢幕上駛過現身,或以畫外音形式插嘴發聲(然而,那位候選人卻始終只聞其聲、不見其影),提醒著觀眾:政治無所不在─或者,「政客」無所不在。



小巴士喇叭娓娓道來的政治演說,似乎既不激情也不煽動(正好與片中那些情感洋溢、全身/ 聲投入的舞台演唱形成了對比),乍聽之下都是簡潔、犀利洞澈、以不掉書袋的淺白語言所發表的政治批判(而且確實屬於相對進步的觀念),痛斥美國價值的沉淪與政局的腐敗,訴諸公義與人民利益─同時也點出了電影的歷史背景,那是美國政治最為跌宕險惡的時代:越戰、水門案醜聞、甘迺迪刺殺事件。然而,廣播中進步的言詞,最後全部歸入最為現實、勢利、甚至醜惡的選舉操作─片尾的高潮戲,納許維爾音樂盛會,舞台上卻掛滿了競選旗幟和標語,台上演唱的歌手,無論存心或無意,似乎都被政客綁架,變成替候選人站台或背書的代言人。這一幕不禁令人想起美國搖樂音樂史上的里程碑「伍茲塔克音樂季」(Woodstock Festival);然而,其中音樂與政治的關係,似乎不再那麼年輕澄澈、天真率直、熱血理想,反而充滿了複雜世故、曖昧灰色的曲折情境與現實立場。



除了「政客無所不在」之外,另外一個層次的政治無所不在,指涉的則是更加細膩的「微觀政治」(micro-politics),而這正展現在勞勃阿特曼對於人物形象(以及角色之間的互動)精采動人的細膩形塑之中。這些人物原本興沖沖地、單純地來到納許維爾音樂會,但最後卻彷彿經歷了一場人生變奏─正像片尾的舞台最後因為選舉造勢以及政治槍殺而乍然走調了。絕世女伶的丈夫兼經紀人,最終發現自己才是造成妻子走音斷絃的兇手。原本相夫教子、生活在兒女那個靜謐的手語世界裡的中年女子,受到音樂的感動與誘惑,一夜之間變成少女groupie,與搖滾歌手上床之後立刻遭受遺棄。而一心嚮往成為明星歌手的女子,竟為了能和偶像一同登台演唱而被迫脫稿演出「脫衣女郎」,而後又被一針見血當頭棒喝:「妳其實根本不會唱歌」。此外,年輕的法律界高材生,其實對於音樂心嚮往之,卻不得不成為父親樂團的經理人,操盤利潤的進出。而一位競選活動的「遊說人」,周旋於眾歌手之間,穿針引線以尋求「音樂替政治站台」的機會。還有一位乍看之下年輕有為、對於音樂懷抱單純熱情的青年,最後竟是扣下政治槍殺板機的刺客。這一切有如浮世繪般的人生切片,在納許維爾的天空之下閃露光芒。



台灣近年影展中逐漸增加的「音樂電影」或「搖滾樂電影」,或許可以把勞勃阿特曼的這部作品納入片目;片中不斷電的鄉村歌曲、以及歌詞中那種以樸素情感、土地血脈、傳統信仰、鄉村價值所澆灌而成的(不同於城市、學生、詩人、年輕人、知識份子或政治行動者的)抗議精神,或許可以提供給屬於伍茲克音樂節的一代、以及受此音樂政治所鼓舞的後裔世代,一種不同的思索模式─音樂如何改變世界? 音樂是否真能改變世界? 以及音樂與改變世界之間、私密的聆聽經驗以及政治行動之間,我們可以去做的事。片尾屬於上一代的鄉村女歌手意外遭受射殺之後,慌亂中接過麥克風的新世代年輕少女,從懾嚅低吟到獲得信心而高聲朗唱一首「I Don’t Care.」這是否為勞勃阿特曼的憂慮或隱喻呢? 畢竟,假如你不在乎政治,政治將始終而且將更能夠take care of everyone。(陳平浩)



C'est La Vie -勞勃阿特曼的《銀色、性、男女》(Short Cuts, 1993)



拍攝於1993年的《銀色、性、男女》是勞勃阿特曼的中期復起之作。經過了八零年代的創作停滯時期,九零年代的阿特曼重新採用了他七零年代時期的風格手法-多重交錯的故事軸線、龐大的演員群、以及開放式的敘事,拍攝了《銀色、性、男女》這部拼貼式(collage)的作品,成為了他創作生涯中重要的里程碑。 改編自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的著作《浮世男女》,電影《銀色、性、男女》的劇情只有兩段情節在結構上維持了小說的原貌:〈A Small, Good Thing〉、〈So Much Water So Close to Home〉;分別是麵包師傅以電話騷擾客戶,以及釣魚客為了假期而對溪畔裸屍視而不見,其他劇情內容則多有刪減添加。



九段故事其實都是同一個故事:謊言、性、暴力、死亡-這樣的人生似乎才是最真實的。溫柔善良的安與霍華德是眾多故事中婚姻最美滿的一對佳偶,但陽光璀璨的上午一輛車撞上了他們如天使般可愛的兒子卡西,幸福家庭從此留下永遠的創傷。醫生雷夫與才氣洋溢的畫家瑪莉安,看似有著安定的生活與穩定的感情,雷夫卻對妻子多年前的一次出軌耿耿於懷,汙點如白襯衫領口的油漬逐漸暗沉、泛黃、擴大,在婚姻裡時間越久汙點越是明顯。職業小丑克萊兒的丈夫史都華在釣魚時意外發現一具溪裡的女屍,但他卻麻木於犯罪充斥的社會而竟然無動於衷,克萊兒無法置信丈夫的冷血而無法釋懷,不時重提此事來諷刺史都華,感情裂痕自此展開。已經擁有家庭的洛伊絲從事電話色情行業,丈夫傑瑞對此心有不滿卻又莫可奈何,心理嚴重失調的結果是爆發性偏差,在搭訕性感妙齡少女的過程中暴力發作將她打死,人性的不定陰暗面讓人生總是那麼容易就有缺憾。



故事還沒說完。迷戀著魚缸裡色彩炫麗游魚的荷妮,與身為特效化妝師丈夫比爾,總在平淡生活中尋找刺激,無傷大雅的謊言成為各自生活裡的調劑品;金是一個濫用職權、不斷外遇偷腥的警察,與妻子雪莉總是吵吵鬧鬧,日子卻也如同謊言般一個接一個、一天接一天過;寂寞且年老色衰的女服務生朵琳,與她那老是醋勁大發的愛人厄爾,同樣過著每日床頭吵床尾合的單調日子;樂於周旋於男人之間的貝蒂,時常帶著兒子去赴情人們的約會,而飛行員丈夫史多力的個性輕浮半吊子,夫妻關係有名無實;滄桑的爵士女歌手戴絲,對於人生已經失去了熱情,日日吟唱頹靡歌曲,冷漠地對待身邊的人事物,但情感強烈的女兒羅伊無法接受母親的無情,在車庫裡自殺,讓戴絲的人生傷痛再添一筆。



阿特曼將原著小說中獨立的九篇故事串聯在一起拍成電影,故事中的主角雖然各自生活在城市的某個角落,平日也顯得冷漠有距離,彼此之間卻存在著或近或遠的牽連:從母女的親子關係、姐妹兄弟的手足關係、到日常生活裡互動而生的鄰居、工作、社會關係等,讓九個故事錯綜複雜的緊緊綁在一起,成為一個生命共同體(community)-一群生活在洛杉磯的人們的人生。阿特曼不僅在人物的角色設定上安排了緊密的關係,在情節上也讓多個故事不經意地交錯在同一個空間-在蛋糕店裡、在街道上、在餐廳酒吧中;除了空間上的重疊,時間上或敘事上的剪接則相當緊湊,將九則故事的各自片段、一個個獨立不相關地並置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快速切換的節奏感(rhythm),彷彿貫穿全片的爵士音樂,音符跳躍而旋律不斷。



阿特曼的拼貼手法是把九條線各自裁切(cut)成一節節的短暫片段,將之洗牌、重組、再排列,同時卻不忘細緻地安排了畫面上的銜接點,譬如門的一開一闔、燈的一閃一暗、或者音樂的起頭延續,加之以劇情中內含的角色關係,形成了一種萬花筒(kaleidoscope)式奇觀的人生百態-繁華雜亂,卻又是如此千篇一律。阿特曼的《銀色、性、男女》深刻真實地刻畫了人生。(林譽如)



水池裡的《三女人》



勞勃‧阿特曼1977年的作品《三女人》(Three Women)以一種極其詭異、驚悚的氛圍呈現三個女人-Pinky(西席˙斯貝西克Sissy Spacek飾)、Millie(雪莉杜瓦Shelley Duvall飾)與Willie(Janice Rule飾)-之間的關係,似是姐妹、母女,又在背地裡相互背叛、傷害,但絕對無意致彼此於死的,臨危也要出手搭救的那種微妙情感聯繫。



年輕淘氣的少女Pinky來到加州一間療養院開始她的第一份工作,認識了負責訓練她的Millie,在她尚純潔無瑕的眼瞳裡,Millie世故健談的交際、成熟性感的穿著以及對於各種家居瑣事例如烹飪或佈置的嫻熟,又,她與Millie某些巧合的相似之處例如同樣來自德州同樣討厭蕃茄等,使她的視界逐漸著了魔,將Millie的形象與一切作風看做自己的前驅,她把Millie看成了她所想要成為的人,展開自己駭人的慾望,意圖與Millie成為雙胞胎的慾望,就如同療養院裡的那一對雙胞胎同事一樣,難以分辨。於是,她住進了Millie的房子,閱讀Millie的日記,穿Millie的睡衣,最後甚至上了Millie上過的男人Edgar(即Willie的丈夫),竊用Millie的身分,盜開Millie的車,與Millie的一票狐朋狗友廝混。



當Pinky幾乎失心瘋般地完全化做Millie的翻版,強詞嘶吼著她的名字是Mildred(即Millie的本名),霸佔Millie的日記時,Millie看見了過去的自己是如何猙獰、醜陋,其自私、冷漠、放蕩與失德的毀滅力量,從宛若鏡影或者池面倒影的她者身上,反撲回來。有趣的是,就在那力量反撲的時刻,Millie彷彿與Pinky對調了位置,返回到一種單純溫厚的狀態,重新掌握了良知與關愛,在Pinky因發現了她與Edgar的不倫與他的冷酷而投池重傷之後,她開始無微不至地照顧Pinky,為她四處索簽祈福卡,甚至找來遠方的家人,她變成整個冷漠的療養院裡唯一在意Pinky的人,就像在那之前只有Pinky關心她的告假一樣。



Willie是一個奇特的女人,異常寡言,影片裡多數時候都只能看見她默默地在池中、地上做著或已經做好的畫,在Pinky與Millie住處的泳池底,在Willie與Edgar開設的Dodge City酒吧窗外,在Edgar練槍的靶場附近,都暈著淺藍如池水的基底,不斷重複繪著三名女子糾纏著的半人半獸身體,有著尖銳鋒利的長指甲,有著嘶牙咧嘴地極痛苦的神情,因而她們相互勾繞著的手,一面像是勾刺與劃傷,一面像是攬抱與扶持,同樣,畫中恆常將她們包圍、淹沒的池水也涵蓋著層次複雜的蘊義,宛若生為一個女人所必須面對的各種情感、愛恨,那不斷在畫面中被刻意加入強調的湧動起伏的水,一面提供著緩慰與療癒,另一面引人窒息與死亡,猶如電影最開始拍攝的療養溫水池上貼著橫幅的警語:「浸泡限時十分,二十分以內必須離池,」水性之安適與危險。正如女人們之間的共處和她們所必須共同面對的一切(包括第三幅畫之中踞於一方,陽具壯大並做出侵略姿勢的男人),都存在著正負兩面。



最後,Millie領著Pinky逃開了入侵家中的Edgar,前去搶救正難產的Willie,結果她生下了死胎,一個身體早已冰冷的男嬰。而後,三個女人便住在Dodge City共同生活一如家人,Millie真正成為了Pinky的母親,故事並未交代Edgar發生了什麼事去了哪裡,但吧台的牆上掛著三幅子彈穿孔的畫,Millie在創作這些的那天,順手開了一槍射中人形靶的脖子,她男人的脖子,最終,男人與兒子都一同自女人的生命中消失了,而她們從此就可以離開使人溺斃的水池了嗎?我在她們僅有女人的家庭空間與那裡仍有某種不安的壓抑的空氣中,尚未找到答案。(陳思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