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向迷霧的孤寂之船─法斯賓達的《恐懼吞噬心靈》、《一年十三個月》、與《霧港水手》
相較於戰後德國出產的其他著名導演,法斯賓達顯然是文化地圖上最與「藝術電影」這個範疇格格不入的人。沒有溫德斯對於時空漫遊的掌握,也找不到荷索對於文明本身的探索,法斯賓達的電影,總是離不開「人」這個主題。或者,更進一步的說,逃不開人與人互動所產生出的種種醜惡與怨毒。這些一點也不「藝術」的主題,搭配上一成不變的通俗劇(melodrama)架構,便是法斯賓達電影的最大特徵。而觀賞法斯賓達的電影,就有如將自己關入一個窒閉的空間,沒有出口,也沒有救贖,只能看著愛欲嗔痴一遍又一遍的上演,然而,結果總是重複在已受傷的傷口上再補上兩刀。法斯賓達就這麼強迫觀影者接受這種他所獨有激情的悲觀,以及死亡的再現。
想談法斯賓達的電影,絕對無法抽離法斯賓達的人生而論。福樓拜(Flaubert)說:「顯現藝術,而把藝術家隱藏起來。」然而,法斯賓達的電影,可以說反映了他的人生,他把自己的生活寫入電影,也讓電影成為窺視他私生活的一面鏡子。法斯賓達生於一個破碎家庭,父母於他還年幼之時便已離異,長年缺乏適當關愛的生活,使得年少的法斯賓達宣稱自己「早就是一個躁鬱症患者。」而陪伴他長大的,就是電影院放映的電影。父母離異後,法斯賓達與母親同住,他對母親種種依賴糾葛纏繞不清的情愫,也時常反映於他的電影當中。甚至他的母親也曾經於他的電影中入鏡,成為角色之一。
也許就是因為對於愛的渴求,以及對於孤獨的深刻體驗,使得法斯賓達的電影人物總是精神病式的不停呢喃著對「寂寞」的控訴。法斯賓達執意用通俗劇的形式來表達他對孤獨的恐懼,以及愛的難以掌握,相愛,背叛,絕望,而後死亡─法斯賓達的電影便由這些元素所架構起來。這些元素,不但在異性戀相愛故事的《四季商人》(The Merchant of Four Seasons, 1971)與《恐懼吞噬心靈》中顯而易見,也在女女相愛的《佩脫拉馮康特的苦淚》(The Bitter Tears of Petra Von Kant, 1972 )、情路坎坷的變性人電影《一年十三個月》、以及男同志電影《霧港水手》中,不停的被咀嚼、探索。
同樣是通俗劇,薛克(Douglas Sirk)在好萊塢拍攝的俊男美女,到了法斯賓達的電影中,卻扭曲成醜陋的、現實的畸零人。在《恐懼吞噬心靈》(Ali:Fear Eats the Soul, 1974)中,我們看到了極為不協調的愛侶組合:年輕的外籍工人阿里與年過六十的老嫗埃米相戀,埃米的寂寞引起阿里的共鳴;然而,兩人排除萬難結為夫妻之後,外界投射到他們身上的歧視,一而再再而三地拉遠了兩人的距離。法斯賓達似乎故意安排讓觀眾看到納粹所留下的餘毒:片中與埃米相識的德國友人們,不停的強調阿里黝黑的膚色,以膚色來當作區隔,甚至還笑問阿里是否會洗澡,他們也故意地、刁難地假裝聽不懂阿里那一口帶有摩洛哥口音的德文。法斯賓達讓我們看到,戰後的德國社會對於不同的種族、階級依然保有歧視,戰爭並沒有將白種人/中產階級的驕傲和偏見洗去。最讓人恐懼的是,原先寂寞但獲得阿里救贖的埃米,在習慣了阿里的陪伴之後,開始以自己的文化吞噬阿里的文化;她不願意為阿里烹調摩洛哥食物,而堅持「德式」口味的菜色才是阿里「應該」去接受、去習慣的。這樣的德國霸權思想,讓阿里感受到文化的疏離,因而選擇離家,尋求別的女人的性愛慰藉。當埃米最後發現自己的錯,懇求阿里歸來,而阿里也準備再次回到埃米的懷抱時,阿里的胃疾卻給予兩人最後的重擊。躺在床上的阿里,以及對於未來毫無盼望的埃米─影片就在兩人空洞的眼神下結束了。正如法斯賓達自己所說的,「任何人一旦給愛情製造了許多問題,那麼他往後便不可能幸福。」 因寂寞相識的兩人,到了最後,還是必須孤單的面對無力回天的一切。這是法斯賓達式的結尾。
影片中飾演男主角阿里的薩林(El Hedi Ben Salem),在現實生活中是法斯賓達的愛人。法斯賓達眷戀著薩林俊美的身體,從《恐懼吞噬心靈》中幾個給薩林結實肌肉與巨大陽具的特寫(close-up)中不難發現法斯賓達對於薩林的偏愛。然而,就如同《佩脫拉馮康特的苦淚》中佩脫拉任性的愛人卡琳一樣,法斯賓達給了薩林奢侈的一切,但始終恐懼著「愛總有一天會消逝」的法斯賓達,最後逃離了薩林,而薩林於怨恨之時刺傷了三個無辜的人,最後這位俊美的異國男性在法國南部的監獄中上吊自殺身亡。《恐懼吞噬心靈》一片也成為法斯賓達送給薩林的最後禮物。
法斯賓達的下一任愛人,阿敏‧梅耶爾,也和薩林一樣同樣以自殺的方式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一如往昔,總是覺得孤獨無助的法斯賓達不願意將自己所有的信賴投注在阿敏的身上,當激情消逝之後,他逃離阿敏,而失去一切的阿敏只能用吞藥來表示自己對這位殘酷的愛人最後的抗議。在阿敏過世後,法斯賓達拍攝了《一年十三個月》(In a Year with 13 Moons, 1978)來紀念阿敏。這部片主要講述變性人埃爾維拉/埃文(Elvira)悲慘的一生。當埃文為了愛人安東‧塞茲的一句話,義無反顧地選擇閹割自己使自己成為女人時,他所愛的塞茲卻選擇了真正的女人,並且唾棄Elvira一切偽裝成女人的矯飾。Elvira在影片中不停的尋求慰藉,然而,一切正如他向同居的克里斯多福所說的,「我只是寂寞。請不要離開我。」法斯賓達藉由Elvira之口所說的這一句話,表達出自己內心的空虛。埃爾維拉最後選擇以自殺的方式離開人世,他在臨終的獨白中提及自己「從未經歷過快樂的事」─這也許同時就是法斯賓達自己最深沉的喟嘆。
在《一年十三個月》裡,法斯賓達以令人驚歎的方式拍攝了屠宰場中牛隻遭到肢解時,一幕血流成河、面目全非的畫面。當觀眾對血腥的畫面感到極度不適,甚至於反胃嘔吐的同時,電影配樂中悠揚和諧的風琴聲卻以反諷的方式穿透耳膜。這種類似亞陶(Antonin Artaud)「殘酷劇場」的表現方式,給這部影片增添了深層的寓言。而影片後段在Elvira造訪塞茲時,出現一段滑稽的跳舞鏡頭,則融合了荒謬劇的元素。劇場起家的法斯賓達,利用這些靈活的戲劇指令(theatrical instruction),讓電影中Elvira的人生,如同一部俗濫卻又悲傷的肥皂劇,既如夢一樣不真實,卻又同時真實得讓人發顫。
法斯賓達最後一部電影,也是名聲最響亮的電影《霧港水手》(Querelle, 1982),赤裸裸地呈現了波濤洶湧的同志情慾。觀賞這部改編自惹內(Jean Genet)小說的電影的同時,也可以看到法斯賓達如何渴望男性俊美的肉體。在珍妮‧摩露(Jeanne Moreau)靡靡不振的歌聲中,船上的水手們投身於汪洋大海上的同性情慾世界,男男互相渴望彼此,與世隔離的肉體國度。主角庫若(Querelle)滿足了所有性愛的可能性。他象徵著納西瑟斯的自戀形象,肉慾,厚顏,大膽並且超越世俗道德─與自己的親哥哥,哥哥的外遇女友(船上酒吧的女主人),女友的先生,以及船長有性愛關係。法斯賓達將飾演庫若的布瑞德‧戴維斯(Brad Davis)拍攝得極其誘人:俊俏的臉孔,彷若隔世般的孤傲氣質,游離於世間的法規道德。庫若成為了同志情欲的最佳代言人。片中的軍官西布隆(Seblon)幻想著割下庫若的生殖器,將他移植到自己身上;而法斯賓達也完全能夠理解這種陽具羨幕的心理。然而,早已化身成為怪物的庫若,在一次又一次的愛撫中,是否找到了自己的歸屬? 我們不得而知。
法斯賓達拍攝完《霧港水手》不久便因藥物濫用而過世,短短三十七年的人生(1945-1982)卻留下四十多部電影的遺產。法斯賓達,一個渴望俊美身體的醜陋表演者;也許更確切的說,他在自己的迷霧世界中航行,身旁經歷許多人的陪伴,然而他卻依然孤單。也許對法斯賓達而言,愛,是比死還要寒冷,還要難以掌握,然而他卻不停的渴望愛,渴望溫暖。他是一艘沒有確定航向的孤船,而船上載滿了所有「人」的愚蠢與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