蕾妮˙萊芬斯坦的國家神話 —《意志的勝利》和《奧林匹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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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蕾妮˙萊芬斯坦(Leni Riefenstahl)是名舞者、演員和導演,但更重要的是,她是女人。



成也納粹,敗也納粹。蕾妮˙萊芬斯坦最偉大的代表作品之一,就是紀錄一九三四年納粹紐倫堡黨大會的《意志的勝利》(Triumph of The Will),但也是這一部片,使得她在二次世界大戰之後,被指為是納粹的幫兇,近五十年的時光沒有再拍攝任何電影。



事實上,納粹在當時出產的宣傳片何止百部,但就只有《意志的勝利》被世人如此撻伐。這種行為,竊以為類似於中世紀的獵殺女巫,女巫(witch)在韋氏字典的定義中是”一個被認為有超自然力量的女人且和邪惡同道(a woman thought to have supernatural power as by a compact with evil spirits)”;試想,希特勒(Adolf Hitler)被當作是二十世紀惡魔的化身,而蕾妮˙萊芬斯坦則是以他為主角拍出了一部藝術性極高的納粹紀錄片。更別忘了她還是個女人,一名身兼智慧與美貌的傑出女性。但更令世人不能原諒的是,《意志的勝利》確實讓人無法不被片中的希特勒所吸引,蕾妮˙萊芬斯坦運用各種鏡位、鏡頭運動、燈光和煙霧的技術、絕佳的剪輯技巧,再加上納粹軍隊為這部影片所做出的高度配合,使得希特勒現身時的神化鏡頭、演講時的鼓動人心和閱軍場面的浩大壯闊,都一再令觀眾對於這名惡魔感到屏息:因崇拜而屏息,更因自己崇拜惡魔的羞恥感到屏息。或許就是來自「歷史的良心」的作祟,使得世人始終對《意志的勝利》充滿著掙扎;我們無法不在意這段傷痛的歷史源自於希特勒的事實,更無法原諒美化甚至是神化他的蕾妮˙萊芬斯坦。



然而,《意志的勝利》意圖呈現的並不只有希特勒一個人而已,它展現的是納粹在當時對於德意志民族的信念,而這個信念凝聚在希特勒的身上,他背負著眾人的期待,帶領德國復興,重現過去偉大的英雄時代。影片一開始,是希特勒搭乘的飛機穿梭在雲層之中,如同神從天降臨一般,成為德國的領導者。緊接著是塞滿機場、紐倫堡的街道上的德國人民,從忠貞的黨員到無邪的小孩們,每個人的臉上洋溢著見到英雄的喜悅和興奮,民眾們也一個接著一個,向希特勒敬禮。蕾妮˙萊芬斯坦透過一幕幕人民狂喜的表情,襯托出希特勒在當時德國人心中至高無上的地位,她不需要用一字一句去誇耀希特勒的榮光,因為畫面中的臉龐,遠勝過千言萬語。



而蕾妮˙萊芬斯坦在處理希特勒晚間的演講鏡頭上,更可以看出她神化男主角的功力,觀眾彷彿是在現場的一員,仰望著神祇般的領導者,在月黑星稀的夜晚,燃燒的火炬和廣大的信徒們在此朝拜。結果是蕾妮˙萊芬斯坦創造出了一個神話,一個二十世紀的「國家神話」。德國經歷一次世界大戰戰敗的屈辱,被歐洲其他國家欺壓,如今他們敢再次做夢,夢想能為自己德意志民族的身份感到驕傲、感受到勝利的榮光,我們的領導者會帶領我們征服世界。身為一個觀眾,當我看到影片後半段,一幕希特勒閱兵的經典場面,我也忍不住相信了這個神話:我們能征服世界。



當然,看到這裡還是不免要提醒一下自己,影片中的人可是二十世紀最大的惡人,就像我們現在看到賓拉登也不能拍手叫好一樣,這是政治不正確的行為。所以,抱歉了,蕾妮!不管這部片子藝術成就再高,我們都無法為它洗去「美化納粹」的污名,也無法不在意妳跟希特勒交情很好的緋聞。喔對了!差點忘了!妳還是個女人!妳可能不知道,在男人主宰的領域中,想要出頭,除非妳是女巫或是聖女,別忘了,當年聖女貞德(Joan of Arc)也是被當成女巫燒死,一直到1920年才被教廷封為聖女的。這麼說來,妳或許也得等上489年或者更久。



但幸好蕾妮˙瑞芬斯坦在1936年還是聖女,或至少對她最大的支持者希特勒來說她還是「我的完美德國女人」,才有機會和資源拍攝她人生中另一重要的鉅作《奧林匹亞》(Olympia)。相較於《意志的勝利》,《奧林匹亞》在處理納粹時就顯得中性許多,這並不是因為蕾妮˙萊芬斯坦「良心發現」了,而是因為《奧林匹亞》想要處理的主題已經超越了德意志民族的神話,透過這個歷史悠久的運動競賽嘉年華,我們看到每個運動員代表著自己的國家出征,他們爭取的不只是自己的榮耀,還有國家勝利的榮光。《奧林匹亞》記錄著在柏林舉行的第十一屆奧運,也記錄著人類在運動場上的戰爭。其實它原本是兩部影片,第一部叫做Olympia Part One: Festival of the Nations (Olympia 1. Teil - Fest der Vlker),第二部Olympia Part Two: Festival of Beauty (Olympia 2. Teil - Fest der Schnheit),只是我們現在都普遍將它視為一部影片來看。



在第一部的開場裡,蕾妮˙萊芬斯坦花了十二分鐘的時間,淋漓盡致的展現出人體在運動的狀態下,其身體結構和肌肉變化所呈現的力與美,之後的整部片也繼承了片頭的技巧和精神,利用慢動作和各種角度的鏡頭去補捉運動場上的運動員各種姿勢。這些鏡頭這樣處理的目的其實很明顯,從跳高和跳遠的比賽項目中最容易看出,觀眾能用現場肉眼無法解析的角度和速度,看到這些跳高選手在空中扭腰翻過比自己身高還高的高度、跳遠選手在空中奔馳或幾乎是飛躍的動作,讓人無法相信這些運動員和我們一樣是人類,反而更像是動物,或者是,神話中擁有超凡神力的人物。第一部影片還處理了田徑項目,這也是我認為第一部當中最精采也最充滿戲劇性的一部份,看短跑選手在短短十幾秒間展現出的驚人爆發力,讓場邊的觀眾也為之瘋狂;接力比賽如何瞬息萬變,每一棒次都可能是贏得比賽或輸掉比賽的重大關鍵;或是長跑選手如何賣命的保持領先,卻在最後一刻輸在他人的手中。



這些精采而真實的比賽,看似將國家間的鬥爭轉化為個人的競賽,但實際上,它卻是更盛大的戰爭,特別是對觀眾(還有聽眾)而言。不論你身在哪裡,都心繫奧運比賽中自己國家的選手是否能奪下金牌、是否能在某個項目中演出奇蹟似的逆轉而獲勝;這是一場不會流血的戰爭,但它確實是對國家神話的歌頌。不論是古希臘時代或是現代,人民對國家的熱愛永遠不會改變或消退,透過這些國際賽事,人民的力量緊緊凝聚在一起,就連希特勒也只能在這場賽事中當啦啦隊,為自己國家的運動員或加油或扼腕嘆息,因為在這一刻,只有場上的運動員是偉大的,只有代表國家出賽的同胞是光榮的,其他人只能享受著與有榮焉的滿足感,但這也是身為一個人最大的滿足感之一。



然而,這一切畢竟只是神話,希特勒終究沒有征服世界;德國經過二戰戰敗後,至今還是擺脫不了納粹歷史的陰影;所有跟納粹扯上關係的人,甚至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葛拉斯(Gnter Grass)也逃不出世人質疑的眼光。納粹的德國,就像是龐大且無底的漩渦,任何跟它有關係的人,都躲不了被覆滅的命運。它不是人類歷史上唯一的邪惡,卻是人類最無法忘記的,也是最難以直視的。我並不想鼓吹世人要用完全中性或客觀的眼光去看待蕾妮˙萊芬斯坦的作品,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若是能從她的影片當中學到什麼,或許就是能用冷靜的態度去直視邪惡的臉孔、看穿神話背後的真相、面對爭取光榮的代價,說不定,我們能避免下一個納粹政權的崛起或另一個邪惡的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