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看三笑喜劇大師伍迪艾倫
為了深入了解伍迪艾倫(Woody Allen, 1935- )的生平背景,我大量的在網路上搜尋這位已經年近七十經典導演的相關圖文資料,快速的掃瞄著每一張相片,企圖盡可能從中勾勒出大師的模樣神態。可是透過這些上萬筆資料驚然發現的,竟是伍迪艾倫始終憂鬱深沉的面容,縱使這位喜劇天才帶給全球上億觀眾近乎狂喜式(ecstatic)的歡笑,他自己的笑容卻是少的可憐,就連在星光大道上面對媒體,鎂燈光閃爍不停的鏡頭,伍迪艾倫依舊是難得露齒一笑,鬱鬱寡歡的神情和左右側性感金髮女星一臉燦爛嫵媚的笑容有著尖銳對比。笑與不笑在導演與觀眾之間,竟然形成了強烈的矛盾,為什麼觀眾要笑,觀眾在笑什麼? 而導演為什麼又不笑?
照片中,稀少不服貼的灰白頭髮、窄瘦臉頰上的渾圓高挺鼻子和兩側一對尖長耳朵、眉宇總是深鎖而眼神總是失落,這樣的伍迪艾倫戴上了一副黑色膠框的眼鏡-戲內戲外、台上台下,伍迪艾倫與他的眼鏡永遠是電影史中的經典正字標記。這副黑色的眼鏡似乎有著難以形容的魔力,配上誇張焦慮的手勢與官能症般喋喋不休的話語,讓伍迪艾倫在觀眾眼中有著無與倫比的喜感以及魅力。然而,究竟觀眾笑的是這位憂鬱老人家精神焦慮般連珠炮的話語,還是他臉上的黑色眼鏡像扣板機般啟動了一連串的神經元反應,這就不得而知了。殊不知,在觀賞伍迪艾倫、以及伍迪艾倫的影片時,往往都會被一種繁雜龐大的情緒所網住,「笑」只是一種從內而外、經過化學變化傳出、啟動點位於最邊處最淺緣的物理機能反應,或許就如同電擊般一瞬間被刺激、被抽離,伍迪艾倫帶給觀眾的,是一種狂癲無俚頭的笑點;然而在笑的前後卻挾帶了對於矛盾人生的諷刺、難以言喻、或者是難以啟齒的複雜心境。三看伍迪艾倫如何把悲劇人生轉化成螢幕喜劇-一笑滑稽古怪、二笑感嘆無奈、三笑瀟灑開懷。
伍迪艾倫在他的演藝事業上表現得才華洋溢,而他更是在影壇上樹立了風格鮮明、獨成一家的招牌喜劇片(Comedy),讓後來者望塵莫及。伍迪艾倫的東岸知識分子背景使他的喜劇片揉合了深度、廣度兼具的多層面元素,取材於古典 文史、當代科技、對電影史的熟悉等包羅萬象之題材,巧奪天工的包裝手法表現在電影形式以及敘事技巧中,精細之極,每每讓影迷們大呼看飽戲、過足癮,不得不以當代影壇奇葩來推崇伍迪艾倫!也正因為大師風采之絕倫,他的喜劇片早早就已經吸引了固定一票的死忠伍迷-大多數根基於歐洲大陸;又以法國, 也就是他第一部電影《What's New, Pussycat?》(1965)的拍攝地為甚,這些法國影迷不論票房高低、影評好壞,四十年來在伍迪艾倫事業或人生的高峰底谷支持著他。70至80年代,是伍迪艾倫作品叫好又叫座的年代,《安娜霍爾》(Annie Hall, 1977)、《開羅紫玫瑰》(The Purple Rose of Cairo, 1985)、《漢娜姊妹》 (Hannah and Her Sisters, 1986)等都是奧斯卡的大贏家;雖然伍迪艾倫的創作並非一路長紅,但是每個時期總會有代表的好評作品,90年代他拍攝了《百老匯上空子彈》(Bullets over Broadway, 1994)、《曼哈頓神祕謀殺案》(Manhattan Murder Mystery, 1993)、《大家都說我愛你》(Everyone Says I Love You, 1996)等經典鉅作;2000之後的喜劇大師,創作力依舊旺盛,近年在歐洲大量拍攝電影。伍迪艾倫能導能演、能嘻鬧能嚴肅 、深淺兼具,早年從寫劇本以及電視節目脫口秀主持人(stand-up comedian)就已鋒芒畢露,爾後又將自己「神經式的喜感」發揮得淋漓盡致,風靡主流大眾與非主流藝術電影影迷,符合了當代喜劇大師多才多藝的多棲性。
《性愛寶典》﹝Everything You Always Wanted to Know about Sex(But We're Afraid to Ask), 1972
《性愛寶典》是伍迪艾倫早期事業準備起飛之際拍的片子,此一時期的創作以鬧劇(Slapstick)居多,大量的使用了視覺上的笑點(Sight gags),演員充滿誇張的表情及肢體動作,一來強化劇情的高潮迭起、二則達到明諷暗刺的笑/效果。《性愛寶典》包含了七段以不同性事為主題的短片,辛辣過癮、口無遮攔-春藥、人獸戀、性高潮、變裝癖等,伍迪艾倫破除各種「性迷思」,暢談跨越物種、人種、階級、國族等邊界的多元「性」。50、60年代起是美國性別議題(gender issue)開始興盛的時期,也難怪伍迪艾倫會趁機借題好好發揮。的確,片頭一開始,這位鬼才就古靈精怪的與觀眾分享了一首輕快歌曲,招呼大家一起來胡搞,中間還穿插了嘻鬧的旁白“Let’s misbehave, Let’s misbehave!”確實,伍迪艾倫絕對不會是一個聲嘶力竭指責社會不公卻優雅盡失的導演,在保守派眼裡,他的笑話或許露骨刺耳,卻無比精準的一針見血正中紅心,不僅僅對準了衛道人士的敏感帶(sensitive zone),還瞄向社會的隱諱處大投閃光彈。
然而,伍迪艾倫的絕世才華不可能僅止於和保守派唇槍舌戰、枯燥爭辯,要真是這樣,那不也太無趣了?
伍迪艾倫絕不是無趣的人,更不是無立場的人。身為一個處在美國經濟起飛的東岸知識份子,對於文化工業與電影產業有著自己的態度觀點。伍迪艾倫非常清楚明瞭自己的身分定位:《性愛寶典》一片七段不同的形式風格即反映了導演對於時代的敏感度,同時也暗示了伍迪艾倫如何觀看時代的變動與己身的關連。儘管是座上賓,伍迪艾倫對奧斯卡有所芥蒂是眾所皆知的事,1978年《安娜霍爾》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中大放異彩,連奪最佳導演、最佳編劇、最佳影片三大獎項,伍迪艾倫卻留在他最愛的紐約吹著他最愛的單簧管,渾然不在意西岸的主流盛事。這樣的行徑,不難理解出大師對好萊塢的嫌隙之心和與之劃清界限的企圖。早在1972年伍迪艾倫拍攝《性愛寶典》之際,就已經隱約透露出這一份貶意。在第六段Are the Findings of Doctors and Clinics Who Do Sexual Research Accurate?與第七段What Happens During Ejaculation?中,伍迪艾倫就諷刺了好萊塢類型電影公式中的冒險愛情片與科幻動作片。第六段安排了一個古怪科學家與駝背管家的角色,指涉了《科學怪人》(Frankenstein, 1931 )和《鐘樓怪人》兩部經典電影的片段,銜接以家電線路走火般的爆破效果、與愛情劇男女主角千篇一律老掉牙的場面話和陳腔套語(cliché)來製造笑果;更巧妙的第七段,則是笑點連連驚喜不斷,以階級化的人體分工/社會分層為主軸,伍迪艾倫精心設計了諷刺的情結,例如主控中心人員高舉酒杯、互相道賀任務完成的官僚面貌、或是代表下體的勞工一邊使勁出力以達勃起一邊大聲頌唱國歌、軍歌等,都讓人聯想到一幕文化霸權(cultural hegemony)的滑稽圖景,是對父權機制(patriarchal mechanism)的控訴、或是對資本主義式剝削 (capital exploitation )的譏諷、抑是對美國主流電影的嗤之以鼻? 玩過了類型(genre),伍迪艾倫也在第三段Do Some Women Have Trouble Reaching Orgasm?大玩形式手法,實則為對大師安東尼奧尼(Michelangelo Antonioni, 1912)與費里尼(Federico Fellini, 1920-1993)致敬。簡潔俐落的場景調度(Mise en Scene),線條分明的幾何構圖,將畫面分割成不同的區塊或重疊交錯的空間,角色的走位與攝影機的橫向移動 、平行跟拍等慢鏡頭,都是承襲了安東尼奧尼的形式主義風格。而伍迪艾倫異想天開的荒誕幽默,則可以說得到了費里尼的真傳。伍迪艾倫明顯的傾向於歐陸的藝術電影,可見一斑。
《非強力春藥》(Mighty Aphrodite, 1995)
《非強力春藥》的英文片名為Mighty Aphrodite,Aphrodite是希臘神話中的維納斯女神,掌管世間男女的嗔痴愛怨,同時劇情又與希臘神話環環相扣在一起。以一對領養孩子的夫妻婚姻生活為主軸,藍尼與阿曼達的愛情逐漸降到冰點,然而人生總是峰迴路轉、柳暗花明又一村,他們最終還是意識到對方才是彼此一生的真愛。故事穿插以琳達-麥斯的生母,在藍尼的大力協助下,改頭換面從良為人婦的曲折過程;此一片段似乎模仿了經典戲劇賣花女(Pygmalion, 1912),也就是爾後改拍成現代版的《窈窕淑女》(My Fair Lady),刻畫了男人企圖扮演神的腳色去改/創造女人的意識型態。
《非強力春藥》特別之處是伍迪艾倫安排了「戲中戲的旁白」,將一齣紐約現代都會片與古希臘神話連結在一起;乍看之下,是利用了突兀不相關的聯結做為喜劇元素,讓時空人物交錯著出現,或者互動對談;實際上,則透過性質兩極的情境來暗示人生的雙面向。片首與片尾都是以希臘的古典圓形劇場(Amphitheater)為主要場景,透過合唱團(Greek chorus)齊聲朗誦作為背景敘事;趣味點在於,儘管他們身著厚重的長袍、頭帶詭異的面具,口白言詞是非常簡潔易懂的、肢體語言則是誇張滑稽的,這樣的衝突不協調,確實帶來了喜劇效果,更暗中「對比化」了人生沉重感之下的幽默態度;影片結尾明朗化了這樣的比擬,伍迪艾倫把載歌載舞的百老匯舞台與古希臘表現哲理的劇場結合在一起,用形式說明了人生的輕與重的交替性-儘管衣物包袱再沉重,一樣還是可以翩翩起舞、開懷歌唱,就如同整部片的最後一句話“Life is unbelievable, miraculous, sad, wonderful!”生命是不可思議的、神奇的、悲傷的-美好的!生命總是充滿了矛盾與衝突、變數與未知,而伍迪艾倫善於誇張地突顯這些轉折點,來製造不真實卻滑稽的笑點。一笑解千愁,笑可以是種偽裝,卻也可以是種釋懷。如同片尾的歌曲 “When you are smiling, the whole world smiles with u. When you’re laughing, the sun keeps shining through…So keep on smiling, the whole world will smile with you...”。地球一直轉動,不曾停止,若能保持笑容,世界就會與你一同微笑-想必這就是伍迪艾倫的喜劇哲學,重點不是好笑或不好笑,而是在面對人生必然的起起伏伏之際,能不能、有沒有一笑置之的勇氣與堅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