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丹十三系列<二>之魔幻紀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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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伊丹 1992 年的作品《民暴之女》與 1996 年的《超市之女》,同樣都服膺於這種單純而樂觀的價值體系:意志堅定的小蝦米,奮力不懈地對抗社會的黑暗力量,終能立下四兩撥千金的大功,高豎邪不勝正的旗幟。因此觀賞伊丹的片子,總是痛快淋漓,當我的神經連續緊繃一兩小時,目不轉睛地看著正反派角色掀起一場場的角力戰之後,終於等到正義出現的剎那。


  總之,這兩部「女」片,雖前後相隔四年,敘事的架構仍十分相似。《民》是關於木衛二飯店,受黑幫組織恐嚇詐財,不勝其擾,遂聘請律師早川智子,指導驚慌之措的黑幫事務經理玲木與助理若衫太郎,如何恰當地與黑道談判,並引介公權力自我保護,同時她也接連兩次拯救了愚蠢受騙的總經理;而《超》則是描述一個沒有商業頭腦的傻老闆五郎與他舊式的超級市場,在另一家新開幕、擅於耍弄行銷手法的超級市場的威脅下,生意一落千丈,前景岌岌可危,於是他的國小同學花子便憑著自己身為家庭主婦的敏銳度,幫忙五郎的超市,扭轉乾坤,以體貼顧客需要為革新訴求。而兩部影片到了末尾的劇情高潮處,宮本信子飾演的女救星 (heroine) ,都差點丟了小命,但無論她是被黑道捅了一刀的律師,還是不小心被關在物流車冷凍庫的副店長,最後都可以大難不死,逃出鬼門關,而且片中本來無助的其他人最終也都受了她的影響,在本質上有重大的改變或成長。


  《超》有個逗趣的片頭,粉紅底白字,搭配輕鬆的電玩音樂,彷彿在故事開始之前,下好一道諭示,我們在五郎與花子的那一邊,誓言捍衛我們的超市正直屋,要贏得最多的顧客,打敗廉價大魔王 ( 另一家超市的名字 ) ,直至破關。兩家風格取向截然不同的超市之間的戰爭,雖看似魔幻,背後的社會景況卻是寫實。


  店如其名, ( 花子加入之後的 ) 正直屋代表的是人到的價值觀,以良心與誠意相待,只有新鮮、真材實料與整齊清潔,沒有欺騙與手段;相反地,廉價大魔王則對應了為利是圖、枉顧消費者權益的黑心商業操作。高度資本化與激烈的商業競爭,固然早已成為不可逆的時代趨向,片中卻不認同毫無人性的企業壟斷,於是透過機巧的對照安排,烘托五郎與花子為牽引觀眾情感的一方。


  圓眼扁嘴無辜臉 ( 五郎 ) 與短腿圓身西瓜頭 ( 花子 ) 的外貌,重逢時所跳的充滿童趣的公主與浣熊之舞,或傻裡傻氣的肢體動作,都使兩人活像卡通人物,笑起來,十足可愛親切,一如正直屋的笑臉商標 ( 同樣的笑臉,其實早就出現在《民》當中,鈴木從家裡帶來的愛心便當裡 ) ,至於敵營那邊的頭頭們,則個個兇神惡剎,心思歹毒,果然是魔王級的人物和他們的鬼臉圖騰商標一樣,面目猙獰, ( 順帶一提,廉價大魔王社長,正好就是《民》裡頭的黑道大哥內鳩美帆,無怪乎怎麼看就是一副壞人臉 ) 。若不以帽取人,兩方的私生活也可成為一組對比,傻老頭五郎要不是合親人一起吃火鍋,任小孩騎在他頭上,就是去適合親友聚會的旋轉壽司店續攤,而魔王一夥人下班後則聚集在龍蛇混雜的酒店,要不是頹唐玩樂就是共謀詭計。


  伊丹的這些人物,都是善惡分明的,即便好人抓狂了也是溫和的,與暴力無涉,好比花子追拿牛肉賊的精采橋段,機伶地讓賊兒撲上推車,撞進柳橙堆,再對準他的眼睛發射巨無霸沙拉槍,送他個滿臉醬;危及時刻,五郎也採取同樣的方法朝著惡棍的擋風玻璃猛噴滅火泡沫,才順利攔下載走花子的冷凍車。必要時,好人也照樣有火力全開的辦法,只不過手裡拿的肯定不是刀槍。


  另一處值得注意的是兩家超市的場景差異,正直屋的格局是寬敞明亮的,也有許多幕從各個角度拍攝超市建築實體的外表,設定了強烈的空間感 (spatiality) ;廉價大魔王卻始終只有內部拍攝,擁擠、光線昏紅使人感覺窒息的空間,因而無從指認它的地理位置,彷彿這樣糟糕的地方,不曾存在,或者終將消失。


  《民》以黑道為主題,氣氛不似《超》那般電玩式的輕快,時時穿插緊湊的低音鼓聲與高音刺耳的喇叭,註解每一次的危機處理,都是短兵相接、攸關身家的生死戰役。不過其中令人感覺對血腥可怖的畫面,倒不是與黑幫與良民兩趙對峙、流氓揍人剁手指,或宮本信子腹上插刀,反而是一座象牙白的小便盆,一注顏色混濁,迅速轉紅,猶如灑血,只見便盆中噴濺成一片, ( 那時研究室發出了此起彼落的驚呼聲 ) 。此處顏色與速度配置出的暴力觀感,恰恰因為角色均在景框之外,而與螢幕前的觀看者 (spectator) 產生直接且強烈的關聯與衝擊,瞬間將觀者置入角色的內心動變 (inner movements of the mind) ,想像痛覺,感同身受。除此之外,鈴木躲在宴會桌下的場片調度也非常高明,這動作固然是因應情節需要,但若衫太郎掀開桌巾一角向內瞧的正反拍鏡頭,無論是桌下還是桌外的人,都被侷限於桌巾與書架構成的狹窄空間中,隱喻著他們進退維谷的困境,而第一個鈴木的鏡頭,鏡頭稍微拉遠一點,納入橢圓桌布簾的全長為背景,讓鈴木看起來相對地渺小了,增強他可憐兮兮的弱者形象。


  《民》全片大部分的時間都在鋪敘飯店與黑幫之間如何見招拆招,把詐騙的法律擦邊球引回界內,使其曝光 (exposed) 、透明化,一棒打回恐嚇取財的原形,一方面頗似百科全書式的教科書,另一方面,又是黑道大流氓小混混的章回現形記。


  約莫就是為此,伊丹惹毛了日本黑道,還被修理了一頓,大哥們似乎認為伊丹對他們的再現是有問題的,我也認為有問題,雖然我們的立場可能天差地別, ( 笑 ) 。在這兩部片的意識形態中,伊丹深信只要能團結一致,堅持理念,心中所企盼的理想世界必然得以實現,雖然他也知道新的一批黑道還會再來,但他們總有一天會放棄,永遠退開,然而,《民》中的法律謀略之所以能產生效用,並不在於計策之精妙與堅不可摧,而是因為伊丹同時把黑幫與其他組織簡單化了。彷彿黑道是不文明的,不瞭解如何利用法律漏洞與無法可管的灰色地帶;彷彿他們是資本微薄,禁不起勞役、損傷、或龐大金錢支出的;也彷彿白道與媒體的力量是純然公正客觀,完全按照理法辦事的。現實是,黑道很可能是更狡詐、富強且與警政等組織掛勾的。於是,片尾黑勢力的撤除,只能是電影化的狂想 (cinematic fantasy) 。


  最後再提,這兩種戰爭、良善的弱者最後的勝利,完全依賴女英雄的帶領與影響,唯她能使人勇敢與醒覺 (awaken) ,並拯救無能的善良男人免於一場失敗的雄性爭戰,換句話說,如果這位女英雄不存在,整個社會就無法抵抗墮落的命運了,而這才是最有可能發生於真實生活的結局。


  雖然我如此妄下斷語,是太宿命太悲觀,但正是現實的使人失望,彰顯電影裡想像的希望、豐美與迷人。管他的呢!就多看幾次吧,只要電影繼續放映著,烏托幫的光束向螢幕投射,生存就很愉快,很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