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木許的影像韻律

30
2013-07-05

前些日子以最新作品《愛情,不用尋找》Broken Flowers獲得2005年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的吉姆賈木許(Jim Jarmusch),雖已年邁五十,給人的印象卻始終如一:明亮的眼神、永遠蓬鬆有型的白髮與那股揮散不去的不馴氣息,不說他是導演,很多人可能以為他是某龐克樂手的鬼魂。(而他也的確玩團)



賈木許,美國獨立製片界的奇才。身為創作者/導演(auteur),他認為以商業為主的工業操作下有太多附加條件,限制了創造力與作品個人風格,所以迄今,他仍拒絕在主流片商監督下拍片。一九五三年出生於美國的他混合著東歐與西亞的血統,年輕時待過巴黎和紐約,經歷新浪潮運動與龐克樂的洗禮,在哥倫比亞大學主修文學,畢業後進入NYU的Tisch,開始接觸電影製作,曾於八零年代擔任過德國大導溫德斯(Wim Wenders)《水上迴光》(Lightning Over Water)的攝影助理,1984年首次以《天堂陌影》(Stranger Than Paradise)在各國際影展獲得廣大迴響,其後較知名的作品包括:John Lurie與Tom Waits絕妙交手之《法外之徒》(Down by Law, 1986)、以世界各地計程車為主題的短篇集結《地球之夜》(Night on Earth, 1991)、强尼戴普主演的《你看見死亡的顔色嗎?》(Dead Man, 1995)、日本武士道混黑手黨混美國街頭文化的《鬼狗殺手》(Ghost Dog:The Way of the Samurai, 1999 )、以及去年才於金馬影展播映的拍攝橫跨二十年的《咖啡與煙》(Coffee and Cigarettes, 2003)。



賈木許的電影總飄悠著某種疏離感,無論是配樂、影像感的疏離(黑白電影尤其),鏡頭觀看與被看之間的疏離,角色與角色之間的疏離......然而這種疏離對了味就是種默契,這默契在於人生的瑣碎與其即興韻律。看過賈木許片子的人可能有兩種:一種是領會了個中滋味,在觀影經驗中得到了許多樂趣,而成了死忠影迷﹔一種是搞不清其所以然,往往在影片結束時,頭上冒出許多問號,並且不死心地繼續思索下去(所謂「餘味無窮」),然因此,後者也極有潛力成為死忠影迷。



賈木許說他喜歡以電影來說故事,但他的故事往往不重戲劇性的情節發展,焦點通常在放在幾個人物身上,也就是說,不凡事交代來龍去脈,要觀眾直接從人物身上尋找線索。1986年的《法外之徒》(Down by Law)便是這麼一部電影,片中充滿荒謬的因緣際會、即興味的演出、閒扯淡的對話內容,敘述一個失業的DJ Zack(由Tom Waits飾)和一個不懂女人的皮條客Jack(John Lurie飾),因被誣枉而進了同一座牢房,後來,這小小的空間裡,加入了語言不通、總是狀況外的義大利賭徒Roberto(Roberto Benigni)。在這個沒得交易的世界,只剩下無止境的時間和有一搭沒一搭的對話,三人整天無所事事,不是打牌就是打架,再不然就是Roberto自得其樂的獄中英語學習。後來他們決心逃獄,但逃獄後困在文明邊緣的荒野,甚不如意,在這麼一個過渡的沼澤,三人的互動微妙,疏離的關係因為同病相憐有了特殊的默契。



有時候你看著Tom Waits百無聊賴地搔搔他的鬢角,不知道那究竟是演員放空的表情還是角色本身的需要。以及Roberto自言自語敘述道他媽媽殺兔子的過程,像是煞有其事地在嘴裡喃喃:「我媽媽好奇怪,我媽媽好奇怪。」 (但這的確也是演員Benigni的親身經驗)。賈木許似乎擅長結合並互動虛實的瞬間,捕捉那些看似不經意的、出乎意料的細節。因為笑點由心而生,也讓觀眾忍不住「笑由心生」。賈木許的電影沒有什麼史詩般的內容與志向,他只是簡單呈現了角色生存狀態裡的無奈與無聊,呈現無聊是種哲學,而且還能使觀眾在觀賞無聊中獲得娛樂也實在不簡單─那樂趣或許來自極簡畫面與詼諧言語所帶出的無數臆想。賈木許的電影像一則雋永的寓言,人生的奧妙似乎就在世俗瑣事中。



本片的攝影與地理背景也值得一提﹔《法外之徒》是賈木許與Robby Muller(擔任過拉斯馮提爾、文溫德斯、莎麗波特等名導的電影攝影)的首次合作,Muller以出色的黑白攝影展現了路易斯安那州繁華的殘餘氣息和沼澤之詭靜風情。蘊含詩意與絲絨感的黑白光影是色彩極限,也是影像的最大張力。在充滿殖民建築、混血族群與爵士音樂文化的紐奧良,當片中的小人物提到了美國作家惠特曼的草葉集、羅柏福斯特的詩與馬克吐溫的密西西比河,歷史語境呼之欲出,人文氣息與最樸實粗糙的心靈融合為一。



電影對賈木許來說,是音樂的延伸。真實的時間感被抽離,取而代之的是音樂中的時間感,而這種時間感就是他電影的韻律。他在1984年巴斯奇亞(Jean-Michel Basquiat,塗鴉畫家)的生日派對上結認搖滾樂手Tom Waits,由於兩人對於音樂有共同的熱情,一拍即合,從此成為好友,陸陸續續的合作激盪出不少火花。而多次參與演出的實驗爵士樂手John Lurie則是賈木許長期的配樂夥伴。在《咖啡與煙》中,便可看到賈木許不少樂界的朋友逗趣演出,包括Iggy Pop, Waits, Wu-Tang Clan, The White Stripes等。這十一個短篇,從最早1986年拍攝的貝尼尼(美麗人生導演/演員)與Steven Wright的 “Strange to Meet You”開始,透過咖啡與菸,各式人種、語言、階級、腔調、情境在一張小小的桌子上,跨過杯緣、穿過煙圈,發生交會,人性什錦在咖啡的溫度、濃度與味道中被調配而出:Tom和Iggy總想勝對方一籌的對話角力﹔比爾莫瑞與武當派的搞笑「健康乾杯」﹔凱特布蘭琪一人分飾兩角的差別待遇﹔Jack與Meg的科學時間﹔Molina與Coogan攀親引戚之殘酷失敗﹔兵工廠中兩位老人的馬勒交響與永恆休憩……人生百態在煙霧吐納、幽默的對話之間吸收與釋出。其中兩個短篇重複提到Tesla的概念:「地球是聲音共振的導體」(“The Earth is a conductor of acoustical resonance.”)或許就說明了咖啡桌上的一切,無論銀幕內外,一旦輕微觸動了便是心靈共鳴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