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aking Life and Dream,理查林克雷特的獨立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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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有人說,每個時代的年輕人都有那麼一部代表電影。就好像要一窺六○年代的青年生活,不能錯過高達和楚浮;七○年代的年輕人寫照,莫過於《年少輕狂》(Dazed and Confused,1993)裡那群狂放不羈的高中畢業生們,如何用行動去逆反外在體制;八○年代,可以看看《早餐俱樂部》(The Breakfast Club,1985)裡被留校察看的青年們如何交心;九○年代的《四個畢業生》(Reality Bites,1994),面對不可預見的未來多是懷疑中帶些忐忑;兩千年後《美國派》(American Pie, 1999)裡的年輕人愛惡搞,無厘頭的行為舉止總讓旁人手足無措。



《年少輕狂》這部背景設定在1976年的青少年電影,其實是理查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在1993年的作品。背景是林克雷特本人在青少年時期渡過的德州小鎮Huntsville;故事由小鎮高中的畢業典禮日開始,一群摩拳擦掌等待參加夜間派對的年輕人,如何在這天打發時間。這是一個白天太長、事情太少的畢業日。他們拒絕簽署校方的反菸酒榮譽書,寧可上街開雪佛蘭展開追逐競賽,啦啦隊長帶頭惡整剛入學的漂亮女孩們,家裡沒大人時三五好友一起偷抽大麻,又或者幾個學長一起修理看不順眼的學弟。在「年少輕狂」裡啤酒是必需的,舞會也是;白天太長的時候,無聊的年輕人們用更無聊的遊戲來麻木自己;除此之外,這部小成本的無聊青少年電影卻異常地星光閃閃,有美麗的蜜拉喬娃維琪(Milla Jovovich)稱職地扮演花瓶,馬修麥康納(Matthew Mcconaughey)蓄鬍演小痞子,還有演技仍嫌生嫩的班艾佛列克(Ben Affleck)扮不良少年帶頭鬧事。



年輕人的故事,是林克雷特一貫喜歡、也擅長處理的主題。本著獨立製片的精神呈現他所觀察到的年輕人,因此這些小成本電影裡的運鏡都是再簡單不過了的,也沒有太多戲劇性。故事內容可以是年輕人的無聊生活、一段過度浪漫的異國戀情、甚至可以是一場莫名其妙的夢境。



但不同的是,林克雷特似乎相當熱衷於挑戰電影可能的表達方式。一來反應在他不斷以獨立製片模式拍他擅長的年輕人故事,卻又同時進行更費工時的「林克雷特式」的動畫電影。



從首部劇情長片《都市浪人》(Slacker,1991)開始,林克雷特挑戰主流電影約定俗成的敘述模式,九十多分鐘的片長裡,觀眾找不到主角、也摸不清楚劇情;鏡頭從沒有停在同一個角色身上太久,片子的前進常常是以A場景衝擊B場景的方式,來改變攝影機的觀點。所以隨著事件的改變,鏡頭移轉到另一個人身上。在有限的片長下,鏡頭下每個人分得的時間來得那麼平均,正因為沒有主故事線,大家都可以是主角,讓《都市浪人》儼然是以鏡頭主導繪製而成的一幅Austin小鎮的浮世繪。



這個大膽的實驗奠定了林克雷特在獨立製片界的地位。於是有了稍後的《年少輕狂》,以及更賣座的《愛在黎明破曉前》(Before Sunrise,1995)。這些電影的相同點是,林克雷特在處理「電影時間」(cinematic time)和「真實時間」(real time) 是充滿高度自覺的 ( 註1 )。 一如電影時間匆促而短暫的《年少輕狂》(畢業日當天),片長相仿的《愛在黎明破曉前》中的電影時間也不長,火車上意外相遇的瑟琳和傑西決定在維也納共同度完今天,待明日再各自回到原先的生活軌道上。可是這一天他們卻活得意外漫長,火車上傑西說他看見逝去的祖母,瑟琳在墓地旁說自己相信靈魂再生,他們走過遊樂園酒吧,在河邊買了一首詩。電影時間儘管只有一天,他們卻活得悠哉,好像青春永遠不嫌多。



林克雷特除了用電影記錄青春,也藉著動畫書寫夢境。



《Waking Life》(2001)中的年輕人住在林克雷特童年的小鎮,也有著同樣的焦慮,好像有段活在夢境中的經驗,讓他分不清楚現實和夢境的界限,以為自己已經醒來其實卻仍陷在dream-state。



這部最貼近導演親身經驗和年少焦慮的動畫影片,不同於一般黏土動畫的製作方式,是由Bob Sabiston和他的團隊製作,根據演員真實活動繪出的「林克雷特式」動畫,影片中的人物有著細微表情和靈活的肢體動作,甚至有些逗馬(Dogma)的痕跡,畫面裡的影像時不時還逼真地晃動起來。



林克雷特把自身對夢和夢境的思考全部化作影像投射在《Waking Life》之中。失眠的男孩在空蕩蕩的戲院裡甚至開始看一部討論巴贊(Bazin)的影片,看著影片裡的受訪者討論電影究竟是不是夢境的衍異,男孩會心一笑。在訪談中 ( 註2),林克雷特說到「打從一開始,人們就意識到電影在人腦中的運作模式相當近似於夢境開展的方式。」這層無法清楚界定的關係正是林克雷特年少觀影經驗以來的焦慮,但在《Waking Life》中,林克雷特正是用電影詮釋夢境,也用夢境解構電影。



這樣的高度自覺,讓影片中的男孩活得像個典型的文藝青年。不論他的夢境多麼脆裂,卻總是給他留下不小的焦慮和衝擊。他不斷地思考身旁的人的言談,從那個他分不清是夢境還是真實的船車事件、到後來在酒吧的巧遇,讓他困惑的談話也從巴贊、齊克果到了Philip K. Dick的小說。他究竟是不是僅在一個夢境中夢著另一場可能的對話呢?



儘管林克雷特的近作《搖滾教室》(School of Rock,2003) 緩緩地向主流市場潛行,他的早期作品中對影像時間和真實時間的思考,卻在之後「愛在日落巴黎時」(Before Sunset,2004)做了非常完美的結合。



闊別九年後重逢不單是電影中瑟琳和傑西的浪漫情境,現實生活中茱莉蝶兒(Julie Delpy)和伊森霍克(Ethan Hawke)九年後也再度攜手合作。他們在電影時間和真實時間疊合的七十多分鐘裡,要急切地向觀影者講述著這九年的故事。



儘管這幾年乍看之下,林克雷特鏡頭下的年輕人好像都不再年輕了,但林克雷特卻依舊藉著攝影機記錄青春,過去式的;於是《愛在日落巴黎時》裡九年的青春流轉必須迅速「口述」,才能追上真實時間和電影時間之間的縫隙。至於林克雷特用擬真動畫思考電影的本質,並趁機結合關於電影和夢境之間的辯證,這般關於電影創作時的高度自覺,則一直都是林克雷特領先其他同輩導演太多的。




註一:這部份的試做討論要感謝政大廣電所郭家融同學的悉心提醒。


註二:譯自Dave Kehr在New York Times的專文 “Waking Up While Still Dreaming.” New York: Oct 14, 2001. Pg. 2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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