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藝術反思台灣──評述《以藝術之名:台灣視覺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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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07-05

公共電視自1998年7月1日開播至今,已屆滿九年。在這麼長段的時間裡,我們有時幸運得見公共電視自國外購買版權,於此間偶爾播放引介歐美藝術的影片。其中,較令人印象深刻者,譬如:1999年初播放的《畢卡索特寫》與《畢卡索耶穌受難圖》,以及晚近曾經兩度播放的《莫內與他的朋友們》。至於公共電視介紹台灣視覺藝術的影片或節目,則多半出於外製;對此,觀眾較為熟悉的,不外就是黃明川導演已完成的幾個記錄台灣現代與當代藝術的系列影片,包括:《解放前衛》、《裝置藝術十年》、《台灣數位藝術新浪潮》(國立台灣美術館委託)、《藝界顛峰—─台灣前輩美術家》(文建會委託)以及以公共電視《紀錄觀點》之名,專為當代藝術家《袁廣鳴》、《梁任宏》與《徐瑞憲》攝製的紀錄片等等。換句話說,在過去九年當中,公視幾乎罕見自製的視覺藝術類影片或節目。正因為這樣的緣故,公共電視如今隆重推出《以藝術之名:台灣視覺藝術》(以下統稱《以藝術之名》)的自製紀錄片系列,雖然來得有點遲,但意義卻依舊重大且值得鼓勵。



《以藝術之名》歷經兩年半的時間拍攝,最終剪輯為八集的節目,每集48分鐘。實際上,此一計畫的發想與先期企劃,早在2004年初就已著手進行。儘管一套八集的紀錄片形式在計畫之初,就已定案,但是,在節目企劃的過程當中,對於分集的具體內容,腳本的撰寫,影片的敘事風格,單集與分集之間的結構關係及對應,都經過負責企劃的徐蘊康小姐與幾位諮詢委員進行個別請教與斟酌。至於分集大綱的方向與定稿,最後仍由公視內部自行定奪。



就整體架構而言,這一套八集的紀錄片有意跳脫細說從前的說史模式,每集各有特定的議題,並將討論的重心集中在三到四位藝術家身上。在拍攝時,盡量以藝術家的現身說法為主,必要時,佐以專家學者的觀察或評論。再者,為了豐富紀錄片的內容,也搭配、剪接或拼貼同一議題下其他藝術家作品的圖像。有時回溯歷史,為了使觀眾產生立體化的視覺印象,也運用戲劇重演的方式進行拍攝。



從議題的企劃來看,《以藝術之名》以台灣自身作為立足點與出發點,從主體性、族群、水墨、現代、性別、跨界及全球化等議題切入,試圖見證台灣藝術家的視野、關懷與見解。這八集紀錄片依照既定的播放順序,分別以《主體的想像》、《祖靈的召喚》、《輕與重的對話》、《新美術的追求》、《前衛精神》、《她者的凝視》、《流動的框架》、《奔赴烏托邦?》命名。其中,《祖靈的召喚》以台灣原住民族群為對象;《輕與重的對話》以水墨為議題;而《新美術的追求》與《前衛精神》分別溯及日據時期台灣現代美術與戰後1950-60年代台灣前衛藝術的緣起與發展,都是對「現代」議題的探討;其餘六集則主要以台灣當代的景況作為掃描對象。



縱使各自聚焦在特定議題的探討,這八集紀錄片最終還是沒有跳出交代台灣藝術百年的隱性結構。就其播放順序來看,首先是從台灣「主體性」的議題切入,確立了整個系列的重心之後,隨即拉出了一條與歷史脈絡息息相關的議題軸線。從水墨藝術、日據時期台灣現代美術,以至戰後1950-60年代的五月畫會與東方畫會的崛起──這些都還是沿著歷史的脈絡探索台灣視覺藝術。也因為這樣的緣故,《以藝術之名》意外地略過了影響台灣本土與當代意識建立至為重大的1970年代,確實是相當可惜也令人感到遺憾的。以今日看來,1980年代衝撞解嚴以至1990年代解嚴之後,台灣當代藝術的關懷與議題,多數都源起於1970年代期間的反思意識。未來,公共電視對於《以藝術之名》所留下這一缺口,勢必是需要另立專輯加以補足的。



值得指出的是,《以藝術之名》雖然大量剪輯了藝術家現身說法的談話,卻不是為了形塑一個說詞統一或共識的假象。在逐集觀賞的過程當中,我們不難發現,受訪或受討論的藝術家各自有其特殊的人文關懷與創作觀,其表現手法甚至爭奇鬥妍,彼此互有不同。透過多達30位藝術家的實地訪談,同時,也記錄他們在現地創作的實況,觀者於是得以在多元的觀照之中,具體感受台灣視覺藝術的流變、交集與差異。



這八集一套的節目用《以藝術之名》命名,語意之中明顯帶著「藝術」只是一種托辭或手段的寓意。在這當中,「藝術」被看成是一種「溝通」的載具或容器。而個別藝術家透過藝術語言的焠鍊,揭櫫他們所見的世界與關懷。如果從更大的敘事結構來看,《以藝術之名:台灣視覺藝術》其實持續關注著藝術家如何在其所處的時代之中,進行自我的文化啟蒙,進而與其時代對話及辯證。通過藝術家對自己創作的初衷、訴求與目的的描述,連同他們對時代的看法與見解,我們得以認知藝術家的作品與其時代或社會環境脈絡之間的交互關連(correlation)。



《以藝術之名》試圖描述與再現的,正是台灣文化自身。以「主體性」作為思考的重心,這整套節目有意揭露台灣作為一個混合文化的過往今來,同時,更關注台灣在今日全球化的語境之中,如何思考與面對自身作為一個文化主體的當代處境。相對於眼前不斷自我割裂的台灣,公共電視這套《以藝術之名》的紀錄片,提出了開放與交雜孕生的觀視態度。



從長遠的視野來看,《以藝術之名》的製作並不只是在於現階段的剪輯完成與播放而已。就公共電視成立的意義來說,更重要的還在於透過這一類計畫的實踐,使台灣藝術家的音像得以透過專業的記錄,而成為未來第一手的文化史料。經過兩年半的拍攝過程,《以藝術之名》想必也留下了許許多多不可能重新再來過的毛片記錄。而且,相較於表演藝術與音樂的演出實錄,公共電視對於視覺藝術節目的著墨,多數僅止於新聞性的採擷與披露,而始終欠缺積極的規劃。就此而言,《以藝術之名》的完成只能視為一個好的開始。



隨著影音時代的來臨與全球化的流通,我們已有機會看到來自全世界,尤其是歐美世界與日本所出版的各式各樣推廣並探索傳統以至當代藝術的影片,並因此受到影響。有些國家,譬如英國、美國與日本,更善用他們的國家或公共廣播公司,製播並出版各種推廣本國與國際藝術的影音節目,同時,更將其開發為具有積極產值,且能發行國際的文化創意產品。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美國公共電視網在經過多年縝密的規劃、拍攝、剪輯,搭配有系統的出版與教育推廣計畫,陸續於2001年、2003年與2005年,推出了以《Art:21—Art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藝術:21──二十一世紀的藝術)為名的當代藝術記錄影片。同樣採取實地拍攝,配合藝術家的現身說法,這套影片輯錄了55位來自各地的美國當代藝術家與其創作的實況,並分別以輕鬆有趣的分類手法,將這些藝術家編入十二個子題當中。全部影片共分三集發行,每集長度四小時。伴隨多種影音格式的出版,此一計畫也有同步刊印的導讀專書。除此之外,他們更透過公共電視網的網站,張貼大量的導讀文字,提供免費下載的藝術教育服務。特別值得學習的是,此一計畫結合了幾可說是鋪天蓋地而來的後續推廣計畫,而且走進美國各級學校的藝術教育體系。這種藝術總動員的決心及影響力,不可謂不驚人,也十分令人敬佩。



相較於這些先進國家在操作同一類型計畫的細膩度與成熟度,《以藝術之名》紀錄片的整體表現,難免就顯得羞澀與不足。當然,這當中除了時間與經費資源相對短絀之外,台灣的公共電可能也因為欠缺製作大型的視覺藝術紀錄片的經驗,而仍處於摸索與練習的階段。即便如此,《以藝術之名》記錄片仍然是記錄與整理台灣當代視覺文化的一個重要而難得的嘗試,而且,也是對藝術家創作脈絡的重要整理與記錄。



對眼前一切民粹化與媚俗化的台灣社會而言,《以藝術之名:台灣視覺藝術》註定又是另一個叫好卻不叫座的冷門企劃。我們甚至不可能期待這個節目會因為激起很大的迴響,而出現很高的重播率。可以預見的是,這個遲來的企劃與製作,其最終的意義與目的並不是為了滿足今日膚淺而濫情的廣大視聽市場,而是為了提供今日以至未來的有心人與有志之士一個觀照與思考台灣的不同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