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空、夢境、身體與詩:我讀Maya Deren的電影
看電影的時候,我常跟隨影像卻又隨時抽離出來思考,視覺不完全臣屬於攝影機的意志;但當我看瑪雅.黛倫(Maya Deren)《午後的羅網》(Meshes of the Afternoon,1943)時,我完全屈服在視覺律動中,不敢呼吸。在看電影的當下,無法思考,只感受到強烈的撞擊,彷彿整個世界的光芒在眼簾上刺人地跳動。
瑪雅.黛倫在現實世界中不顧一切奔赴的偏執,在電影世界裡不斷背離或應和的命題,同樣使我傾心。五歲由俄國移民紐約的她,在四十四歲盛年之際神秘病逝,她的創造力和她的傳聞一樣繁盛,留下了巫毒祭司的美艷形象以及啟發美國實驗電影深遠的作品。她是前衛電影之母,電影工作者、理論家、舞者和詩人。她在1943年所自編、自導、自演的《午後的羅網》,揉合夢魘、疏離、神祕詭譎,開啟了實驗電影的新局面,此後的作品更奠定了她在電影史上的重要地位。此外,她善於組織,不僅展現在電影中的元素結構和畫面構圖上,更創設了16影院與電影基金會,建立了獨立製片發行網絡與生產模式。她四處講學,寫過許多電影論述文字,著有《關於藝術、形式和電影的各種理念的文字改綴字謎》(An Anagram of Ideas on Art,Form, and Film)。
我在2006年女性影展上看了瑪雅.黛倫一生所拍的七部片:
1943 《午後的羅網》(Meshes of the Afternoon)
1944 《陸地上》(At Land)
1945 《為攝影機所作之舞》(A Study in Choreography for Camera)
1946 《變形時間中的儀式》(Ritual in Transfigured Time)
1947 《神怪的騎馬人:活著的海地天神》(Divine Horsemen: The Living Gods of Haiti)
1948 《暴力省思》(Meditation on Violence)
1958 《夜之眼》(The Very Eye of Night)
同時我也看了一部Martina Kudlacek於2001年所拍的紀錄片《瑪雅黛倫之鏡》(In the Mirror of Maya Deren),這部片包含瑪雅.黛倫的作品片段、她遺留的口述訪談、與密友的回憶,展示她神秘豐美的藝術生涯。
瑪雅.黛倫一生都在進行生猛、激進的自我革命和影像試探,企圖以實驗精神與手法,對藝術做更多面向的討論:以主觀直覺來發展抽象結構,揚棄故事和情節,自設認知符碼,以傳達個人的意念、情感、態度和經驗;將沒有明顯因果、時空的畫面剪輯在一起,觀念或想法在元素轉換間浮現;她認為電影如同詩歌,對主體或情境所做的是垂直的剖析;她呈現的不是發生的事件,而是這樣的情境給人什麼樣的感覺或想像;她關心、探索某一時刻之意義的深度及底層。
我對事物「存在的樣貌」、「與他者的溝通」以及「歷經某些元素作用之後所轉換的意義」極感興趣。瑪雅.黛倫的電影中,時常有幻覺般的夢境出現,但我認為這是變形、增強的意念驅使了破碎、超現實的情境無限衍生,在重複的結構中,毀滅或重生。此外,她的電影看似割裂、抽去時間感,但其實是在渾厚一體中,形成另一種真實的時間。我覺得她似乎能自己醞釀出時間,讓時間從她的身體中生長出來。
本文以瑪雅.黛倫的七部片和一部紀錄片為討論對象,探究她電影中如詩的垂直敘述和剪輯、如夢的情境、操縱時間的邏輯、以身體的空間來開展無限的空間等四個面向。
一、如詩的垂直敘述和剪輯
詩存有於宇宙可感或不可感的「物」或「意念」中,先於我們自身的存在。不經意感受到身體某處的震盪(對內的探索和向外的連帶),專注而靜滯一切,像從自己體內生出一隻手,在身體裡面來來回回地觸摸,屏息著,非常虔敬地與「它」觀照;從生命底層引動震盪的就是詩。
任何好的藝術作品,不只是詩,就是連散文、小說或電影,都會有詩的質地;不是指文字或形式像詩,而是它的內涵、它所要探討的核心會具有詩的質感,也就是很純粹、深入地,一心想要了解探索自己的、人類的、生存的意念、永恆的失落等等關於存在的問題。
瑪雅.黛倫稱自己的電影為詩。她在《Cinematography:the creative use of reality》一文曾經提及:「電影中,我們從辨識某一現實開始,而後緊跟著的,是知識及態度的演動,只有這樣,對此一現實的觀點才開始產生意義。」藉由影像,她從某一點直接下探到可掌握或無法掌握的核心,連接兩點的線,將因為知識的厚實和意識的清明而具體實在。她放棄了敘事,不像散文、小說那般記錄故事或鋪展情節(水平地開展情節或關係);而是透過垂直的探入,以虛構與真實的辨證、時間與空間的變形,來對主體或情境做垂直的剖析、挖掘,以此展現純粹電影的可能。
電影是複雜的媒體,綜合了多項語言系統,在同一時間內,放射上百種或顯或隱的圖像式概念及情緒,透過剪輯,產生了一種完全屬於電影本身的比喻式特質。鏡頭切換如詩的一行到另一行,展現了思考的過程,帶動情緒和意義。剪輯使得鏡頭和鏡頭之間的關係變得有意義。瑪雅.黛倫的電影中,影像剪輯不是構築在因果敘事基礎之上,事件與事件也往往沒有直接必然的聯繫,她其實是由情緒、氣韻的片斷組合,以某種狀態為核心,將影像並置,達到心理上的連續性。
二、如夢的情境
波赫士說:「在噩夢中我們感受到一種特殊的恐懼,完全不同於我們所知的任何一種恐懼。到底是夢呢?還是創造?」我覺得瑪雅.黛倫把潛伏如夢的情境,從隱藏的地方引到普通生活的表面上來,不斷創造自己,以自己圍繞自己,以無限情緒毀滅或再生。她擺弄著重複的結構,影射出重重慾望與恐懼。
在《陸地上》的一幕中,於餐桌上爬行的瑪雅.黛倫,悄悄接近桌邊的棋局,伸手去偷棋,棋盤翻落,翻落的同時,時空切換,棋子掉入海中,場景轉至海邊。沙灘上,瑪雅.黛倫發現兩個正在海邊下棋的女人,她從後方靠近,看著棋局,突然,另一個女人出現,伸手拿走了棋子,看著逃跑的影子,轉過身來,竟是瑪雅自己。
《午後的羅網》裡,分不清現實和幻夢的烈日下,女人不斷追逐自己。她在夢中無聲走路,或站在窗邊看著自己跟隨一個臉龐乃是一副空無鏡子的人。女人看著桌上的一把鑰匙,它赫然變成閃亮的匕首。持起匕首,她走向搖椅上睡著的另一名女人,那正是自己,但她不認識眼前的自己。她走進女人的意識,不知道在意識的哪一層,刺向沉睡中的自己。
在瑪雅.黛倫的影像世界裡,女人是永恆分裂的主體,自己包覆自己、跟從自己、失落自己。《陸地上》的結尾是女人目睹眼前陌生的自己不斷奔跑遠去。《午後的羅網》中,鑰匙、麵包、刀子、留聲機、電話、鏡子,也都如女人反覆出現、畸變、失蹤和再現。片末女人的眼睛由內向外形成了實體的觀景隧道,外界的景物集中通過圓筒,進入她的視線。透過視覺而增強的意念,暗示著惡夢的起點,但卻不是永久幻覺狀態的具體化,而是意念推動了如夢狀態的產生。我認為不需要將她電影中脫離現實的情境理解為夢,那些情境其實是事物或意念憑藉發生之處。變形、增強的意念驅使破碎、超現實的情境無限衍生,對自己產生恨意,甚至決心置自己於死的敵意。
三、操縱時間的邏輯
我覺得瑪雅.黛倫的影像重點,不在於能不能創造永恆,也不在於如何將時光封存,使其不會腐壞;她獨立於時間的邏輯之外,創造出另一種時間,無關永恆。這與塔可夫斯基認為「攝影機記錄時間」的說法並無牴觸,只是需要重新看待瑪雅.黛倫電影中「時間」的構成。
拍攝的時間和所拍攝的內容,全都雕刻在鏡頭裡,所以,和任何導演一樣,當瑪雅.黛倫開始將被攝物組織起來、透過剪輯完成她的電影時,就是在處理時間。然而,這種每個導演都會面對的時間,不是我想討論的時間。我想討論瑪雅.黛倫的電影中,承載了被攝物的意義及內涵的時間,也就是「形成影像邏輯的時間」,非支撐影像存在的時間。
在《瑪雅黛倫之鏡》中,瑪雅.黛倫談到:「我電影中獨特的時間特質是女人的,一種在體內的醞釀感。」從一個動作、一個氣氛、一個事件過渡到另一個動作、另一個氣氛、另一個事件,冥冥之中,彷彿稀釋了對時間的想像,時間以隱性的方式流動,但瑪雅.黛倫電影中的時間承載了一切的發生,比如《陸地上》的開頭,海水突然向後退去,原本溺在海中的女人倒臥在乾燥的白沙上。她開始匍匐爬行,攀上岸邊的大浮木;剎那間,女人從大浮木爬上室內長型餐桌,餐桌兩側坐滿了衣冠楚楚的男女,但沒人看見她。空間轉換,女人在兩個時間裡爬行,從海邊跌到餐桌上,又從餐桌上跌到海邊;「跌落」是空間轉換的第一個姿勢。女人爬到餐桌上時,一開始在海邊爬行的時間就消失了,形成了新的時間。不只是這部片操縱兩種時間,《變形時間中的儀式》切換了三個場景,建立了三個時間,分別是女人在家打毛線的慢動作、人來人往的熱鬧宴會、石雕花園。此外,《午後的羅網》、《為攝影機所作之舞》都是在快速的交互剪輯下,反覆輪替出現兩種或多種時間,但這些時間不是割裂的,而是共生的。
瑪雅.黛倫的時間邏輯繫於一種不斷「動」的過程,在或緩慢或急速的推演中,時間在事物的發展中長成、壓擠、與延伸,不斷經歷一點一滴的新生和重塑,每一件事物所形成的時間樣態因而不同,但不是斷裂的,而是在渾厚一體中,無止盡的發展。
瑪雅.黛倫的電影操縱的是另一種時間的邏輯,它不空轉,而是向外輻射,它的初始和結束,同樣在律動之中,包含一切。她用時間延伸空間,也用空間創造時間,改竄時空的邏輯看似混亂,但「現在」裡包含了過去與未來;她把時空模糊了,讓畫面因情緒而非因事理而轉換,那種在動態中持續發展的時間感,也許更接近感情本身。
四、以身體的空間來開展無限的空間
我覺得瑪雅.黛倫在《為攝影機所作之舞》、《變形時間中的儀式》、《神怪的騎馬人:活著的海地天神》、《暴力省思》和《夜之眼》這些作品中,企圖讓人的身體能量跟宇宙的精神能量交流,達到由身體內部向外追尋及探問的意義。 她抽去時間感,形成另一種真實的時間。她似乎能自己醞釀出時間,讓時間從身體中長出來。電影中的人不斷移動,讓自己變成很多人或其他事物,連帶著真實情感,自由出入另一時空。
《為攝影機所作之舞》是舞者與攝影機在空間中所進行的一支雙人舞。舞者先是在樹林間翩翩起舞,然後一腳跨入封閉的室內,幾個迴旋之後,又躍向雕像林立的博物館,飛旋迴轉,又一腳縱入山林,最後在蒼穹中屏息凝結。肉眼所及的地理阻隔,在舞者的運動中,消泯了分野,將遙遠的領地連成一片。《變形時間中的儀式》由兩個女人一收一放,合力打著毛線,像是愉快地玩遊戲,直到線頭露出,一場成人宴會等待著她們。宴會中,兩人分開尋歡,偶爾瞥見對方。女人的舞影最後疊合,一路奔往大海,在長長的追逐裡,墮入浪花之中。片末以負片呈現女人在海底由寡婦變成新娘,呈現生命的倒行和儀式的逆轉。《神怪的騎馬人:活著的海地天神》紀錄了海地巫毒(Voodoo)載歌載舞的儀式。瑪雅.黛倫以影片映證她信奉巫毒的理念:被附身是主體性的改變,而非本質的抽離;附身即是神的具體化。《暴力省思》中的東方武者,從赤膊練拳到舞演刀法,在幽渺的笛音之下,展現既是戰技亦為舞姿的身體。以剪接來創造動作的節奏快慢,在剛柔、動靜之間收放。而後所有聲音嘎然而止,接下來便是以慢動作倒拍的方式與前半部分形成對比,解構了時間的積累;推至極端之後,再往後逆轉,表達動作之後的思想。《夜之眼》中,數名全身塗黑的舞者,在廣大的白布之前跳舞,以負片顯影將黑白反轉:舞動的白色人群有如夜空的星斗,在深黑幽廣的宇宙中飄浮;飄浮的光點宛如幽靈,在失重的狀態下錯離分隔,遨遊天體。
在《瑪雅黛倫之鏡》中,瑪雅.黛倫談到:「我的電影想去除地心引力的限制,使人飄浮。」她在最後一部片實踐了這個理想:她以身體運動的力量,開展空間的無限。看似夜空中的群神亂舞,也似內在心靈的掙扎投射,在沒有地平線的失重空間,身體分合交錯,為召喚更大的宇宙能量而變形支解。
瑪雅.黛倫將思考運動作為她影片創作的主線,影像結合了抽象概念以及純粹的儀式動作。不像Charlotte Perkins Gilman的小說《黃色壁紙》中,身體被週遭的空間囚禁、吸入、或吞噬;也不像某些昆蟲藉擬態偽裝主體,將自己交託給環境。瑪雅.黛倫的電影中不斷呈現身體與環境的同生與融合關係;她讓一切處在動的過程,猶豫、果斷、反覆,都展現了身體的愉悅。在身體激烈的舞動中,建構與解構人類的身體與環境的界限,並顯示這界限的脆弱與不穩定,以身體的空間來開展無限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