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馬62】電影即生活,一切源自於真實──專訪《眾生相》導演李駿碩、演員張迪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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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11-15
  • 採訪
    馬曼容
    黃瀚生
  • 馬曼容

起身於一人狹小空閨,日常隨時間流逝,吃飯裝扮,遊走於香港街頭尋找下一個對象。因為性和約砲,與城市中一個又一個人物短暫相識、相遇交談,了解彼此生活,熟悉不同文化。約會結束,人的羈絆也斷開,而當身體的激情溫存離去,隨之留下卻是對方的身份和姓名,也成為下一次相遇最好的偽裝面具。職業和名字都是虛假的,當每段對話、每個細節被述說,沒有人知道眼前彼此最真實的樣貌,但在身體面前,每個人卻都誠實地面對自己的慾望,坦誠相對。

繼前部關注於露宿者的《濁水漂流》(2021)後,李駿碩推出第三部劇情長片《眾生相》,利用約砲的短暫相遇和匿名特性,透過身分的交錯與名字借用,串連起不同人物的相遇故事。當約砲的出發源於陪伴和尋找慰藉,疊合身處在城市中主角的孤寂,與對遠處伴侶的想望,化為一次次對話,呈現出當代同志族群的「眾生相」。本片更邀請真實取材之人物參與演出,穿梭於虛實之間,也跨越身心裡的界線,僅用小成本製作,卻擴延出超越香港的世界群像。

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最佳導演、最佳原著劇本、最佳剪輯、最佳新演員共五項大獎,本次《放映週報》訪問導演李駿碩、男主角張迪文,一同探索《眾生相》創作背後那源於真實的生活旅程。

※※

──前兩部作品長片《翠絲》(2018)和《濁水漂流》,到這次的《眾生相》,其實它是一部完全跟這之前都非常不同的電影,當初為什麼會想要以約炮為主題創作的這個故事?

李駿碩(以下簡稱李):我覺得《翠絲》跟《濁水漂流》是離開我生活好遠的一個故事,過了 30 歲,好多人都把我定義為社會議題導演,雖然社會議題導演沒有什麼問題,可是大家認識的我好像有一點模糊,其實我做電影,尤其是做《濁水漂流》,我的性格是什麼已經很明顯,可是好多人還是覺得我性格很模糊。這樣的話,我就想拍一部關於自己,一部讓主人公身分跟性格很撲朔迷離的戲。還有一點,是因為我跟我男朋友 Zenni(注1)是遠距離,遠距離也一段時間,就算我們在同一個城市,一起出來的機會也沒有很多,就算我們相處的時間很多,可是因為語言的問題,我們的圈子其實沒有很 mix 在一起,有時候當我出現在他的朋友圈的時候,他的朋友跟我們說:「boyfriend is real」,我覺得很搞笑,難道大家覺得我是不真實的嗎?

另外,常常當我們談起伴侶時,互相也有這個狀況,大家都是從我文字、我口中幻想他是怎麼樣的人,然後他們見到他,就會說:「喔!你就是那個男朋友,他常常談起你的」,所以,我就想做一個男主角經常談起他男朋友,可是我們從頭到尾都沒有見過那個男朋友的故事。再加上我們是開放式關係,所以我把這 10 年間我遇到的最有趣的人,把他們放在一起,雖然沒有車、沒有公路,可是他是一個公路故事,是一段 journey。

所以,就從這裡開始,劇本我大概寫了兩個星期左右,其實我每一個劇本都大概寫兩到三個星期,我寫劇本的習慣是不可以放太久,因為放太久就寫不出來,越快就越寫得出來,是寫的時候只能做一件事情的編劇,有了第一稿之後就慢慢改。

──在故事中,我們隨著主角看著他遇見不同的人,遇見下一個人時借用上一個人的身份、姓名、職業,想知道一開始劇本的結構已經是長這樣子?而在戲裡面,像是角色的對話和你遇到的人,都是源自你真實遇到的人和真實發生過的?

李:對,可是一開始他沒有拿他們的職業,只拿他們的名字,所以概念就慢慢發展出來了。電影裡發生的對話和人,都真的是我所遇到的,有好多都是他們演自己,就是我遇到的那個人,我就問他(們),你要不要來演,只不過不是全部都是原本遇到的人,不願意在鏡頭前面的那些就 casting,願意的就有演了。

──剛剛提到演員是你真實遇到的人,但他們大部分是素人,而在這個戲裡面,因為大部分是使用長鏡頭,很需要依靠對話和演出的表現方式。你是怎麼去跟素人來討論表演這方面?

李:就是聊天。我對他們有信心,所以才會問他們來演,如果他第一刻已經沒有信心的話,我就不會再追下去,因為我覺得第一刻的那個 instinct 是最重要的,他覺得自己可不可以是最重要的。另外有一個,原本是他去演的,可是他在拍的那一天就說他覺得自己不可以,我們就換人,還是有經歷過這些過程,我就換一個我 casting 過的人,他原本不是 casting 這個角色,可是我就用他去演。

我們事前有彩排,也做很多準備,走位、台詞都練過好多遍,我選 Jayden(張迪文)最大的一個關鍵,是因為我覺得他是一個很穩定的演員,他可以幫助我,因為在長鏡頭裡面,演員很重要,他們有一個對於演戲的主動性,但那個主動性不等於把對方蓋下來,我覺得 Jayden 有這一點特質,非常重要,所以我就找他。


(圖/《眾生相》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迪文是否可以聊一下,當初知道這個劇本和這個接到這個角色的時候,其實你第一個反應還有想法,以及如何去準備這個角色?

張迪文(以下簡稱張):那時我剛剛看完 Oscar(奧斯卡金像獎),我就覺得我也要想去 Oscar,然後李駿碩就找我拍這部片。因為我們之前就認識,我 post 密友的 ig story,然後他看到,就說有這個劇本,要不要看看。我覺得一切都好巧,有點像是吸引力法則,接到一個主要用英文的劇本,然後就去 casting。

在這之前,因為我自己看 casting script 時,一來是用英文,而且是很多很有趣、很 clever 的對白,我就跟自己說,因為那個很靠 dialect 去推動,所以逼自己一定要背起來去 casting,那個戲才會出來,不然你一直看一直讀的時候,就完全不是那一回事。一開始第一個接觸到的劇本是這樣,然後 casting 完了,他才給了 full script 給我看,但是他那時並沒有說是不是一定會選我,甚至我也幫他去 cast 其他的演員。

李:這個原因是因為第一輪的 casting,我覺得他可以,也有機會,我就想先讓他看 full script,怕他可能有些東西會接受不了,我也要先知道演員可不可以接受全部劇本,我們才繼續,不然的話,就是浪費大家的時間。

──所以一開始那個 part,就已經有這麼大膽的那些戲?

李:一點點,但沒有全部。

張:看完 full script 的時候,我覺得那是一個很屬於他的視角的一部電影,很多他如何看世界的看法,從對白就看出來,是非常聰明的,也寫得很好、很有詩意。我還記得我第一次去找他談的時候,我說那個角色會不會有 character arc(角色弧線)?會不會有什麼發展?他說你真的完全不要想這些,就是非常當下的日常對白去演出,我們就朝了這個方向前進。

──像剛剛提到的那些素人演員,你有跟他們進行排練嗎?大概排練多少次?又是怎麼去跟這些演員溝通?

張:有一些演員是從外國來的,一開始用 google meet 網上見過一兩次,他們來的時候就盡量見面,也是拍攝前一兩天排練。但我覺得很重要的是,因為我也是一個蠻新的演員,不需要表演明星那種 aggressive 的 vibe,所以這種 vibe 也幫助了我跟其他演員相處的時候,就像朋友一樣聊天,最主要是關係有建立起來後,後面到很親密 intimate 的戲時,那種對親密的信任,一定要關係夠緊密才會展現出來。

李:回到 casting,那時候是我最喜歡,但不是每一個演員都可以接受得了的事情是,我會給試戲演員們看彼此對方的 clip,然後會問他,他有什麼比你好,然後你可不可以做得到,做得到的話,就是兩個好的人,看他們可不可以學得到對方好的地方,然後再決定。我是喜歡用功的演員,有些導演可能覺得 casting 講對白不用背,因為之後都會背,可是我不是這樣的人,我覺得你用不用功,就代表你有多需要這個角色,有多希望這個角色是你,所以我會選最努力付出的那個。

──想問迪文,一開始跟李駿碩合作短片《吊吊揈》(2018),然後這次又再次合作來到長片,你自己覺得跟他合作上面有什麼樣的不一樣或是轉變嗎?

張:很開心。其實感覺我在他們面前也算是一個小孩子、小弟弟的角色,不是只從他,是從整個 crew 裡面的,覺得有被愛護和照顧,很信任他們。如果是另外一個人拿劇本來說你要你要脫,我其實會猶豫一點,但因為是李駿碩,我知道他不會拍的很 pornographic,他肯定是把它 artistic 的一面拍出來,所以沒有想太多。而且在拍攝現場的時候,也是真的很舒服的去拍攝。

李:就像我一開始說,我們常常說一個演員對於一個導演的信任很重要,可是一個導演對於一個演員坦承也很重要,那個信任不是信任他的表演能力,是信任他作為一個人,他如何對待這個電影,如何對待拍電影這個事情比較重要,比起他的表演技巧好不好還重要。因為我覺得我們拍電影不是做舞台劇,我們這一次不行,我們就再來一次,是很多機會的,但做人的性格、信仰、宗旨是很難改變的,所以我覺得我次最重視這一點,也需要一個穩定的,就是讓他對手舒服,因為他的對手不是一個明星,出來沒有明星氣場是很重要,面對面可以很安心,他跟我另外素人演員合作的時候,如何讓他們覺得不是演員都可以演戲,這一點很重要。老實說,其實我有時候我會需要看一個人在銀幕上,或者是在這個 project 裡面有沒有商業價值,也是會有這樣的考慮的,可是這個 project 就沒有,通常也會考慮,你覺得他很好,可是你想不想跟他合作,那是另外一回事。

──回頭來說,其實這個故事就是你本人的故事,所以你在找這個主角的時候,你有希望他是有一點你的特質?

李:沒有沒有,所以我一直以來寫劇本的時候是沒有想張迪文的,就是因為那個 story 才問一下,其實那個時候我也沒有很特意覺得是他,我只跟他說你要不要來試試看,因為你有這樣的 ambition,我很欣賞,可是我從來從頭到尾寫的時候,沒有一刻是想到他的。

──你在找演員的時候,你不想要因為這個演員有你的特質,你就覺得他適合?

李:還是會這樣的,可是你想像的跟現實可能有一點不一樣,你 audition 的時候才會知道,就是一直以來你以為,原來不是真的,最主要的原因是因為,那個角色的年齡就是迪文的年齡,可是這個還是可以改。這個角色不一定要過 30 歲,30 歲這回事是我從來給自己的一個限制,還有是他這個年齡的時候,我已經開始約砲了,已經 10 年了,我就是想要一個像我這個年紀的人,一開始劇本裡面還是寫他是長頭髮的,可是最後選了不是我一開始想像的,也是一個意外收穫,其實迪文真的很不像我,外型的 quality 也不像我,可是他在戲理面的一些姿態,看得出來是在學我。雖然他裡面狀態有憂鬱青年,但他真實也不是這樣,是一個很隨意隨和的人。


(圖/《眾生相》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我所感受到的角色比較就是傷心的情緒,也是藏的比較裡面,好像一直透過認識不一樣的人,去表達自己的內心,感覺上好像他也代表某一個層面的你。那在你的想像中,這個角色是有一點這樣的面向嗎?而這種情緒好像是在抗爭之後、疫情之後的某一種當代人真實的情緒,可是好像不容易這麼直接的呈現。

李:有,可是在社運、疫情之前,我覺得我已經是這樣的一個人,可是我覺得這個角色大多數的時間都是一個 socially well functioned 的一個人,他對人和人之間溝通的技巧是比較高的,我覺得我就算沒有講,但不代表我沒有憂鬱的一面,我把所有的都分享出來,我也沒有覺得整部戲是那麼憂鬱,因為我覺得這個電影開心的時候比不開心的時候多,可是大家都是 focus 在不開心的時候,他是不是很寂寞?我們每個人都會有時候覺得寂寞啊。不是嗎?會喝醉、會吸毒,就有這樣的時候,但不代表他這一生就被這些時刻定義了,因為我覺得我還是一個 socially well functioned 的一個人,有自己主觀的感受,但可能別人覺得不是,我男朋友也覺得我在戲裡面是這樣的人。

張:我覺得在戲裡面我最憂鬱的時候就是自己一個人的時候。

李:我們每一個人都會自己一個人。

張:所以,我覺得這個是很正常的。

李:就算你有伴侶,也不是每一刻都開心。

張:不過其實我一開始讀劇本的時候,我也有感覺到「後 19 年」的那個情緒氛圍在裡面,可能你沒有刻意這樣,但是我讀的時候是刻意。

李:我沒有覺得這個狀態是 19 年之後的,我覺得這個狀態是我很 constant 的狀態,可是我好想記錄一下這個時刻,比如說我在這電影裡面說我入大學的時候,被人問 how are you,我就真的這樣說,10 多年前在大學時我已經會這樣,這個狀態不是 19 年之後的狀態,可是有一些我們對於社會的觀察、對於社會的看法,和對於一些價值觀的看法是從 19 年來的,可是這個人的情緒狀態我不覺得是很特意從 19 年來的。其實我就是從小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沒有真的在 19 年之後有很大的變化,我覺得一個人不是一個 moment 就決定我們是誰,我們是 continuously,一直要走下去,不是你醒過來就是另外一個人,就是你有沒有繼續做那個你想做的人。

──我覺得這也很回應到你的角色,他身分上一直借用別人人生,你很難去用某一個面向去說他就是這樣,因為他在情緒上、電影的整個調性上,也有很豐富的時刻,有不一樣的情緒,如你所說,在不同時刻都有不同的變化。

李:有些人就是給你安慰。有些人就是你見完之後你覺得不會再見他。

──談談語言的問題,這個劇本是全部用英文去表現,當然它是一齣自你手、一個香港導演,然後主角也是香港人,但當中卻非常顯少的粵語,想知道當初為什麼你想要選擇以英文為主要對白?

李:因為想要讓我男朋友可以演,很直接。

──但也有很多其他外國人,而你男朋友只是其中一個角色。

李:對啊,但如果你想像,主角全部去跟香港人去約砲,然後到最後是個外國人的話,它就會變得跟整個片格格不入。還有另一個原因是,我本來就約外國人比較多,因為太多香港人認識我了,在同志圈就有點尷尬,因為約砲就是想對方不知道你是誰,這是很重要的元素。所以如果你要 enjoy 一個約砲 sex 的話,你需要的前提是大家彼此不認識,過去七年外國人比較多,加上七年前我就在外國生活,一開始用這些 dating app 的時候,都是跟外國人。

──片中除了角色會借用別人的身份,當中每一個對話也是非常細緻和有趣,你是怎麼去從你的經驗裡面,把這個基本各個人物之間的相異,去帶出這些很生活化的東西?

李:寫的時候就自然擺進去了,這是我寫劇本的技巧,因為我的記憶力很強,我覺得只要你用心去聽一個人說話,你就會聽得到,有時候我也很驚訝,有些東西我跟我朋友講過,他們不記得,可是通常我都會記得。當你記得,寫的時候就很順,因此我寫的時候沒有特意去想怎麼設計,當然有時會覺得把他們說的話放在一起,對白會很有趣,有些確實有想過才下筆寫的,可是也有好多的段落是寫完之後就覺得沒有這麼好,就刪掉再重寫,也是一個很長的 process。有一些人,是我寫了第一稿之後才遇到他們,就放在裡面,也想怎樣可以串在一起,其中有兩個是這樣的,我就跟他們說我寫了一個這樣的劇本,你看一看,你想來演,我才寫你的段落。

──他們也同意?

李:同意,我說我會把我們第一次相見的事情寫出來,你想要演的話,我才寫,他們就說可以。所以 Jayden 差不多是最後,還有一些我們有 cast,但 Jayden 是最後才來的,有一些人是從好早之前已經在劇組裡面。

──你有很多電影的趣味在裡面,這些趣味有可能是你自己本身的一個 inside joke,也包含語言的一詞多義,其實在你的電影已經表現得非常明顯,你也提到這些都是你的日常生活,所以比如說跟朋友聊天,你會蒐集這些東西,讓他成為劇本對白的趣味?

李:沒有特別蒐集,有些是真的講過,比如說德國的號角包,就是我去德國的時候發現有這樣的一個包,Stefan 就跟我說像牛角包一樣,然後我就說有點像廣東話(開窗),我就這樣過去了,然後翻了劇本的時候才知道那個意義是什麼。

──是你讓他穿「一生何求」(注2)的衣服嗎?

李:是我的,兩件都是我的,我送了他一件。

張:我們主要的衣服都是我自己的。

李:就是我本人的,我、Zenni 跟他的,我們沒有買服裝,完全沒有,就是只有那個 rave 的是借的,還有內衣、內褲,我們整部戲只買過內褲的服裝。


(圖/《眾生相》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回到剛剛那些趣味,還有一些小細節,對我來說,是非常香港的事情觀眾如果懂香港文化,會產生非常有趣的東西。比如,我有一直在觀察你地點的選擇,比如一開始在食堂、在香港大學、在堅尼地城,然後是叮叮車、中環摩天輪。想知道,你是怎麼樣串起選擇這些香港的地景?很像藉由這樣的一個故事,去串連起整個香港的一個地理的網路?

李:沒有特別去思考,因為真的那個地方是哪裡,就是那裡。像裡面有一個角色真的就住在香港大學附近。其實比較多人住在港島那一邊,因為我自己住港島好久,所以有些東西,如果你不是香港人的話,是看不出來的。比如說,其實一開始能看到主角是從南港島出來的,然後工廈的場景也是從南港島,因為我入行以來一直住在那邊,所有的比如說他每一個要去的地方,之前的那一段路也是那個地方附近拍的,就想整個世界觀是一個不會飛來飛去的、統一的一個世界。

張:而且摩天輪是我們很隨機去拍。

李:因為我們有 10 天整個 crew 的拍攝,我們用 10 天拍完所有有對白的場景,然後有三天,就是我們在地鐵、渡輪,所有沒有對白的,只有我跟迪文、攝影師、化妝四個人,有時候會加上製片,可是多數的時候只有4個人,我們就走來走去這樣拍。有一天,我們在碼頭等船的時候,因為等船需要時間,我就說不如上去摩天輪拍拍。因為我們那三天的時間其實很多,不是一個很工作的狀態,如果我們有整個 crew 時,效率比較高。但如果只有三個、四個人的時候,我們就不如拍這個,不如拍那個,機動性很高。

──主角在一些交通工具,像是公車、地鐵或是船上的一些狀態,我也注意到他會閱讀一些書,讓觀眾對這個角色比較有一些想像。好奇這些設計怎麼和電影、你的創作產生一種互文的關係?

李:裡面就是三本書,第一本是徐華的《Stay True 保持真誠》、第二本是《不眠之城》(Insomniac City)、第三本是《Real Life》。這都是有設計的,首先三本書都是美國的故事,後兩本是關於同志的書,一部是白人,一部是黑人,《Stay True 保持真誠》就是 asian american 的書,但就不是一個同性戀的書,講述一個被謀殺的故事,所以他在地鐵上看哭了。沒有想要一個很大的互文性,因為我在公車上會看書,我們就依這幾個場景,選擇貼題及適合這個故事主題的書,而他作為一個想去美國的人,就試想他看的英文書會是什麼書,於是就放進去了。

所以就是每一個美術的道具,我都有想過,可是不一定是有一個很特別的意思,就還是符合影片的角色或是場景的合理性,還有他的封面美不美。

──我有感受到,對於約砲,可能是因為空虛也好,或者是想一個人也好,你可能會做出這樣的行為,可是又呼應到香港人在這座城市的生活狀態。比如戲裡面有提到香港人不開心,那你又是怎麼看待當前香港人的狀態和感受?

李:沒有特意去想,可是我就是一個香港人,很多都是我自己覺得的東西,再來就是身份為什麼在戲裡面特別出來,因為我們有好多不是香港人的角色,所以在一個不是香港人的面前,就會凸顯出主角是一個香港人的身份。其實我沒有很特意去講香港人是什麼,但就是因為他遇見的都是外國人,所以反而好像他做的每一個事情都是代表香港人,但其實沒有,他是代表了我,而且好多人都覺得我不是一個很 typical 的香港人,我從來沒有這樣覺得,我從來都覺得我是一個很香港的香港人。他們都沒有真的去 elaborate,可是我就是一個香港人,我就是這樣介紹我自己,可是有些人就覺得我很不香港,我的電影也很不香港。

我那個香港人身份的意思,雖然不是特意的,可是還是有一點,就是主體性比較香港,因為我自己認為自己是一個香港人。

──回到製作問題,這部電影是一個小製作,劇組人數不多,那當初創作這個故事的時候,已經決定要以這樣的規模和方式去做製作?

李:對啊,曾經有想過要大一點點,因為現在這部戲連副導演也沒有,收音、場記只有一個,機燈組就是四個人,每組兩個人,有想過沒有那麼辛苦拍,可是我覺得少人有少人的好。少人的話,我們感覺比較親密一點,加上也有好多床戲,劇組少一點人,就沒有太多 logistic 的問題,因為人一多就有顧慮,所以想的規模是大家可以辛苦一點,但又可以應付的來 scale,但不代表那個 quality 會有變。

──但之前兩部也相較是一個工業下的製作,製作預算和劇組都稍微大一點,到現在小製作方式,你自己有比較偏好哪種方式嗎?還是你覺得他還是要看劇本來決定?

李:看戲我都可以,因為我們那麼少人其實還是有點辛苦,器材都是一起去搬,第一天就覺得大家好齊心,第二天開始懷疑人生,搬一些重的器材上去的時候就會有點累,所以多一點的人有多一點的好。

──其實這個案子也沒有很久,那在這個過程之中,困難是什麼?比如說這樣的故事或是題材,我覺得並不是現在香港或是大眾會想要去做或看的題材。你在創作這個項目的時候,你碰到的困難和掙扎是什麼?

李:主要還是找錢,但我覺得找錢不是找錢的本身,而是你找了什麼錢會對這個作品有幫助,就會進入了一個得不到求不到的狀態。比如說,這個片好適合在歐洲影展,想拿一點歐洲的錢,但拿不到的時候,就會懷疑自己是不是我錯判,其實這部片沒有那麼適合,世界上沒有人想要聽你的故事,歐洲的錢其實也沒有很多,他們給的錢很少,或者是我不屬於這個圈子,然後國際合製也很複雜,這些東西都是從你的 project distract 你,我自己投錢進來拍戲,也是可以拍得很開心。

我當時跑了市場四年,沒有什麼很大的收穫,就覺得那我拍不拍,我覺得還是要拍啊。我覺得要拍,現在就要拍,管他去不去歐洲,去不去任何地方也無所謂,因為我就是要拍這個 project,然後用一個我可以賠光的風險,接受範圍以內的預算這樣拍,我就把所有這幾年工作上的錢都放進去,如果真的沒有任何的成績、沒有任何的票房的話,那就重新來過,我還可以再去拍別人投資的戲。

所以我就這樣想,就去拍,拍完之後到現在入了柏林,其實沒有一定要什麼方法才可以走這一條路,每個人、每部戲都有自己的命運,雖然走了這麼長,但我覺得沒有關係,進不進也無所謂的時候就會進。我經歷過一個很長的時間,覺得好像電影就是沒有人會看,因為有人會看的話就會拿到錢,但沒拿到錢一定有原因的,我就跟自己說,我就拍一部沒人看的電影也可以,拍得自己開心就行。到了這個地步的時候,我就覺得就拍啊,這部戲真的沒有靠很多不同的關係去拍成,所以就沒有那麼大的抱負。

──那你自己拍完這部戲,你在心態上面有轉變嗎?感覺這部戲對你來說,也是在你的人生經歷中是很重要的一段?

李:是有點改變的,現在可能還沒有可以告訴你有什麼改變,可是是有一點改變,可能拍完這部片之後就不拍了(笑)。我在首映映後說,拍完這部電影就死而無憾,因為拍了《濁水漂流》之後,我的心理平衡了一點,但《濁水漂流》之前我就說不可以死掉,《濁水漂流》之後就覺得做人可以 take more risk,如果最後失敗,起碼我能做的是我很滿意的做法,拍完《眾生相》之後,就覺得可以死了,可以死也可以不死,我還是有一個生存的慾望(笑)。

──那迪文呢?感覺你當時就是因為《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中的「柯狗」柯志恆,走進大眾視野,開始有了討論,那對你而言,也出演了《眾生相》並首次擔任長片主角,到現在職涯上有什麼轉變嗎?

張:其實在香港當演員也很難,因此拍到了一部很藝術性的作品,又入圍柏林,非常幸福。《那年盛夏》被大家知道後,有人找我 casting,除了這一部電影外,還有一部首部劇情的電影。但是,不知道,在看其他香港電影的時候會覺得離國際影展很遙遠。

李:不會啊,沒有這種感覺,每一年都還是有一些港片進三大(注3)

張:但香港很現實,很多時候都是動作片,所以這次有一種感覺,是解鎖了作為一個電影演員的成就,日後也會繼續拍,繼續演戲。
 
.封面照片:《眾生相》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馬曼容

筆名 Pony。1995 年生於台北,從事影像評論、採訪、專刊編輯等文字工作,並致力於香港影像與亞際文化研究。現任台灣影評人協會常務理事,並為合作社 Collective 成員;2019 年起於台北電影節工作至今,現為節目選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