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憶、情感與家的生命週期──專訪《我家的事》導演潘客印

編按:榮獲 2025 台北電影獎最佳女主角、大阪亞洲影展藥師真珠賞,導演潘客印首部劇情長片作品《我家的事》,由藍葦華、高伊玲、黃珮琪、曾敬驊、姚淳耀、朱羿銘等主演,脫胎自短片創作《姊姊》,擴展情節,敘述一家四口的各自心事。本期《放映週報》專訪導演潘客印,從其入行擔任剪輯、演員的職位轉換一路談起,讓觀眾一同看見,《我家的事》如何在銀幕上被述說的歷程。請見本篇專訪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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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短片《姊姊》到長片首作《我家的事》,導演潘客印把四口之家的愛與矛盾,拍成四個視角彼此牽引的家族紀事。片名直白,語氣誠懇,說的既是「我家」,也是觀眾的每一個家。
本篇專訪從他擔任剪接助理的起點、攝製網路短片的土法煉鋼,一路到《姊姊》如何長成《我家的事》,梳理創作路徑與電影誕生始末。對潘客印來說,電影最重要的是情感;也因此他甘於在形式上冒險,讓「家」更貼近人心。
從剪接助理到創作起點:從剪接出發的導演養成
潘客印踏進影像工作的第一步,是在利達擔任剪接助理。此前,他曾短暫嘗試過唱片宣傳與活動專員的職位,卻始終不順遂,「我那時候很沮喪,想說我也是很認真的人,為什麼工作表現都不好?」於是,他決定回到感興趣的影像領域。
當時為了這份工作,他特地準備簡報,在封面放上自己的臉,向剪接組長介紹自己多麼喜歡剪接。沒想到對方回應:「其實我們不需要你會剪。」助理的工作碰不到剪接,只要檔案管理與素材準備。
真正讓他進步的,是下班後的時間。他回憶,只要和朋友出遊,他一定會帶著相機拍素材,回家後熬夜剪成影片;朋友生日,他會做一支影片當禮物。「這是 CP 值很高的禮物,因為他們看了會很開心,我也不用花錢。」每當遇到技術問題,他就會跑去請教剪接前輩。這種「上班學基礎、下班靠自學」的模式,讓他快速累積實力。
在利達工作時期雖然少有機會接觸電影,但這段經驗卻讓他熟悉產業,甚至意外開啟了另一條路:「配音」。由於助理常要錄參考音,他對此格外認真,結果竟有客戶直接點名用他的聲音。他開始接到配音工作,後來甚至進修配音課程,逐步拓展聲音專業。
由於剪輯師始終沒有缺額,兩年後他悻然選擇離開。這段經歷卻奠定他走向導演的重要基礎:對影像節奏與情感氛圍的敏銳感知。事實上,潘客印曾以剪接作品《肇事者逃逸》(2019)入圍金鐘獎戲劇類節目剪輯獎,這份肯定讓他確信剪接是創作之路的養分,亦是未來導演工作的核心基礎。
從網路廣告到劇本創作:《姊姊》的誕生
離開利達後,潘客印開始接觸網路內容。最初是「PopDaily 波波黛莉的異想世界」的星座系列短片,他一人包辦腳本、拍攝與剪接後製,甚至在租屋處親自煮紅豆湯拍特寫。他笑說:「那時候就是土法煉鋼,什麼都自己來。」這些一到兩分鐘的短片頗受歡迎,讓他累積了不少拍片信心。
2014 年至 2016 年間,他陸續接下華航、高露潔等網路廣告案,卻逐漸疲憊。「其實做那時候的網路廣告心很累,腳本要自己想,不像傳統廣告有代理商提供。」嘔心瀝血創作,卻被快速消耗。潘客印開始思考:我能不能寫一個留在觀眾心中久一點故事?
他轉向劇本創作。第一個挑戰是長片劇本。他近期打開電腦裡的骨灰資料夾,發現當年那份大綱竟然改了 30 多版。「現在回頭看,那個故事根本沒有被拍出來的必要。但我現在會被當時的堅持鼓勵到,因為我不知道它最後會不會被拍成電影,卻還是一版又一版地修。」沒有受過正規編劇訓練的他,文字養分來自臉書貼文,摸索如何抓住朋友們的注意力。
他第一次投稿創作是「高雄拍」影像創作獎助計畫,以奇幻愛情題材落選。回想起當時的面試,他坦言自己失敗,「我以為五分鐘就能講完,結果越講越趕,講到自己都心虛。」這次挫敗,讓他意識到創作必須更貼近自身生命,才能寫出有力量的雋永故事。
轉折契機,來自陪伴母親去醫院探視姊姊。當時姊姊因病住進加護病房,母親握著她的手,什麼話都沒說,淚水卻不停落下。這一幕,潘客印深受觸動。他知道姊姊是收養的,這在家裡卻從不是問題。他感受到這份親情的強大與真實,將這段經驗創作成短片《姊姊》。
《姊姊》觸及收養身份下的偏心與渴望被愛,核心來自他對「家」的觀察。他沒有做大量田野調查,也沒有讓演員去模仿真實人物,而是從感受出發,把一個「姐姐也需要被疼愛」的心境化為故事。最終,《姊姊》成功拿下短片輔導金。他笑說,這段經驗也打破了他過去聽聞的拿補助要「黃金陣容」的傳說。「我就是找身邊合作多年的朋友,連演員沒有找,就這樣過了。」對他來說,真正能打動人的,不是企劃包裝,而是故事真誠。
從《姊姊》到《我家的事》:延續一家人的觀眾緣
短片《姊姊》在影展成績與觀眾反應皆獲肯定,這成為潘客印繼續創作的底氣。然而,他很快意識到,短片無法直接拼貼成長片,因為短片就是完整故事。「如果要拍成長片,我必須把短片忘掉。」對他來說,長片要的是一個完整的「家」,彼此環環相扣,不能只是原本的「姊姊」。
早在短片輔導金提案時,他腦海中已經浮現了長片的雛形:一家四口,不同視角,彼此影響牽動。他解釋,靈感來自於回家的感受:從高中離家後,每年回家的時間愈來愈短,總覺得家正在慢慢變老。「過年圍爐有時候只剩我跟我媽,爐子都圍不起來。我就很懷念小時候很熱鬧的樣子。」家有自己的生命週期,對他來講像是正在成長的人,但現在回去,卻瞥見一個人慢慢老去。
因此,長片《我家的事》採取章節分段,從父母姊弟的角度切入,串起一個家庭的生命週期。他明白,這種分段式結構與傳統三幕劇不同,可能會「零散」或朝向「文學化」,但他選擇冒險。
在開發過程中,他堅持延續短片的原班人馬。他強調「一家人的觀眾緣」,把短片萌芽的情感,拓展成完整的世界。潘客印承認自己天性膽小,很多事情都不敢試。拍電影是他做過最勇敢的事。因此不管是角色的延續、章節結構的選擇、重返家鄉拍攝,他都告訴自己:「冒險才會有魅力啦!」
創作的核心信念:記憶是假的,情感是真的
談到創作核心,潘客印不假思索地說:「我在寫《我家的事》劇本的時候,發現一個很有趣的事實,就是記憶都是假的,只有情感是真的。」他特別強調,這是自己在放映現場一次次的感受。「情感絕對是真的,因為這個東西放了幾場下來,大眾的感受不會假。每個人都是人,每個人都有自己感受的能力,所以我收到的回饋,代表這個過程我的努力是值得的,因為我完整地把那個東西留下來了。」
因此,他理解家庭故事不是只講愛而已,更包含妥協、讓步、犧牲與挑戰。這些層層堆疊的情感,促使長片版本得以撐起份量。這是他在創作時堅信的圭臬。
演員方面,潘客印強調自己說故事「很吃對方的反應」,選角也是如此。他回憶與曾敬驊初見面的經驗,兩人在工作室閒聊角色,對方卻在過程中聽到落淚,這讓他感受到真切的共鳴,也更加篤定:「那天聊完之後,我就決定是曾敬驊,沒有任何試戲。」事實上,早在《疫起》(2023)、《我的麻吉4個鬼》(2023)期間,他便以演員身份就近觀察曾敬驊,從對方不經意的情緒裡看見角色的可塑性。
要讓「一家人」的默契真正長出來,不只是排戲或讀本。潘客印把排練搬到現實生活。這些方法像他一貫的「古意(kóo-ì)」,帶大家去爬山,讓彼此在需要互相攙扶、共享喘息的過程中,卸下武裝;他甚至帶劇組回到社頭走一遭,買雞排、吃小吃、逛夜市,甚至像綜藝節目般,指定演員要幫彼此買小禮物。潘客印用這些日常而具體的相處,取代生硬的排練。他笑說,爬山很有效,「常常需要互相幫忙,可能有人遇到高的階梯要拉一把,或是有人突然看到蛇大叫。再加上體力消耗,防備會放下,因為累了就不想再假裝。」這種自然交流,比起單純坐著尬聊,演員能更迅速找到一家人的相處節奏。
而角色動人的地方,在於內核情感。潘客印不會要求演員模仿某個原型人物,而是要他們找到角色的「心」:「比如說姊姊,她的『心酸』是那種心在流淚,可是絕對不能讓攝影機拍到淚。就像掉下來立刻抹掉,所以她憋得很痛苦,那個狀態就很迷人。尤其在吃牛排那場戲,Oh my god!她憋到快噎到了。媽媽的核心就是『倔強』。為什麼我不行?為什麼我不能?弟弟的核心是『自責』,特別是面對家人離開,他沒辦法及時表現出關心,這樣的自責會影響他的人生。至於爸爸,他的核心是『害怕』。他害怕自己無法成為家人理想中的爸爸、被家人遺棄,也害怕他們離開。」潘客印強調,導演所要做的,就是陪著演員一起找到那個核心。
團隊與依賴:家人般的創作夥伴
談到團隊,潘客印毫不掩飾自己的依賴。他選擇延續《姊姊》時期的原班底,因為彼此相處自在。「因為我們不用在彼此面前逞強,即便我有不會的,也不會硬撐,我都是請教他們。」他坦言,自己其實很脆弱,需要夥伴的經驗與支持。
依賴建立在信任基礎上。他形容拍片就像是互助:「他們可以接住我,那我也希望我可以接住他們。」這種「夥伴情」是家庭電影的創作基礎,成為作品能夠誠實動人的原因。
對潘客印來說,電影的魅力不是只有成果,而是拍攝過程中,一群工作夥伴因為合作互信而逐步靠近。他直白地說:「我之所以想要找同樣的團隊,是因為我想要跟他們一起完成這部電影,純粹就是我想,我想要享受這種親近感。這很難得,人生幾何!」
《我家的事》是潘客印的第一部長片,也是他真正「回家」的作品。在彰化家鄉拍攝,對他而言不只是幸運,更是一種釋放。「我每次回家都會覺得自己好像變巨人,好像很多事情都可以做。」他描述,每次搭高鐵返回社頭,他會在母親接送的摩托車後座,把口罩拉下來,深深吸一口氣。青草香、稻田味、農藥味、燒稻草味,儘管有些是不健康的氣息,卻能讓他從都市的桎梏中瞬間解放。
這份氣味,他想要透過電影保存,這是送給自己的禮物。他感慨想像,或許未來某一天,回到家鄉再也沒有放鬆的感覺,但至少這部電影能讓自己想起「回家」的感受。
而對觀眾,他不想限制想像。曾有人問他電影想傳達給觀眾什麼訊息,他拒絕給出結論:「我不想要讓觀眾看完採訪,就覺得要準備接受這個答案,因為那樣很像強迫推銷。」他希望的是,觀眾能帶著各自的生命經驗去觀看。就像電影那場關鍵戲的意象:「我喜歡他們一家人看著天空,雪慢慢飄下來,音樂響起,畫面暗掉,可是風聲還持續。如果觀眾能隨著那陣風飛起來,而接下來的飛翔,就是觀眾自己的力量。」
為什麼冒險開製作公司拍電影?潘客印回想從網路短片到拍電影的初衷:「因為我想要這個故事可以留在觀眾心中久一點。」他知道自己是第一次拍長片,很多東西不懂,因此他選擇相信團隊、相信感受,相信每個人對家庭的有不同解讀:「如果看完這部電影,可以讓觀眾回家有這個思考,即便那個答案不是我的答案,那我也覺得很好。」
若電影能讓每位觀眾思考「我家的事」,那他便已覺得足夠。因為「我家的事」就是你家的事,也是你我都曾經歷過的故事。■
.封面照片:《我家的事》導演潘客印;攝影/張之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