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北影】「在香港,每一個離島都有自己的身分認同」──專訪《日泰小食》導演冼澔楊

787
2025-07-04
  • 採訪
    詹育杰
  • 詹育杰

編按:2025 台北電影獎最佳紀錄片、最佳剪輯雙項入圍,導演冼澔楊紀錄片作品《日泰小食》,從香港離島長洲一間名叫「日泰」的小吃攤出發,深掘其中的人情文化,也在拍攝期間,捕捉到疫情、社會抗爭,對香港不同世代的巨大衝擊。本期《放映週報》專訪《日泰小食》導演冼澔楊,細緻提及創作思緒、跨國合製,還有在鏡頭觀察凝視下逐步反思的身分認同,還有「長洲」這個特殊地點,在電影中顯現的身分位置。請見本篇專訪。

※※

在《日泰小食》獲得 2025 台北電影獎多項提名前,筆者在巴黎的尚胡許國際民族誌影展,有機會一睹這部 2024 在釜山影展獲最佳亞洲紀錄片獎的紀錄長片。或許是因為 2025 年這個時間點,以及尚胡許的人類學、民族誌背景遺風,香港導演冼澔楊的這部紀錄片,顯得與這幾年所見的香港題材紀錄片極為不同。除了以日常、市井小民的角度見證時代的轉變,在拍攝自己家鄉小漁村離島常洲一家常客聚集的小吃店之際,顯然以小喻大,使得話題遠遠超出香港。以下是筆者與不斷探問身份認同命題的冼導演所做的深度訪談。

※※

──請先說說你的創作背景,特別是在香港與臺灣之間。

冼澔楊(以下簡稱冼):我以前小時候其實是學畫畫的,到唸完高中,之後我工作了兩年,20 歲才來臺灣唸書,大學、研究所都是美術系的,那時候覺得可能繪畫這個媒材不適合我。研究所寫論文,發現以往的繪畫作品其實都在畫長洲的風景,還有比如「日泰」(小食),也有畫過肥美一張 162X130 CM(100 號)的油畫。發現原來 20 歲離開長洲之後,自己一直沒有歸屬感,一直飄來飄去,所以一直都在回看我的家鄉。

──那是怎麼從「畫」日泰,開始「拍」日泰?

冼:拍紀錄片的機緣,是我大學的時候有一堂錄像藝術的課,那時候才開始碰攝影é機。那是 2013 年,回去拍我外婆,拍到一半記憶卡就滿了。本來打算下次回長州再拍,結果我外婆在我生日的那天過世。那天她本來約我吃飯,結果我跑去日泰喝酒,想說第二天才跟她吃飯,喝到凌晨,我媽打給我,說外婆心臟病進急診了,我第一個到醫院,可是她已經走了,那一頓答應跟她一起吃的飯,永遠沒有辦法實現了。

這個巨大的遺憾,我花了兩年才調適過來,還好我有用影像記錄下外婆的聲音,我在臺灣有時會打開那個訪談來聽她的聲音。可能是這個遺憾讓我想重新回去家鄉,每一次回去都跟記憶不太一樣,每一次回去都在消失。 
 
──從你的創作履歷,清楚看到你一部分在臺灣拍藝術家、同志這些人物肖像,選題都跟你自己的身分有關,然後另外一個部分以家鄉為題。請談談選題的發展。

冼:我整個人生在 30 歲之前都很混亂,是做完《日泰小食》之後,才比較有信心可以透過創作去梳理自己一些問題,我的第一部電影是 2016 開始的《男孩有點騷》,然後在 2018 才拍《日泰小食》,漁民《阿布》也是 2018 年開始拍的。時間都重疊,我在臺港兩邊,腦袋就會切換分開,在長州拍的,或是在臺灣拍的東西。

監製都跟我說不要一次拍那麼多片,會打架。我還不相信,可是剪接的時候我就相信了,剪接的時候,腦袋只能專注在一部片子上面。《日泰小食》做完之後,我才抓到自己的節奏,知道怎樣面對那麼多的題材。日泰拍了五年,其實是時間最短的,那個時候,我剛好因為憂鬱症回去養病,香港發生那麼多事,也是被那個時代、那些事件推著走,在很濃縮的五年內做完了。

2018 年,還不確定為什麼自己要拍《阿布》這樣的題材,以為是在講父子關係,後來才發現,核心是關於男性面對命運和選擇,某種程度也是在講我自己。主角阿布是一個 20 歲的年輕漁民,他的父親是位老漁民。他是家中最小的兒子,上面三個全是姊姊。或許在他出生時,父親就對他寄予厚望,希望他能繼承家業。所以 20 歲時他成了漁民,而我回想自己,我是 20 歲那年離開長洲去到臺灣。

我會想,如果當年我沒有離開長州,會不會就像阿布或日泰的老闆這樣。我的世界、人生觀都會因為留在長洲,而跟現在面對這個世界的方式有所不同。有時候看著那些角色,會自問:「如果是我,會怎麼做?」更有趣的是,阿布去年結婚了,接著生了小孩。 舉辦性別揭曉派對時,他戳破氣球,藍色紙片飛出,透露他們將迎來一個兒子。當時我心裡想,哇,這個孩子會不會重蹈父親的命運呢?


(圖/《阿布》電影劇照;冼澔楊提供)

──《日泰小食》中看到的世代關係算很在地典型嗎?會像你自己家裡嗎?

冼:我爸爸雖然沒有對我很不好,但他不太表達自己,或者從小我其實期待從他身上得到更多的關愛。他一直扮演著父親的角色,我難以理解他的內心,我感受不太到他的情緒,知道他是父親,但內在真正是誰我並不知。講到兩代這個問題,我們努力在《日泰小食》剪輯時探索老闆到底在想什麼,卻總是無從得知。因為他就不會講,不習慣、或是根本沒有能力去梳理。

──片中看來你傾向不問問題,而是以跟拍為主?

冼:我過去試著透過提問來了解更多,每當這樣做我總期待能得到答案。有時懷疑語言的真實性,語言可以騙人,甚至欺騙說話的自己,而行為卻無法隱藏。紀錄片的一大優點是它呈現的人類行為,總是坦誠的,即使語言不那麼可靠,這有點殘酷。拍攝通常需要很長的時間,例如阿布,我已經拍了八年,總共計劃拍 15 年。我認為他們的人生選擇,自會告訴我們,他們想要什麼。這讓我充滿了興奮和好奇。我也會繼續拍目前進行中的作品《彼岸之島》,因為在這個階段,我希望更深入理解像我爸這樣的人。

──你的工作方式,是否比較像藝術創作,不太在意企畫?

冼:通常一開始拍攝,我都是沒有詳細計劃,因為許多事情是不確定的,只有我的疑問是明確的,我很直覺地順著這些疑問去尋找答案。最早《男孩有點騷》從 2016 年開始拍攝,明年會剪輯成長片。短片版本都是階段性的,我很怕離別這件事,而且我需要時間去沉澱,覺得短片有限的篇幅可能無法讓我找到完整的答案。《日泰小食》是從 2018 年七月開始拍攝,《阿布》是同年 10 月開始,一直是佛系地進行中,每個計畫都有自己的節奏。我喜歡給自己充足時間找答案,不被催促。

──你跟阿布本來就認識嗎?你與這些被攝者如何開始「關係」?

冼:他是我妹夫的同學,讓我有機會上船體驗我家人( 爸爸小時候,還有爺爺年輕到中年)以前也從事過的漁業,讓我與家庭歷史產生聯繫,我覺得我每一部片子都是有關聯的。 以後會繼續拍藝術家《俊宇》,或許我拍完《男孩有點騷》的時候就可能知道俊宇真正是要拍什麼了。好像是在談一個藝術家的故事,可是我覺得他真正是談關於男性如何面對親密關係。長片跟短版不太一樣,因為短版是為了拿一些資金可以繼續拍攝。

──是否預期先做短版,投獎拿資源,再慢慢一步一步做成長片?
 
冼:
我的工作方式大致上可以分成三個階段。首先,前期大約三分之一,我的習慣比較憑直覺,較自由地進行。我會透過自身體驗、探索一些新的東西來展開這個階段。進展到大約三分之一,可以做一個短版的時候,我就會去投一些自己可以處理的提案,獲得一定的資金支持外,還能幫助我理清創作思路。接著進入到大約三分之二的階段,這時我通常差不多接近、找到那個答案的方式,我就會與監製團隊進行合作,他們會協助我尋找資金以及合適的合作夥伴。我的整體工作流程基本上就是循著這個模式。前三分之一,我需要自己一個人,至於何時推進到第二階段,取決於我是否在過程中理清創作上的關鍵點。

──書寫企劃的工作,大概都從什麼時候開始?

冼:每次大概在完成三分之一的階段,我就會開始進行一些梳理和提案的準備。這是一個釐清自己創作目的的重要過程。我會認真思考這個故事的真正核心是什麼,我的創作動機又是什麼。當然,到最後,一定會有所改變。在初期,我基本上不會動筆。每天可能會坐在椅子上發呆,三、四個小時腦袋放空,看起來像什麼都沒做,但其實我是那種習慣不斷向自己提問的人。為什麼這個角色是他?為什麼是這樣的父子?這次的父子和之前作品是否有差異?這樣的思考過程不斷重複,有時坐著,有時候走到陽台抽煙,琢磨這些細節。

這段時間的思緒是非常跳躍的,甚至有點混亂。我自己有時候也無法理出清晰的頭緒。但是,一旦到了需要向別人提案、說服他們投資我作品的時候,我就不得不坐下來,用些方法,把碎片化的想法整理得具體清楚。我會把自己的創作目的、動機,以及這部作品跟其他相似題材有什麼不同,尋找個人的方式來看待這個題材,全都條理分明地呈現出來。比如說《日泰小食》,它就不是談政治,而是一個家的故事。


(圖/《彼岸之島》電影劇照;冼澔楊提供)

──的確,比如在尚胡許國際民族誌影展裡,我們很自然就比較會從人類學、民族誌這類角度去看《日泰小食》。

冼:我認為有兩個主要方面。首先,由於我並未接受電影系統的訓練,所以探索自己的方法,對我來說是一個漸進的過程。我從美術學院畢業,那裡常問的問題是創作目的。然而,有時候去聽一些提案,有一些案子的創作動機和目的比較模糊。因此,我覺得美術訓練提供給我的重要資源,是自問自答的能力,為什麼我要做這件事情。這種思考方式促使我更深入地思索每一件作品,直到我能說服自己,才能繼續下一步。

──你會畫畫、塗鴉幫助思考嗎?你的作品有些深刻的畫面,比如說像《彼岸之島》裡面,海泳客從海面爬上一個浮台,你會拍很多這類空景的畫面嗎?

冼:談到攝影時,我其實不確定過去繪畫的構圖是否對我有影響。畢竟我並沒有正式學習過攝影,與攝影技巧相比,我更注重與拍攝對象的距離感,我覺得我的鏡頭都是關心親密感。攝影構圖的話,這可能是因為美術教育的潛移默化,而我自己卻沒有明確意識到。我自覺,我的攝影是很隨意的。

──說到親密感,請談談同志身份在你創作當中的角色。

冼:在香港和臺灣之間的身份轉換,讓我有了不同的思考。在長洲,我不需要以同志身份面對他人,而是以一個離鄉者、兒子的身份去面對我這些題材,或是面對這些環境。然而,來到臺灣後,我不再需要維持兒子的角色,而必須面對同志身份。在人生前 20 年,缺乏處理這個身份的能力和時間,讓我對自己的同志身份感到自卑。現實與藝術家的身份如何接軌,這成為我在臺灣更關注的議題。身分跟這種臺港之間的往返,是非常、非常有關係的。

──你稱「日泰」是另一個「家」,或現在在《彼岸之島》拍自己的家族,你對藝術家、實驗電影經常關注的「家庭、自傳」電影主題有興趣嗎?比如後來拍劇情片的河瀨直美?

冼:我沒有看過河瀨直美的電影。我的每部作品對我來說都非常個人化、私人化,即使不是拍攝家人或日泰背景的題材。家庭電影打動我的元素是親密感的呈現,我的作品總是圍繞著親密感展開,可能是角色之間,也可能是我與他們之間。每部作品我都在探索與他人的距離,這種理解與關係的深度,對我來說尤為重要。例如《日泰小食》,從鏡頭中,你能感覺到那種親密感和我的存在感。

而《男孩有點騷》則從兩個很疏離的人開始,硬要問對方問題,訪談超尷尬,計劃中,到最後那場戲,我們兩個在主角 FUFU 家裡,他躺在床上,我坐在地板上, 我們聊有關對於感情的看法,那個視點是平等的,那個當下我覺得我們平常雖然沒有共同語言,但我們可以互相理解。這讓我思考,我探討的不僅是議題本身,更是在解構親密與人際距離。可能是我的成長背景影響,在長洲長大,那裡所有人都互相認識,是個沒有太多秘密的地方,這種氛圍讓信任變得理所當然。來到臺灣之後,大家說我不太像香港人,因為我也蠻怕去市區的。我以前中學在市區讀,第一天我就被別人騙。在一個那麼沒有心機,那麼容易相信人的環境成長,人跟人彼此相信非常自然。

──所以,相對於香港本島,你這種「長州身份認同」,是上中學那時出現的?

冼:其實我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缺乏自信、沒有安全感的人。這種感覺的形成跟很多因素有關吧。首先,同志這件事,這個身份在香港的成長環境中一直難以坦然面對。另一方面,我的成長經歷也充滿了漂泊感。我在長洲讀小學,中學去了市區的學校。市區同學們會叫我「長洲仔」;回到長洲和朋友玩耍時,他們又會說:「你不是長洲唸的,你是外面唸的。」到了 20 歲我來臺灣,他們又叫我「港仔」。如今回到長洲,有人開玩笑叫我「假臺灣仔」。這些標籤、定位的轉換讓我好像一直沒有安全感,或說需要用力去找才找得到。這或許有點政治不正確,可是有時候會覺得那些直男,他就不用找,很理所當然,不需要質疑、選擇,因為好像社會就告訴他,他就是這樣子的人。

對我來說,30 歲之前的人生更像是沒有馬達的船,隨著海浪被四處推來推去。我拍的每一部片子,或多或少都跟我內心的不安和人生中的種種問題有關。坦白說,我覺得我的人生是從來沒有主動選擇過的。小時候去學畫畫,是幼兒園老師跟我媽媽說我的畫畫天分很好,就去了。初中的時候覺得畫畫好無聊,我媽希望我繼續畫,她說:「除了這個,你也沒什麼別的技能,就繼續學下去吧。」後來考試美術成績不錯,但是否來臺灣念書這件事,也只是被問時隨意回答「隨便吧」,反正我不知道該做什麼。

大學結束後,老師問我要不要考研究所,我依然茫然,就去考了。拍紀錄片,別人問我要不要去。「可以出海,那好像也可以。」然後我憂鬱症,回到香港拍日泰,就是因為我沒有事情做,我要出去曬太陽、要心情好一點,隨便拿個攝影機下去。所以其實我 30 歲之前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一直在飄來飄去,好可悲。拍紀錄片有一個很好的是,因為我是很宅的人,我拿著攝影機有藉口去體驗,有人陪伴,而且變得有安全感。

──你現在對拍片狀態的調整已經非常自覺?

冼:《彼岸之島》是比較近期,前年才開始做的,所以其實我已經有幾部片正在進行,以前是比較直覺的去做,在拍阿布的時候,我才找到《彼岸之島》的切入點,不然我以前的方式就是就是非常直覺地去做,現在可以先組織起來,比較有個大概念去發想。

──新片比較有經驗,構想階段也比較快了?

冼:我是講話,跟自我對話之類,而且我會抓著我的監製,逼他跟我講三個小時,就是我一直講一直講,可能半個小時之後,他就會突然停下來說「我覺得這個很好」。 然後他會鼓勵我, 讓我相信我自己的直覺就好。


(圖/《日泰小食》電影劇照;版權所有:飛望影像有限公司;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請你談談跟監製如何工作,特別是你有兩位外籍監製。一個香港,一個義大利的監製。

冼:其實是有一年我參加新北市紀錄片獎,剛好我的義大利籍製片人陳璽文是當年工作坊的導師,而香港的製片人 Peter(任硯聰)也在那一年帶了一部片子去,我們就這樣認識了。當時我對製片人的角色並不太了解,後來他們對我的片產生興趣,於是就開始合作。隨著越來越多人加入,我感受到很大的壓力,尤其是後來發現他們都是厲害角色,這讓我更緊張。不過回想起來,他們也不是白痴,如果我的片有問題,他們應該早就會退出。他們對我幫助很大,特別因為我不太擅長表達,經常跳來跳去的思緒需要有人陪伴。幫我梳理了很多比較私密的情感,比如對家庭、愛情、親情和思鄉的感受,而不僅僅是結構上的問題。

比如說監製璽文,《日泰小食》絕大部分的工作人員都是他找來的,我感覺他在整體策略和製作上確實非常有經驗。如果未來他願意,我的新作品也希望能繼續跟他合作。還有惠偵導演,提案《彼岸之島》時,我就和她合作,她和前面提到的監製其實又不同。《彼岸之島》一開始它是一個框架非常龐大的作品,初期我曾經覺得有點迷茫,而惠偵導演就在提案階段幫助我迅速建立起一個清楚的輪廓。當然,片子的發展不可能完全按照最初的框架來走,但在早期她的幫助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有人會問我是怎麼和這麼多不同的監製合作的,我覺得這部分也許是種巧合機緣吧。他們每個人都負責某一部分的重要工作,而我也很感謝能有這樣的合作機會。

──《日泰小食》從前期到剪接,是否有出現意料之外的問題?

冼:在企劃過程,我試著把這個故事逐步拆解,試圖描繪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庭。然而,那時因為社會產生很大的變化,我擔心故事的連貫性可能會被打破,加上當時片子已經有一些人參與進來,因為要去國外提案,所以我開始深入思考這個故事該如何呈現。最初想法是以「沒有血緣關係的家」,如何面對時代和外在世界的變化為核心。因為涉及到兩場婚禮,當時我不僅拍了肥美和老闆的畫面,每場婚禮中都多拍一個人,設想類似「外嫁女兒」離開長洲的概念,還有女兒與市區的丈夫結婚,然後來到日泰這樣的設定。在後期剪接時,發現這樣多線條的敘事難以成立,因為故事顯得過於繁雜,反而減弱了主題張力。我們無法聚焦在世代對於未來不同想像的衝突上。因此,最後我們選擇將焦點集中在老闆與肥美這兩個角色上,他們之間如同父女般的矛盾,以及他們對外面世界不同觀點的衝突。

當然,老闆娘這個角色也佔有重要位置,但後來我們在剪接中選擇將她的部份稍微弱化。雖然她是一個吸引人的角色,但故事中她更像是個「媽媽」的象徵。也有人問我,是否應該多描寫老闆娘如何看待外在世界或具體事件?但最終我認為,更重要的是她對這個家的態度,而不是去表達某種立場。特別是老闆娘的角色以一種平穩、和解的方式呈現出她對家的想像,比如她會責備老闆,不希望把家弄得支離破碎、不斷爭吵。這正是她作為日泰「媽媽」角色的一個狀態,這份態度更關鍵且真實。她確實有自己的立場,但我們選擇不聚焦於外在世界,核心還是在於他們這些人物對這個家的態度。直到片子中段才清晰地看到每位角色分別扮演的家庭角色,這也是在後期剪接救回來的。

──拉開時間距離,社會變動就成了香港變化的其中一環。現在,長洲人還會說自己是長洲人嗎?特別是越來越多遊客,人口外流的情況下。

冼:其實,片子拍攝初期裡曾經探討過遊客這個議題,但後來沒有剪進去。長洲人通常都會說自己是長洲人,有時候一些香港朋友就會說:「長洲不是屬於香港的嘛?」其實,這個情況有點像中國人跟你說:「香港人不就是中國人?」的意思。我認為,這部影片其實是討論一個很普遍的問題──身份認同。長洲人之所以有這樣強烈的歸屬感,我覺得跟他們的生活環境,和交通方式有直接關係。他們的交通基本上只能依靠船,因此形成了一種相對孤立的狀態,也孕育了屬於他們自己的文化。像香港擁有自己的文化,或在長洲裡面的日泰文化,也體現出這種特色。所以,對我來說,這部片子的意義是一層層的縮影。

在拍攝的第二場婚禮中,新郎是香港人,他在片中提到,其實他一開始不太理解為什麼長洲人會自稱長洲人,但來到長洲後他逐漸明白,因為長洲人之間有一種非常強烈的凝聚力。我覺得這點正是在討論身份認同的重要部分。即使在有大量遊客湧入的情況下,我們對於「我是長洲人」這種想法並沒有因此減弱。反而越是在這些外來的對比下,你會更清楚地感受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例如,香港有好幾個離島是有蠻多人居住的,但長洲是居住人口最多的一個,約有兩三萬左右。而在其他離島,比如我有一個堂弟住在坪洲,他就會自稱是坪洲人。所以,我認為香港的特殊之處就在於,每一個離島都擁有自己特定的文化和身份認同。

──所以,人們堅持自己是長洲人?

冼:也不是堅持,更像是一種深植於意識的東西,你就自覺是長洲人。而這也取決於講話的對象,比如出國時不會特地跟別人強調說自己是長洲人,但當你身處香港時,又會主動說自己是長洲人。有趣的是,長洲人常說「出去香港」,這種說法聽起來很好笑。另外,還有一個很特別的地方就是「回家」。長洲人坐船的時候會說「正在回家」,像我在市區喝完酒,一上船人就斷片,因為在潛意識裡總覺得,只要回到長洲,就像回到家一樣,無論如何都是安全的,就算醉倒在碼頭上,大家也會扶你回家。長洲給人很強烈的「家的感覺」,一個在香港一定要搭船,沒有汽車的環境。在這種條件下,社區的凝聚力自然變得更強。

然而,這種特殊的生活方式也可能造成某種封閉性。每天見到都是同樣的人,所以當外界社會變動,或世界發生變化時,他們內部可能已經吵得不可開交了。曾有個幫忙我打逐字稿的香港朋友,他看完片子初剪版,非常生氣:「為什麼他們都吵成這樣了,還能硬是坐在一起?」因為他自己離開家、離開香港,其中一部分就是因為家庭之間也有摩擦。拍攝時,有一個瞬間令我印象深刻也很震撼。因為現場的情緒氛圍很濃烈,我們甚至把老闆逼到坐在門外。當時沒察覺,後來在剪輯時回看那段畫面,居然讓我忍不住掉淚了,如果不是有拍下這個鏡頭,根本沒有發現外在世界的變動,會令我們的距離變得那麼遠。長洲那樣特定的環境,那種親密到極致的矛盾關係,就算再怎麼爭執最後依舊不得不坐下來喝杯酒。正因如此,它帶點超現實的色彩。


(圖/《日泰小食》電影劇照;版權所有:飛望影像有限公司;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主要是不同世代、生活模式、世界觀,或是哪方面的衝突?

冼:這兩代人的生活型態和價值觀非常不同。我和肥美是小學同學,後來中學也都在市區念書,所以我們的生活圈早已不限於長洲。我們有機會走出國外,或是在市區工作與生活,接觸到更多元的事物與思想。而在這個片裡透過肥美的視角,出去打工,或者往返長洲與市區的片段,我們能清晰地看到長洲之外的世界。 然而,對於老一輩長洲人乃至於老闆,他們的世界其實就是長洲。以前他們多是漁民,生活完全不需要去市區,只有兩件事,要不有人結婚,或是需要看醫生才需要出去。因此對老闆來說,他的世界幾乎等同於長洲這個地方。這也反映在影片的開場,呈現老闆和肥美一起,一個滑手機、一個拿著遙控器看電視。電視對老闆來說,是他了解外界發生了什麼的唯一窗口,而且我們都知道電視上一切都經過加工處理。漁民出生的老闆只能藉此認識現在的世界,更因為歲數漸長,每天身邊都是那些中年大叔,每個都這樣看著電視。他家走下來日泰,就是 30 秒而已,他每天早上走下來,然後下班走上去,他的人生就是這樣子,他的世界可能不超過 500 公尺,這是很有趣的長洲特色。

肥美與老闆相差了 40 歲,而在長洲,這樣的世代差異格外明顯。隨著生活圈大小不同,對未來的想像也完全不同,這可以延伸到各個方面,比如對社會事件、對疫情的理解等等。他們可能不覺得有多嚴重,因為他們不清楚外頭究竟發生了什麼,也習慣用過往的經驗去判斷現況。他們對很多事物抱著固定的想像,但我們這代人卻有更多機會接觸不同地方和訊息,因此世界觀也截然不同。這樣的代溝也讓小事成為可以討論甚至爭執的點,譬如在店裡,只是聊到啤酒產地都能吵上半個小時。不過對我來說,老闆身上還有另一種特質──孤獨感。他好像每天都在等我們回來。當時我們常聚在一起,現在大家逐漸步入婚姻或遠走他鄉,有些人甚至移民,也因此我們這群年輕人常客又換成另一群,老闆好像都在等我們。拍攝期間,我偶爾會看到他在身體狀況較好時,站在岸邊看著船隻返港,那是一種很深沉的等待。雖然我們這一代和他世界觀迥然不同,可你就覺得好像有個地方一直等著你。在你上班疲憊、情緒低落時,只要回到店裡坐下,就有人默默地陪著你,那種像家人般的存在,即使也有它一體兩面的封閉性。
 
──老闆,或你爸爸那一代人,是否更需要一個「家」?可以含飴弄孫,鬥嘴也比孤獨好?

冼:以前許多長洲人都是漁民,所以我會試著反過來思考,站在我爸或他們那個年紀的角度來想。他們經歷過海上的生活環境,我們現在是無法真正體會的。那個時代他們出海的船可能沒有馬達、沒有導航、也沒有雷達,甚至有可能會撞上礁石。他們過去或許已經習慣對周遭世界產生一種本能反應,而不需要太過注意外界的變化。然而,我們這一代人已經上岸生活,我和肥美都是在陸地上出生的。不需像以前那樣擔心生存的問題,活下去似乎是理所當然。生活無虞後,才會進一步去追求你的價值是什麼。

即便像我現在這樣,我還是不完全能理解我爸爸的想法。此外,說到《彼岸之島》,因為我出生在長洲,所以對我來說,我會去探討到底什麼才是我的家鄉,我對歸屬感的認知又是什麼。相較之下,我爸爸或老闆那一代,他們以前同樣是漁民。然而,我從來沒聽過他們提起「長洲是他們的家鄉」。我爸爸就是在船上出生的,也許可以說,他屬於一種「海上的遊牧民族」,沒有所謂的家鄉,是漂泊不定的人。這樣的成長背景,和我們一出生就在陸地的人,對世界的理解肯定是完全不同的。

這部片後我經常反思,我們是否對世界或家鄉的概念太過理所當然。因為他們那一代的男人,我爸爸今年 60,老闆 76,他們這個年紀的男人都不太會直接表達自己內心在想什麼。我總要猜測他們到底在意的是什麼,只能藉由觀察推測他們的想法。

──因為海上漂泊慣了,比較不需要歸屬感?

冼:我覺得他們可能沒有認真思考過這個問題,特別是我爸。有一次,在我爺爺過世後,我媽或是我問過我爸,他到底認不認為長洲是他的家鄉。那時候,我正在思考這類問題。而他回答說,長洲並不是他的家鄉。聽到這句話,我忍不住反問他:「既然你覺得長洲不是你的家鄉,那你不如移民去別的地方住?」但他回答說不要,因為這裡有很多朋友。那時我突然想到,或許一個地方能讓人有歸屬感,是因為你在那生活夠久,與周圍的人建立了深厚的連結。對我而言,這不就是家鄉的真正意義嗎?他心裡可能認同這裡是他的家,但他不願意承認。或許,這是一種人生最終的歸屬感,對家的默認。但當然,我無法幫他回答這個問題。

──「流動」的身份認同、「流動」的歸屬感,的確是一個很當代的概念。

冼:我最近常在探索這樣的議題,感覺它不斷在進化,好像越挖越深入。我不知道具體答案是什麼,但每一次的思考和創作,對我來說都像是在尋找方向。我記得在拍攝《日泰小食》時,主角肥美曾說過:「如果一個人在一個地方待得足夠久,他的靈魂的一部分就會留在那裡。」這句話讓我深有感觸,因為我很害怕日泰消失,很害怕我的家鄉消失,那句話甚至成為我完成《日泰小食》後的啟示,這句話也好像是我在這部片子裡面找到的答案。希望透過人生中的創作和思考,能得到 10 個答案就已經很好了。每一部作品都是一次尋找的過程,而拍《日泰小食》時,我也需要透過他人的視角和多年的累積,才能理解那些話背後的深意。其實,《日泰小食》後半段或整部片子都圍繞著這句話,它像是透過影像在回答那些我一直尋找的問題。


(圖/《日泰小食》電影劇照;版權所有:飛望影像有限公司;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或許跟你的同志身份也多少有關?

冼:我覺得自己是用一種比較「邊緣」的視角來看這個世界,不論是身分上的邊緣,還是地理環境上的邊緣,比如說在長洲身為同志的情況。當時在《日泰小食》後期剪接時,我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因為臺灣的監製、義大利的監製、香港的監製,他們每個想的東西都不一樣。香港的監製希望片裡多一些家的元素,而對於外部世界不需講太多。義大利的監製卻相反,他希望整體脈絡要清楚一點。 那時候基本上已經接近完成定剪,但我內心真的要崩潰。後來,為什麼我還是能接受現在這個版本?我終於理解到,每個人的視角都是基於自我存在與背景去觀看這個世界。那我的視角又是什麼?站在哪裡去觀看這一切?我是香港人嗎?似乎又不是。臺灣人的視角嗎?好像也不完全。外國人的視角?也不是。

有位香港導演問我:「你這部片是想給外國觀眾看的嗎?」其實,我從來沒有這樣設定過。他還問:「如果不是,你為什麼要把那些事件解釋得這麼清楚?」這讓我開始深思──我是以長洲人的視角去思考這一切的。因為我來自一個相對封閉的世界,而如果沒有那些外在環境的影響,我們之間的關係根本不會發生改變。因此,我後來很明確要在片中展現一部分外部世界所發生的一切,因為如果沒有這些外界因素,他們之間的衝突如何出現呢?但是,我並不覺得需要把一切解釋得非常清楚,因為那不是我的任務。我也沒有要批判這些發生的事情。更多時候,我只是需要營造出一個背景,來拓展角色對未來或世界的想像空間。我後來意識到,其實我的每一部片子都是站在一個特別「邊緣」的位置,不論題材是日泰還是同志議題,《男孩有點騷》也不是主流的同志視角,我一開始拍攝可能是以一個不主流的同志身分,用旁觀的角度,去拍一個同志明星。

──最後,想問你喜歡怎樣的電影?

冼:我很喜歡是枝裕和導演處理家庭題材的作品,但相比之下,我更喜歡許鞍華導演的《天水圍的日與夜》(2008)。那是一個簡單卻深刻的邊緣城市家庭故事。對我來說,那部電影真的深深觸動我。另外,我也非常喜歡周星馳的電影。我自己的作品在面對痛苦或艱難主題時,會希望能融入長洲人的幽默來面對。痛苦中需要一點幽默感,比如周星馳的「大話西遊」系列,當年我 20 出頭,竟然看到哭了,朋友不解地問為什麼會對一部喜劇感動到哭?但我覺得那根本是一場悲劇。悲劇與喜劇其實是交織在一起的,這不正是生活的真實面嗎?小時候在島上,沒什麼機會能看到電影,大多是在電視接觸周星馳的作品,所以我認為這對我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也許這聽起來有些矛盾,但這讓我對戲劇創作既希望它幽默好笑,又追求深度。

──有想過拍劇情片嗎?

冼:劇情片,目前沒有特別明確的計畫。不過之後有一部片子可能會進行一些實驗性的嘗試。我有一次讓一個肥美的朋友借住我家裡一個月,但後來卻被對方反咬一口,這件事讓我震驚又憤怒。我希望透過這部片子討論「信任」這個議題,可能以類似偵探遊戲的形式,引入幾個在我家聚會見過那位女生的朋友,談他們對她的第一印象。有人說她很好,有人卻持不同意見。觀眾不用直接見到這個人,但隨著故事層層展開,那個人的形象越來越鮮活立體,逐漸轉向信任這件事情的本質。未來,我的創作可能會朝著更個人化的方向發展,以後,片裡我的存在感會更強,不一定以直接出現,可能以旁白、倒影等方式出現,比如在《男孩有點騷》舞蹈教室裡的鏡子,以鏡中反射的方式嵌入場景中。


(圖/《男孩有點騷》電影劇照;冼澔楊提供)

──你以前畫畫,你最喜歡的畫家是?

冼:我非常欣賞畫家盧西安弗洛伊德(Lucian Freud),他筆下的油畫都很厚重,畫的人體陰沉又充滿肉感,他是心理學家弗洛伊德的孫子,也許因此對人的狀態有一種特殊敏銳的洞察力。他甚至曾把英國女王畫得非常醜。他通過畫筆挖掘人性最深層的面貌,而拍紀錄片是觀察人的狀態的另一種方式,有時狀態比講故事或言語更有力。
 
.封面照片:《日泰小食》電影劇照;版權所有:飛望影像有限公司;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詹育杰

旅居巴黎十多年的自由筆者,譯者。巴黎索邦第一大學美學與文化研究博士。文字散見「今藝術」、「藝術家」、「表演藝術」等雜誌與電影相關平台等。早期曾於台灣電影圈工作,作品並曾參與鹿特丹國際影展,近期研究以後人類哲學與流變共生的藝術為方向橫跨行為表演、電影與策展實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