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北影】謝爾蓋帕拉贊諾夫,與他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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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6-23
  • 趙正媛

編按:2025 台北電影節,規劃「焦點影人:謝爾蓋.帕拉贊諾夫」單元,選映回顧型紀錄片《帕拉贊諾夫印記》,與包括經典作品《石榴的顏色》在內之三部短片、四部長片作品。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趙正媛評論一篇,重書帕拉贊諾夫生平與其美學觀念,從多民族主題、音畫技法,到帕拉贊諾夫與蘇聯政體的抗衡拉扯,構築出其當下時局之電影景觀。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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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生平是什麼?『哀傷』(“dard”)——這就是它永恆的形式。」(注1)距離《吟遊詩人》(Asik Kerib,1988)拍攝完工還有一個多月,謝爾蓋帕拉贊諾夫(Sergei Parajanov)在亞美尼亞首都葉里溫(Yerevan)為個展開幕演說時,為自己驚心動魄的一生定調。面對心照不宣的亞美尼亞民眾,他不必搬演「詩人與沙皇」的戲碼,來搏人眼球。在這裡,沒有奇蹟發生,也沒有西方媒體嗜寫的激進抵抗,只有在他所在的世界,在重層粉飾與屏障之間,不曾停止對自我和真實的追尋。

「真實」正是解凍世代(Thaw Generation)的關鍵字。回到帕拉贊諾夫入行的時間點,介於物資匱乏的史達林晚期,和 1955 年之後,產業大規模升級,放開諸多限制的「文化解凍」之間(注2)。不過,有別於此時期影人,一面試探浮動的新標準,一面投入對戰爭遺緒、主觀情感和現代社會,更具現實感的理解途徑,帕拉贊諾夫早期表現卻相對平凡(注3)。幾年後,本人也為自己遲來的開竅,提供一個頗受歡迎的說法:他是看了塔可夫斯基的《伊凡的少年時代》(Ivan’s Childhood,1962)才確立自己的美學信念,也就是詩意的電影製作(poetic cinematography)。(注4)

這裡所謂的「詩意」,可指偏離官方美學原則,創新形式的時代趨勢。另外,帕拉贊諾夫的作品,確實凸顯電影與詩歌,合成新概念的可能性,同時也牽涉到電影的產製與社會脈絡,還有創作者與體制角力的結果。本文將綜合分析帕拉贊諾夫電影的重要元素,包含多民族主題、活人造型(tableau)和靜物象徵構圖,以及透過音畫拼接,建構對過去歷史、時代精神的推想,如何回應既存的電影典範,和創作者身處的時局變化。

無從解碼的「民族電影」

故事總是從這裡說起:1924 年生於喬治亞提比利斯(Tbilisi),帕拉贊諾夫來自俄羅斯化的亞美尼亞裔中產家庭,東西文化交會的城市氛圍,形塑他的世界主義(cosmopolitanism)觀點。但現實絕非一片和諧,在帝國崩潰之後,短暫獨立的共和國之間發生族群衝突,加上紅軍入侵後的佔領,使亞美尼亞人陸續遷離定居數百年的國度(注5) 。這時生活尚稱無虞的帕拉贊諾夫,並非無感於局勢動盪,但提比利斯多元共存的精神,以及風格融合的精湛工藝、民間傳說,給兒時的他留下深刻印象,也是未來重要的創作靈感。

當他從莫斯科電影學校(VGIK)畢業,來到烏克蘭基輔的杜甫仁科片廠(Dovzhenko Film Studios),很快就遇到蘇聯的民族政策,在各地運作上的矛盾:一方面系統性宣導「非俄羅斯」族群的文化特殊性,鼓勵代表該民族的習俗、文學及藝術的計劃,另一方面,關於民族的一切,都得建立在對蘇聯政體的肯定上(注6)。舉例來說,帕拉贊諾夫 1957 年的紀錄短片《Golden Hands》展示精彩工藝史的同時,解說式旁白亦復誦「民族解放」和「人民友誼」等列寧式修辭。儘管如此,對帕拉贊諾夫而言,本片也是一次重要的機會,來拍攝他熱衷的民間藝術主題,雖然技術尚未純熟,但利用跳接、定格動畫,將精緻的瓷器、雕塑和編織品,逐層裝入畫面的作法,未來也會再次出現。


(圖/《被遺忘祖先的影子》電影劇照;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

文學改編電影《被遺忘祖先的影子》(Shadows of Forgotten Ancestors,1965)的指派,或許來得正是時候。他看不慣某些電影以少數族群為題,卻讓演員說得一口流利俄語或烏克蘭語,也不滿官方對其生活條件的貶抑,這些都與他追求的「本真性」(authenticity)背道而馳(注7)。不可否認,帕拉贊諾夫對「民族」的理解,經常流於表面,甚至切合蘇聯官方意識型態,有關本質性、多民族集體的政治修辭,以及他對物件和異域風情的迷戀,亦十分可疑。不過,電影呈現的結果,不只是喀爾巴阡山與胡楚爾(Hutsul)的人類學知識,他所思考的「真實」始於今日回望過去的距離,因而「無從解碼」的文化起源。

首先,白雪覆蓋的山地間,一個手持長鏡頭快速平移,捕捉刻意過剩的風俗民情,沿著坡面陳列多組人物佈景,已能看出日後符碼化構圖的雛形。隨劇情發展,攝影機在不同場景穿梭、旋轉或橫向來回,以重複的鏡位和運動,展開復仇、愛與喪失情節的循環與變奏,烏克蘭影人 Yuri Ilyenko 這時的攝影風格,讓人想到解凍時期的代表作《雁南飛》(The Cranes are Flying,1957)處理今昔對照和空間流動性的手法。加上混合民謠、高山號角(trembita)與不和諧音效的配樂,電影打造出人物的主觀情緒,滲入自然環境和所處時空的觀點。然而,看似有所考據的文化細節,時常只是創作者的虛構。

例如,在殺戮的起點,從伊凡父親的主觀視角,看見流入景框的鮮血,染紅兇手愕然的表情。下一鏡頭,仰望艷紅火馬飛越而過,生命在不及反應處,被死亡成群帶走的意象,來自帕拉贊諾夫在第一任妻子被殺害後,所夢見的景象(注8)。或在成婚之日,新人雙眼用布遮起,並於兩人頸上掛上牛軛,將婚姻與馴化、捆縛的概念相連,也不是胡楚爾的習俗(注9)。有趣的是,帕拉贊諾夫也透過伊凡的夢,表達自己對傳統工藝美學的詮釋:在融接與多重曝光中,將伊凡的臉部特寫,疊合宗教雕塑、壁畫,再帶出聖像的手勢,延伸到人生火取暖、撫摸綿羊、彈奏口簧琴的手部動作。換句話說,人的生存、勞動與技藝,皆是神賦形人世的化身(incarnation)。

跳脫「民族電影」的公式,重新想像民間傳說的當代意義,《被遺忘祖先的影子》深受烏克蘭知識份子愛戴,國際上也獲得高度肯定,人稱「烏克蘭詩意電影」(Ukrainian Poetic Cinema)的先鋒之作(注10)。根據近年檔案解密,基輔高層其實相當支持本片,以烏克蘭語原音在全蘇聯上映,而無需另做俄語配音版,莫斯科中央也不反對這個建議,這和帕拉贊諾夫的說詞有些出入(注11)。可是,在基輔首映當天發生的街頭抗爭,引發當局針對烏克蘭國族主義者的大逮捕,加上他批評執法單位的公開發言,都成為他數年後受迫害入獄的遠因。

推想時代的肖像

「我將這部片構思為電影壁畫(kinofreski)。」總算體會自我突破的喜悅,帕拉贊諾夫精神抖擻投入下一個計畫,宣告《基輔壁畫》(Kyiv Frescoes,1965)將建基在與過去截然不同的創作觀,10 個章節即是 10 幅壁畫,描繪基輔的當代生活體驗(注12)

表面上是紀念「偉大的衛國戰爭」(Great Patriotic War),也就是二戰中的德蘇戰事(1941-1945),但比起直接拍戰爭片,帕拉贊諾夫轉從基輔解放紀念日切入,展現從此20年後,被放入畫框、立碑紀念的無名戰士,以及倖存的戰爭寡婦、現役軍人和碼頭工人,還有一位靈感枯竭的電影導演,和他思念的前妻,來自不同身份背景的民眾,在基輔各自寂寞,或夢中相會的日常切片,幾乎可以理解為帕拉贊諾夫版「城市交響曲」的意圖,另外,主要由導演夢境和幻想組成的情節,當中自傳式、自我指涉的細節,明顯是受到費里尼《八又二分之一》(8½,1963)的啟發。


(圖/《基輔壁畫》電影劇照;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

可是,在帕拉贊諾夫走向繪畫、平面造型等藝術原則的重大轉捩點,即使多次送審修改腳本,他的理念始終未獲肯定。當計畫獲准試拍,他也不怎麼在意監督單位的修改建議,只是在空白的攝影棚,逐一裝進他的理想:正面打亮牆面,或垂直地面的固定鏡頭,在取消深度的空間裝飾各式靜物,演員某程度上也無異於物,同樣待在指定位置,如同玩偶一般不發一語,直面或背對鏡頭,緩慢做出重複、互相參照的姿勢與動作。有時,人會從畫中缺席,但踏板上晃動的婚鞋,或擅自流淌的清水、滑入景框的嬰兒車,彷彿長出一定自主性。一景一畫,全景或特寫,抽象化和符碼化的佈局,將封閉自足的夢、幻想與回憶的世界,構築於景框之內。

僅 13 分鐘的試拍片段,就放入無數有待演繹的有趣點子。片中頻頻響起蕭士塔高維奇的《The Homeland Hears》(1951),正是太空人加加林(Yuri Gagarin)1961 年繞行地球軌道時,所哼唱的歌曲。將人們對戰爭與離異的複雜情感,配上因太空競賽而著名的樂曲,矛盾、曖昧的冷戰氛圍,絕非偶發的言外之意。但是,當這些夾藏深意的線索,不是出現在低調的古典文學改編,而是在大逮捕期間,更需要政治敏感度的當代題材,不僅《基輔壁畫》的計畫被直接取消,帕拉贊諾夫也被排除在戰力外,之後不曾在基輔片廠拍過片。(注13)

幸好,亞美尼亞的亞美音片廠(Armenfilm Studio),在此時發出合作邀請,期望帕拉贊諾夫能再拍一部大熱作品,藉此改善地方片廠在體制中的地位(注14)。在實際開拍之前,他先為葉里溫新聞紀錄片廠,製作紀錄短片《哈克柏蒙太奇》(Hakob Hovnatanian,1967),關於 19 世紀的肖像畫家哈克柏霍夫納尼安,同樣是出身提比利斯的亞美尼亞裔,擅長以裝飾細節、色彩,來表現畫中人物的身份特徵。人物肖像的題材,正適合帕拉贊諾夫用以試驗,心中醞釀許久的創意。

一片蕾絲,一紙俄文文書,散落的俄國錢幣,撞球的母球和撲克牌,接著是色彩斑斕的拼布,與佩斯利(paisley)圖紋的波斯披巾。靜物佈局的開場,簡潔說明霍夫納尼安所在的時代,深受俄國多方面的影響,以及晚年移居伊朗的背景。至於作為「肖像畫家」的霍夫納尼安,電影給出交疊的緞帶、亞美尼亞地毯,以及,穿過斜掛的圓拱窗框,看見牆上克什米爾的刺繡掛毯。每個物件都指向一部分遙遠的過往,那是帕拉贊諾夫記憶中的提比利斯,由節拍器、爬琴格練習,以及馬車走過石板路的節奏,組成人們感受活著的時間。

接者,由局部銜接的聯想蒙太奇,展現對畫家生活的推想:結凍又融化的冰層,假設季節轉換帶來委託,畫室只需一張座椅、一個訂製畫框,和窗台上的花瓶作為參照點,下一刻進入畫面一隅,彙集手部的特寫,仰賴飾品與手勢的微妙變化,來區別畫中人的身份地位。肖像更迭間,重複加入窗台花瓶的實拍,讓人想到尾句反覆(epistrophe)的手法,就像在不變的畫室,重複的校準與繪製。另外,貴婦人與紳士的兩組肖像,分別用女聲演唱讚美詩,和急促的軍鼓聲搭配,說明不同性別角色,被賦予的氣質與期望有別。同時,畫家也將個人獨特的心靈,刻入雙眼的曲線。對帕拉贊諾夫而言,「偉大天才」的官腔說法,不足以解釋畫家謀生的智慧與眼界,他的每一落筆,正如導演每一次交付審查的心血,總是在集體規範和自我追求之間,商榷藝術再現與現實的關聯。

可以說《哈克柏蒙太奇》透過「肖像畫」的概念,改寫人物紀錄片範式,當中對創作環境與條件的思考,也呼應帕拉贊諾夫當下的熱忱與苦惱。這時的他不會知道,自己下次再有機會拍這樣的紀錄片,已是近 20 年後,那時的他不再迷戀物質與符號,只是向內凝視,回憶躍動的情感、創意和生命力,向流逝的時光徹底告別。


(圖/《哈克柏蒙太奇》電影劇照;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

1985 年的紀錄短片《阿拉伯紋萬花筒》(Arabesques on the Theme of Pirosmani)以喬治亞藝術家尼科.皮羅斯馬尼(Niko Pirosmani)為題,同樣著眼時代氛圍與生活經驗,透過不同畫作拼接、框取範圍變化,合成對畫作主題與背景的詮釋。不過,本片最精彩的,其實是真人重演的段落。其中,以「攝影師的工作室」為名,一隻手取下鏡頭蓋,接著,鋪滿畫面的印刷廣告,漸漸被人像照片取代。每組照片的展示,都會由演員重演幕後,有人肅穆稍息,有人變魔術,或持已故父親肖像入鏡的母女。這些和畫家生平不一定有關,但他活過的時間,恰逢攝影術的發展,與魔術、靈媒和戰爭緊密相連的時代。

最讓人驚艷的一組,是兩位對鏡整裝的貴婦人,頻頻回頭對鏡頭說笑,直到助手將圓鏡放下的瞬間,一閃而過的模糊鏡像,可以是演員飾演的攝影師,或是實際在拍攝的劇組。當然,也可以是幾名身著西裝的紳士,而她們也許是對投來的凝視,包含銀幕前觀眾的觀看,有意識表演出靦腆的優雅姿態。這個看似不經意,實則精彩的套層密藏(mise en abyme),一時喚起複雜的自我指涉與觀演關係。

同樣地,在電影的最後,當攝影機跟隨畫家與繆思,穿過由畫作、木門窗框拼裝而成,皮羅斯馬尼的聖壇屏風(rood screen),走向窄門之後的綠色原野,身騎白馬的聖喬治(Saint George)一下躍入景框,但在我們透視最遠端的風景,卻是蘇聯時代的城市高樓景觀。從世紀末的城市文明,到羅馬帝國的殉道者,再到帕拉贊諾夫所在的時間,最後抵達當代的觀眾,看著至今也已成為歷史的風景。攝影與電影,即是帕拉贊諾夫賴以回溯過去,將當下的記憶與紀念,托往未來的媒介。

蘇聯體制的曠世巨作

看到這裡的讀者,肯定不會反對我接下來要說的:《石榴的顏色》(The Color of Pomegranates,1969)是最能代表帕拉贊諾夫的作品,無論是已經說得太多的,詩、畫和影像共構的意義系統,還是他將自身經歷、情感與未竟的理想,融入吟遊詩人(ashugh)薩亞-諾瓦(Sayat-Nova)的精神世界,讓詩人代替帕拉贊諾夫吟唱,肯認自己飽受折磨的生命(注15)。這些都是事實,但也不只是如此。所幸,有學者 James Steffen 回到製作文件、檔案的研究,為我的好奇心提供解答,也就是他不斷強調的前提:如今我們看到的《石榴的顏色》,既是受到體制摧毀的結果,但也只有這樣的體制,才有可能拍出這樣的電影(注16)

一開始,亞美音片廠就支持和詩人同名的「電影詩」(film poem)提案,包含以細密畫(miniature)建構的場景,著重滋養詩人心靈的物質、自然、音樂和文化,而不是典型的傳記電影。中央收到地方核准的劇本後,雖有諸多質疑,但也未介入推進,即使看過和《基輔壁畫》形式無異的試拍,也只提醒導演,在追求簡潔隱喻之餘,也要記得將詩人介紹給「廣大蘇聯觀眾」(注17)。此外,當局也多次批評片中的「宗教激情」,最終卻沒有刪減相關段落。換句話說,中央尊重地方的判斷,也肯定亞美尼亞的「文化特殊性」,但薩亞-諾瓦代表「外高加索(transcaucasia)人民友誼」和「愛國詩人」,這一點才是最關鍵的(注18)

進入拍攝階段,問題也排山倒海而來。本片的實景拍攝地點,包含在亞美尼亞洛里、喬治亞卡赫蒂(Kakheti)地區的多間教堂、修道院,以及亞塞拜然巴庫(baku)的舊城堡。光是童年曬書的段落,從全身爬上梯子,到大遠景凸顯環境,再到鋪滿書的屋頂,三個鏡頭一組的連續動作,就分成三個地點拍攝(注19)。因此,不只是透過遺跡的在場,來強化回返歷史的體驗,而是現實中不可能的空間位移,也納入童年虛實交錯、放大的感官印象。另外,他們也向機構借用珍貴的文物、動物,不計成本地運送到遙遠的拍攝現場,以體現帕拉贊諾夫追求的本真性,與超越帕索里尼的擬古風格(注20)。若再考慮到他個人的堅持與驚人之舉(注21),實在很難想像,劇組要如何克服萬難,才能落實他的理想。可以說在蘇聯體制內,有一定成績的導演,確實是享有特殊待遇的一群,而中央挹注在「民族電影」的資源,讓小國片廠也有機會拍出大製作電影。


(圖/《石榴的顏色》電影劇照;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

但是,當全片進入審查,亞美尼亞的製作監督單位認為帕拉贊諾夫依個人偏好竄改了薩亞-諾瓦的真實生平,便指示他刪除直接提及詩人的內容。除了片名從《薩亞-諾瓦》變成現在所見的《石榴的顏色》,也請人將帕拉贊諾夫以「細密畫」註記,並附上大綱的章節標題全數修改。因此,帕拉贊諾夫意圖透過標題呈現的創作理念,以及直觀的劇情介紹,在經過修改之後,變成第一人稱、隱喻式的情感表達,反而使電影更不易理解,意義也更加隱晦(注22)。有些刪改,亦直接影響劇情,例如童年的詩人從天窗偷看浴場,原定他會看到希拉克略二世(Heraclius II)與安娜公主的裸體,藉此表現國王面對波斯的威脅,滿面愁容的樣子,若根據現存影像和前後文關係,可推測出這裡仍是強調詩人年幼,無法理解戰爭的陰影,但在豐富的幻想中情感萌芽。可是,刪除身份與時代線索之後,國王變成無名男子,公主成為袒胸的無頭女體,轉而聚焦在年輕男孩的性覺醒,如同女體身上的鸚鵡螺,即是慾望的象徵。

如今,真正的導演版已經佚失,只能透過文件紀錄想像帕拉贊諾夫的終極理想,特別是帕拉贊諾夫強調的「詩意」。原版除了章節標題,也設計了寫有薩亞-諾瓦詩作的字卡,穿插在影像之間,但在審查時被全數拿掉。若這些字卡有被保留下來,或許會更接近前衛電影學者 William Wees 的「電影—詩」(film-poetry)概念,也就是創造一種詩和影像的合成,單靠語言(verbal)或視覺文本,無法生成的聯想、意涵和隱喻 。(注23)

事實上,現存版本也有透過聲音設計,建立詩和影像的關聯的例子。如薩亞-諾瓦在安娜公主的寢宮,雙方正面特寫交錯間,聲軌唱出「……到了難以估計的程度」,此時薩亞-諾瓦舉起兩個碗,一個盛滿製餅的麥子,象徵童年富饒的父母之愛,另一碗則裝入代表亞美尼亞人民命運的黑土,他將麥子倒入黑土的碗,但穀粒沿碗邊灑落。之後,直到片末邁入死亡,我們才聽到完整句子:「我的痛苦到了難以估計的程度」(注24)。也就是說,前者聲軌刻意模糊主語,藉此改變原詩之意,轉向同一演員扮演的兩個角色,參考波斯細密畫的戀人,男女完全一致的臉,宛如透過正反打,攤開對折的畫布,連接起虛構的對視與激情。然而,一個碗不夠盛裝兩種內容,說明陷入戀情的此刻,正是薩亞-諾瓦生命的轉捩點,他接著舉起預告戰爭的頭盔與骷顱,以及揭示必死性的燭火,這些曾經觸發童年幻想的物件,不僅是青年詩人的創作靈感,也是日後轉入聖職的他,有待承受與體悟的生命盡頭。

模稜兩可的終點

政府重新收緊權力期間,儘管《石榴的顏色》的上映機會有限,但已是不幸中的大幸。然而,回到基輔的帕拉贊諾夫,接下來的腳本,都被高層否決或取消,徹底無片可拍。最終,他在 1973 年受執法單位構陷,羅織同性戀、性侵害等罪名,而被判處五年徒刑,直到 1977 年才被釋放(注25)。出獄後的帕拉贊諾夫,不改直言不諱的嘲諷態度,於是在 1982 年初,再次被陷害入獄,到當年 10 月獲釋。不久,最高領導人布里茲涅夫的離世,宣告一個時代結束的同時,帕拉贊諾夫也收到睽違多年的拍片邀請,來自喬治亞片廠的提案,即是他的下一部長片《蘇拉姆城堡的傳說》(The Legend of Suram Fortress,1985)。

「獻給為國家自由犧牲的喬治亞戰士,一個年輕男子活埋在城牆的傳說。」電影一開始就以字卡說明大綱,但令人介意的是,在此之前,這個故事最著名的兩種版本,一是闡述復仇與人倫悲劇的傳說故事,另一則是近代作家丹尼爾瓊卡澤(Daniel Chonkadze)1860 年的散篇(prose),透過搖搖欲墜的堡壘,諷刺農奴制與腐敗教權。不同於前兩者,帕拉贊諾夫卻反向操作,用愛國敘事重新包裝(注26)。正當我心存懷疑,接下來的段落,馬上就證明他的始終如一:黑白影像的固定鏡頭,視線遠方的一座堡壘,隨片頭名單更迭,不斷拉近、放大的影像,逐漸暴露崩頹的牆身,難以抵禦虎視眈眈的侵略者。直到歌曲中斷,飛濺的泥水扭曲影像,我們才意識到車前窗的存在。這裡的黑白堡壘,出於 1922 年電影版的最後一景,而對復刻影像的擾動,既是向前輩影人致敬,亦是背離經典的宣告(注27)


(圖/《蘇拉姆城堡的傳說》電影劇照;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

話雖如此,此時的帕拉贊諾夫,不再像過去一樣,將謎面般的象徵推到極致。除了部分延續前作的靜物象徵,《蘇拉姆城堡的傳說》不僅對白和情節鋪陳,更加連貫易懂,視覺上也加入橫搖和推軌的鏡頭運動,凸顯單一空間中的流動與堆疊。例如,人物在無邊際的沙漠,從遠處丘峰,到近處谷底的橫向位移。或參考波斯細密畫的風景及建築主題,極遠景拍攝烏普利茲克赫(Uplistsikhe)的洞穴鎮,自錯綜複雜的垂直分層結構,鳥瞰日常生活百態,生死與福禍的同時共存。

可是,空間中的往來拉扯,也無法阻止預先寫下的結局。表面上,電影結束在基督信仰和愛國心的勝利,但乍看純粹的神蹟與聖光,也有其物質與技術基礎。當人物的意向,涉入體制與糾結的人際關係,行動背後的意義,更變得模稜兩可。例如,養父為了二度改宗,捐出自己的資產,並跪請天主原諒,而在他身後的教士,一面代理神的回應,一面也為珍稀財物環繞。同樣地,關於片末的自我犧牲,在見證者做出價值判斷以前,統治者旋即現身,打斷婦女的哭喊,迅速為結果定調,整合眾人向著鏡頭空洞呼喊,將蝴蝶標本一般的人民一一裝訂在影像上。

人終究無法擺脫,被高於自我的力量,誘導、宰制甚至扭曲的命運,或許才是帕拉贊諾夫想要傳達的訊息,如同他在下一部長片《吟遊詩人》重啟「詩人與沙皇」的經典命題。只是這一次,他執拗不懈的歌唱,將收穫世界巨大的迴響,專制時代的電影作者,終將飛越囚禁、流亡與遺忘的歲月,降落在觀眾眼前。
 
.封面照片:《帕拉贊諾夫印記》電影劇照;2025 台北電影節提供

趙正媛

鑽研紀錄片、實驗電影與電影理論。近期影評見於「放映週報」,不定時更新筆記於 Letterboxd (@nageeni)。nobidak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