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當下,積成日子──與「行者」《何處》、《西寧國宅》攝影兼剪接張鍾元,談蔡明亮電影

採訪當日,我們在新店捷運站集合,張鍾元開車載我們到他的工作室兼住處──蜿蜒過許多山路,依山傍水的新店山區一帶。問他為何、何時搬到此地?他說長年住在市區,想換個環境,約兩年前搬到這。雖然入市區必得開車,因此減少出門,但租金不貴,生活也更專心。那日下午,我們在窗面新店溪的工作室展開訪問,聽他分享這 10 多年來,與蔡明亮從認識、擔任助理到逐漸獨當一面、對等合作的過程。
2025 年 5 月,蔡明亮展開「行者十步」馬拉松計畫,於雙北、高雄等地的戲院或美術館放映「行者」系列 10 部電影。其中最新兩部作品《何處》(2023)與《無所住》(2024)便由張鍾元掌鏡與剪輯。此外,2025 年 2 月底,串流平台「公視+」上架紀錄片《西寧國宅》(2024),蔡明亮於片頭提及他曾在這棟舊大樓陸續拍出《海角天涯》(1989)與《洞》(1998)。如今這座國宅即將拆除,他以《西寧國宅》為舊大樓與在其中度過大半輩子的人們留下光影一瞬,此亦由張鍾元掌鏡與剪輯。
論兩人合作緣由與變化,本月「公視+」推出蔡明亮導演的線上策展「凝視·蔡明亮」,其中《你的臉》與《日子》更是兩人合作過程中的關鍵轉捩點。如何開啟合作、彼此有何變化?剪輯《你的臉》(2018)與創作歷時許久的《日子》(2020),面臨什麼樣的挑戰?拍攝小康(李康生)行走的《何處》和以空間、臉龐為主的《西寧國宅》又有何差異?本期《放映週報》專訪與蔡明亮長期合作的攝影暨剪接張鍾元,一窺其近身觀察蔡導的創作心法,以及他如何以這世代看影像的方式回應蔡明亮。
那個帶父親來看《臉》的學生:從相識、離開到回歸
1992 年出生的張鍾元,與蔡明亮年歲相差 35 載,卻因喜愛蔡導電影,點滴機緣匯成渠水。張鍾元說,父親當年就喜歡蔡明亮作品,還會在網路上發表心得,他高中時適逢《臉》(2009)上映,與爸爸一同去戲院觀影,意外和上街賣票的蔡明亮有了首次接觸。但對張鍾元來說,更衝擊的是作品本身,「《臉》讓我覺得,原來電影有這樣的表達方式,可以表達出那麼多個人感覺」,年輕時就看到這種特別的電影,讓他有動力追完蔡明亮其他影片,接著延伸到電影史的新浪潮,一路看下去,「差不多在高中,我就決定要往電影方面走」。
考上台藝大後,大二那年,原先有位預計擔任《郊遊》(2013)側拍的學長因故需要退出,遂找來張鍾元接任。他由此踏入《郊遊》劇組,與蔡明亮再次接觸。而聊著聊著,談起當年,「蔡導對我爸有印象,他知道我是那個帶爸爸去看《臉》的人。」有了這層基礎,加上年輕、好奇心旺盛的他勇於提問和表達,拍攝結束後,蔡明亮便詢問他是否有意願半工半讀、到公司當助理。
然而,創作謀生帶來的長期壓力不小,《郊遊》之後,蔡明亮發生一連串重大改變:生活上,歷經身心異況,他揮別久居的永和,改以新店山區為家,簡化生活,休養生息,並在那照顧彼時輕微中風的小康;作品放映上,則對商業映演體制失望,離開傳統影院,轉身走進美術場館。至於創作,因應身心變化與藝術單位的接納,蔡明亮的創作模式從劇本組織、劇組規模、現場拍攝,乃至起始方法皆有別於過往。
當時擔任導演助理的張鍾元,見證蔡明亮的轉變,隨導演跑遍世界各地,站在貼身位置,側記他與小康的日子,散步閒談、按摩病體、討論病況,而後還有捕捉亞儂的生活。漸漸地,蔡明亮覺得這些側拍影像很有意思,也開始讓張鍾元嘗試一些短片小案子的攝影工作,例如記錄黑澤明專屬場記野上照代的《秋日》(2016),或是像「行者」《無無眠》(2015)裡未經申請的東京電車即景,光影川流如科幻未來,實則是拍《秋日》時的即興素材,經蔡明亮慧眼,有機結合。
張鍾元最初想當導演,突然成為掌鏡者,卻也喜歡這門技藝,在導演與攝影光譜間徘徊。 2016 年左右,他暫時離開公司,「我覺得自己在電影製作的能力還不夠專業,經驗也少」,本來要參與電影《長江圖》(2016)導演組的拍攝,後來因為一些家事沒有成行。隨後,因緣際會,李屏賓建議他往技術組學習,了解技術對於導演有很多幫助。於是,他兩年間跟著賓哥做攝影助理,在中國拍片,學習技術,「以前研究導演,看執導方式,但那時候,我開始換成從攝影角度切入思考」。
拍完片回來,正好遇上蔡明亮製作於中山堂拍攝的《光》(2018),蔡明亮也正式邀請他負責攝影。他自覺這次是以攝影師身分回歸,把從賓哥那裡學到的自然光與小燈技巧,開始運用在蔡導作品上,更有意識地對待光。
走進對等合作關係:《你的臉》與《日子》
「大概是過了那段時間,我覺得蔡導也認為我們不太是助理關係,比較是合作關係。」
但說「那段時間」也不是一夕改變,而是狀態積累至蛻變。以剪接來說,蔡明亮現今作品都由張鍾元剪輯,不過張鍾元表示,他其實從《郊遊》開始就在導演身旁學習,後來因為當助理,如《西遊》(2014)、《無無眠》等片,皆從前期到後製完整參與,等於「跟著蔡導一起剪」。他會聽蔡明亮與雷震卿的討論,有時蔡明亮亦會反問他的感覺,再與剪接師深聊。逐漸熟悉後,蔡明亮敢於讓他剪剪看,才有了以《你的臉》為始的剪接師生涯。
以「凝視」為概念,《你的臉》像是每個人的反彈,映照觀者內心。那片子究竟該多長?兩人最初剪了一個很長的版本,可是不夠好,蔡明亮曾經看到睡著。影片被擱置一陣,直到坂本龍一的音樂到位,他重新剪輯,以光線、人物情緒組成的畫面細節為主,找到節奏,捨去更多,順成 78 分鐘版本。這次似乎就對了,「那時候我覺得自己真的有做出一點什麼,幫助到這個作品」。在那之後,從早期蔡導坐在旁邊看,「你覺得這樣子如何?」慢慢變成「你再判斷看看。」甚至更近期,是由他先剪一個版本,交給蔡導看。蔡明亮依然把關作品,但彼此的討論變得像「對等」位置,他有了更多發揮空間。
蔡明亮放手的不只是剪接,還包含攝影,以及新方式。轉變後的蔡明亮擁抱即興拍攝、生活側記,以累積素材的概念發展創作,他在某個階段將過去素材剪接整理,決定安排後續拍攝來組織成《日子》(2020)。故《日子》的影像跨越 2014 年至 2019 年,記錄那些年裡的小康,與後來加入的亞儂,但同時,也不知不覺記錄了張鍾元的過渡時期,「看見自己不同攝影風格的改變」。
張鍾元提及《日子》特別之處,在於那是攝影技術出現 EOS 5D Mark III、Sony α7S 這些小機器的時代,可以藉它們來拍劇情片、採小劇組操作,並做出更隨機與游擊的反應,比如他飛去泰國攝下亞儂異鄉打拼的純粹,或拍小康在泰國度日,補足影片的整體內容。最終共用了四到五台攝影機,數位質感有各異,他們再細修,調兩次光,為影片找到統一性。
問到兩人合作是否常有歧異?張鍾元回應偶爾會有,可是歧異不是負面的,而是「我能給出的建議」,以及對方願意給予空間,「希望從我的角度去理解判斷,然後一起做新嘗試」。《日子》沒有明確劇本,是兩人一起剪最久的影片,蔡明亮習慣剪到哪,就從頭看到哪,才知道接下來該是什麼。如此慢慢推進,有時可能看到第 100 分鐘,因為後面發展有變化,反過來調整前面結構,讓本來是其他的鏡頭,換成現在呈現的段落,一切保持彈性。
不過,這段時期是張鍾元看影像最疲乏的時刻,看太多東西,卻找不到驚喜。他形容像是來到影展看見五花八門、包羅萬象的片子,影片各有主題,但都急於表達,不輕鬆,「有沒有一個片子是完全空白的狀態?」他認為蔡導的片子就是這種電影,有一種影像上的放鬆,讓觀眾能回到自己,把自身經驗放入解讀,同時又能夠從觀影中得到不一樣的視覺感受。他希望能把這部分好好表現出來,因此《日子》也是從一開始很長的版本,反覆修改到一個最跳脫、沒有多餘東西、回歸日常的節奏,能夠順順地看下去。
蔡明亮的變與不變:解構敘事,追尋繪畫性
從側拍到專職攝影與剪輯,張鍾元一路參與蔡明亮的創作過程,對其演變亦有所觀察。《郊遊》後,蔡明亮擺脫先寫好劇本、找正規大小劇組、明確安排每場戲的拍攝模式,改採設下大致架構,但不設限、持續調整內容的創作形式。事實上,在拍《郊遊》時,張鍾元已經感覺到,雖然角色有清楚背景、劇本有完整故事,蔡明亮卻不會按部就班,反而是把敘事線拆開來,隨每天拍攝情況去調整,甚至在各階段,一個一個拿掉大家習慣的敘事或節奏,留下情感,「別人是結構、組裝,他是『解構』。」
拿掉敘事,作品如何組織?張鍾元觀察蔡明亮,像重新來過,不斷的探索「電影是什麼?」最後走進原始方法並面對新挑戰。如同前述擁抱即興、累積素材,可是困難在於,表面上是拍紀錄片,不過拍攝本身就不是現實的,該「怎麼在紀錄片的狀態裡,去捕捉一個其實又是虛構的狀態」?他跟隨蔡明亮步伐,思考或許不該再去界定這是紀錄還是劇情,而是讓電影本身成為一個世界,也因此更相信捕捉當下的重要性,現場是什麼,拍下來就會是什麼。
每部影片拍攝前,蔡明亮會與張鍾元聊天,簡單分享感受,讓他可以大概知道導演的意識與感覺。但感覺這麼抽象,如何落實在拍片?蔡導向來在意構圖,實際又如何溝通?有趣的是,張鍾元笑說,蔡明亮早期只會說一句話,「再怪一點。」
怎麼理解「再怪一點」的構圖,他跟前輩廖桑(廖本榕)聊過,認為還是回到「解構」概念。換言之,一般攝影規則多從遠景至近景建立,而蔡導的「怪」就是要打破常規,可以從一個特寫開始,也可以是一個廣角,帶出整體氛圍與空間感。此外,蔡明亮講究精準構圖,他們會在現場花較多時間調整鏡位,慢慢找到最合適位置。
再到後來,蔡明亮的變化,是漸漸希望畫面有繪畫性,朝向美術角度。這使張鍾元在構圖上重新摸索、衡量與擺位,隨著兩人合作時間增長,默契與信任加深,他近來更明白導演想要什麼,處理起來更為直覺,自然而然。蔡明亮亦無需多言,專心針對演員與場景的即時狀態調整場面調度,將光影與構圖交由他修正。
蔡明亮的變與不變:耐心面對現場,撞擊新意
張鍾元描述下的蔡明亮很有耐性,重視現場,願花時間等候最佳時機。確實如此,張鍾元舉例《郊遊》拍戲時,因為劇組大、夜戲多,燈光時常需要費功夫調整,有一次拍夜戲,從晚上八點開始準備拍,卻喬到凌晨一、兩點都還沒有開拍第一顆鏡頭,原因是燈光與攝影大助對光的想法歧異,有些爭執。當時蔡明亮就坐在攝影監視器前,若有所思,沒有動作。他很好奇,問導演怎麼不去催他們?沒想到蔡明亮輕輕淡淡回答他,他們都是大人了,會自己解決,所以你等他們就好。
這個回答讓他印象極為深刻,心想「你真的是個很特別的導演」。有些導演在現場會叨唸副導、指揮要求,但他注意到蔡明亮不太做這些事,反倒是會在旁邊畫素描,閱讀或修改劇本,沉浸在創作裡,就像現在拍攝時思考當下情境一樣,「他接受現場是什麼狀態,就是什麼狀態,不會趕」。
然而,要說蔡明亮很淡定,也非完全如此。蔡明亮的焦慮一直都在,只不過方向是在個人創作上,比方說,想拍可是沒有拍到的狀況該怎麼調整?諸如此類;只是,蔡導最後總是會找到屬於他的解決方式,可以看起來淡定、有效率的進行,「不會有『我們今天真的不知道自己在拍什麼』的狀況」。
一般拍攝行程總是十分緊湊,即便蔡導有耐心等待,時間是不等人的,難道不會影響後續行程?張鍾元向我們解釋其中精髓,蔡導最早從事編劇,對於敘事結構了然於心,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所以都在進度內。例如《郊遊》有完整劇本,但經導演解構後,一旦拍到想要的重點戲,加上又是長鏡頭,張鍾元打趣的說,「你可以想像那場戲一拍完,原本二、三天的行程就可以縮短」。而蔡明亮會把多出來的時間,拿去撞擊意外,看看有沒有新的、不一樣的東西出現。
反思己身創作狀態,聊天分享感受,追求有無新東西,是蔡明亮自始至終不變的態度。對張鍾元來說,他熟悉蔡導過去作品,經過長期合作與彼此變化,也希望自己能回應出新意。尤其導演給予他越多越多的自由度,他認為背後亦是對方在等待他給出驚喜,就像每次勘景前,他要給蔡導一些照片,讓導演知道影像大概會是什麼感覺。他期待自己能如導演一樣自由不設限,「給出我們這個世代看影像的方式」。
行者系列《何處》:那些既定與未知的相逢
「行者」系列近兩作都由張鍾元擔任攝影、剪輯。他提到,「勘景」是蔡導電影中的重要前製,他會跟製片、導演提前去當地熟悉環境,通常拍攝期有多長,就會花同等天數勘景。他們會走往非常多處不同地點,尋找有感覺的場景,然後製表,安排拍攝順序。至於擇景條件?張鍾元表示,蔡導空間感很好,散步時看到一個景色、一名攤販,有感覺就對了;再來是光線,若在街頭,便要掐準拍攝時間;另外還有顏色,會考慮小康的紅袍與背景是否相搭。有些場地需事前申請,OK 就拍,無法的話,就想方設法,比如鏡頭擺遠,或躲起來拍。
過往系列都是短篇,拍攝期約二到三天。但《何處》一開始就設定為長片,行程首次拉長到一週,他們也在拍攝前一週抵達巴黎,開始勘景。當時蔡明亮是焦慮的,因為影片時間長,又沒有劇本,等於有更多不確定性要面對。張鍾元回憶,即使是在拍攝當下,蔡導還是不斷在思考要拍什麼,每天都是白天拍完,晚上看一遍,再想接下來要怎麼調整。
《何處》是張鍾元第一次去法國,彷彿那裡的光也是第一次看見,感覺很不同。他試著尋找細節變化明顯、光線有趣的空間。此外,在《日子》實驗小機器後,為了捕捉《何處》的自然光與影像質感,他改用大台的 SONY 老型號攝影機,並挑了光圈 1 的鏡頭以及日本電影老鏡,嘗試讓視覺更有機、更像夢。不僅如此,配合蔡導喜歡的繪畫性,他會搭配濾鏡,讓色彩鮮豔,再透過後製精調,希望觀眾可以感受到影像質地。尤其是大銀幕的觀看,「我始終認為我與蔡導拍的每個影像都屬於大銀幕,因為這是電影語言表現最美的地方,不需要用力理解,而是感受沈浸在其中。」
拍攝上,他們會設計明確路線,從起點到終點一小段,不會每顆鏡頭走全程。只有比較特殊的場景,例如公共場所火車站,或空間結構獨特的地方,可能想拍久一點,才會安排小康從入鏡走到出鏡,並嘗試多角度。小康雖然越來越得心應手,但行者走路極為消耗,有時長一點,達 10 幾分鐘,要維持在狀態裡很累,也仍有難度。有些外在因素亦會增加額外困難,像《何處》在夏天拍,且有柏油路,小康要赤腳忍受熱燙的地面。過程中如果感覺不對,蔡明亮很快就會察覺喊停,不過通常都是服裝細節,調整完就不太會再改,大部分鏡頭只會走一遍,不會讓小康走很多次。
除了路線,《何處》唯一有設定的情節,是小康與亞儂在紙上相遇。龐畢度中心給他們開館前的時間拍攝,同樣地,蔡明亮會先把重要的、想拍到的點安排好,其他就當作今天是去畫畫寫生,捕捉當下的樣子。
另外,結尾歌曲是姚莉的〈重逢〉,也是預先決定。蔡明亮曾因為歌太浪漫而不想放,後來考慮到歌曲可以點回前面情境,才作保留。張鍾元也認同歌詞「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猶如在夢中」的感覺很對應影片。《何處》原本要在疫情前拍攝,推遲到 2022 年才執行,彼時疫情解封,巴黎人開始出門活動。當天有一個音樂節,大家在自家樓下或街頭播放音樂、即興演奏,很有嘉年華氣氛,所以最後一顆鏡頭才會出現那麼多人。那是沒有預料到的真實狀況,反而很值得記錄下來,於是就不多設計,把人為因素降低,記下未知的相遇。
張鍾元提及,「行者」拍下來,有狀況的往往是路人的反應,像是太明顯看向鏡頭等等。這些都會留到剪輯台上再做取捨,若穿幫但影響不大,且後面發生更有趣的事,需要這段時長來發酵,那麼他們就會選擇不去在意。問及有那些被剪掉?張鍾元說,曾經出現法國的街頭團體對他們比劃手勢,導演覺得破壞氛圍,還是沒放。片中最顯眼的互動之一,是有人去罵小康,這是「行者」以前沒遇過的情況,也是一種紀錄,就保留下來。
除此之外,蔡導最斟酌的是亞儂。亞儂本身是特別的存在,可是他們沒有刻意設定要拍什麼,拍法上仍回到純粹累積他的素材,後續再有機組合。張鍾元認為《何處》因為有亞儂,帶出不同的看點,「以前是關注小康本身,現在希望關注擴散到路人」,換句話說,藉由亞儂串連流動在行者周遭的人群。這些法國解封後湧現的人潮,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態度形色,既普通又特殊,一如亞儂。人與人之間的連結,以及當下視野所及的美好感受,張鍾元說,這剛好是小康作為「行者」中的象徵,去反映出此刻世界的樣子。
《西寧國宅》:世紀末後的最後容顏
近作《西寧國宅》,則是蔡明亮三度重返的拍攝地。大樓即將拆除,留下最後一眼,影片從地下市場開始,逐步移動到一樓戶外與樓上住戶的家空間。有別於當年拍夜晚伸手不見五指的空攤位,這次他們拍白天市場開攤,小販切肉、工人搬貨、客人流連買菜的生活氣息。因為大家都在做生意,張鍾元說,拍攝當下僅簡單廣播在拍片,不想太打擾。為了保持距離順利拍攝,他們避開人群視線與動線擁擠的位置,鏡頭往往拉得較遠,用變焦調整畫面,或是在靠牆、隱蔽的位置拍廣角鏡頭,希望有構圖之餘,還能意外納入有趣的畫面。
影片後半段進入個別家庭,概念上像《你的臉》的情境,只不過這次是把被攝者的臉孔與他的家都拍下來。如何挑選被攝家庭?條件相當單純,就是勘景時,詢問後有意願的人。很巧的是,時隔 26 年,滄海桑田,就連蔡導劇組都換成與張鍾元年紀相仿的後輩,但與他們接洽的,竟是當年《洞》裡騎單車的小孩,他仍住在西寧國宅裡,還替他們與管委會溝通。之後,他們拜訪每個同意拍攝的家庭,刪除不適合、操作有困難的,能拍的則盡量拍。
張鍾元形容蔡導厲害之處,一方面在於不論被攝者年長或年輕,大家都知道他是誰,容易配合;另一方面在於他去別人家裡,就是有辦法跟他們聊天,令他們「坐著就好」,讓張鍾元開拍,「蔡導就是負責 Hold 住現場。」對張鍾元來說,這是平常不太可能進入的空間,很真實,卻又夠奇觀,面對眼前景象,他覺得只要凸顯出來就足夠了,故畫面上並無多設計。當然「坐著就好」不是易事,有人坐到一半不知道自己在幹嘛而分心;有阿公中間手機響,不顧拍攝就接起電話。但他通常都會繼續拍到一個段落,留待剪接時思考去留。張鍾元也悄悄爆料,其實他們本來也有拍攝那名騎單車的小孩,只是最後沒有用。
拍攝前,他沒有特意重看《海角天涯》與《洞》兩片,因為熟悉,也因為覺得西寧國宅是蔡明亮的地方,相信導演的帶領。只有電梯間的場景,他有意營造得像《洞》,「那就是蔡導的東西,我只是給它一個接近的感受」。
至於在其他方面,他有更多自己的想法,例如雖然是紀錄片,可是風格上不想要太強的記錄感。抑或在燈光上,選擇現場不打光,甚至關燈,只留自然光;市場本身有人造日光燈,無法拆下,但亦不會加燈。這種方式使他們現在傾向拍白天的戲,放棄晚上。此外,受李屏賓影響,他也會嘗試多種濾鏡。《西寧國宅》裡,他用了一個很藍的濾鏡,藉此把日光燈轉換成白色。不過這在攝影當下是看不出來的,有點像回到底片拍攝,在監視器上看到的是一種顏色,需等最後校正,拉回來的色彩又會不同。現場看不出來,蔡明亮本人也曾疑惑是否會太藍,但他信任張鍾元的判斷,攝影師說 OK 就好。

蔡明亮的電影時常會選一首老歌作為收尾,張鍾元剪輯時也會順著歌曲主題,將影片的情感漸進推向同個方向。《西寧國宅》原本想放鄧麗君的〈千言萬語〉,等於也有設一個主題,但幾次來回討論與剪接調整,蔡明亮後來覺得,需要抽離一點,因此《西寧國宅》少見地選擇不放歌曲。儘管如此,電影片末窗台邊的粉色花朵輕微隨風顫抖,舊大樓人事物的歲月凝鍊於此刻,情感依舊動人。
作為蔡明亮的攝影暨剪接,張鍾元提到學習與合作至今,他漸漸體會到,「好的攝影師,拍下來就已經在剪輯,知道下一步要往哪走」。因為蔡導的電影沒有敘事,他更希望自己能在作品裡做到以視覺推動敘事,透過鏡頭捕捉住每個美麗、真實而深刻的當下。■
.封面照片:《何處》攝影、剪接張鍾元;攝影/古佳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