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坎城】我們應該勇敢地做自己──專訪《左撇子女孩》導演鄒時擎

導演鄒時擎首部獨立執導的劇情長片《左撇子女孩》,於坎城競賽單元「影評人週」(La Semaine de la Critique)進行世界首映,講述一位單親母親與兩個女兒在臺北的生活,有一天,外祖父禁止小女孩用左手寫字,這個事件改變了她對世界以及對自己的看法。
首映標誌著這部影片從構思到完成歷經 25 年的歲月。在此期間,鄒時擎與西恩貝克(Sean Baker)開始了電影創作,並擔任了西恩貝克執導作品《小明星》(Starlet,2012)、《夜晚還年輕》(Tangerine,2015)、《歡迎光臨奇幻城堡》(The Florida Project,2017)和《火紅大箭男》(Red Rocket,2021)的製片人,但是,他們倆的合作比平常導演和製片人的關係更加互為因果。鄒時擎與西恩貝克共同編導的第一部作品《外賣》(Take Out,2004),以及她獨自導演的《左撇子女孩》,都聚焦於透過做菜維持生計的勞動階級。在我想像中──如果將拍電影與做菜的過程比較起來的話──《左撇子女孩》就像是一碗在家準備的泡麵:加入雞蛋、酸菜、豆芽菜、金針菇和蘿蔔,一切你所渴望的。這種菜既能帶來溫暖,又能令人滿足。
《左撇子女孩》展現了鄒時擎對臺灣的觀察和情感,也是她長期以來想要實現的導演計劃。鄒時擎從青少年時期起便獨自生活求學。她一直都自己決定人生方向,在面對不確定性時始終保持專注,並堅持自己的創作工作。離開臺灣 30 多年後,鄒時擎終於將這個計劃付諸實踐,完成了這部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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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撇子女孩》是您獨自當導演。也許我們可以先回到您第一個導演嘗試:與西恩貝克一起編導的《外賣》。我最近重新看了一遍,依然覺得非常前衛。我很好奇,《外賣》的發行過程為何如此漫長?當初您是怎麼開始準備這部電影的?又是怎麼想到要拍一部關於送外賣的電影呢?
鄒時擎(以下簡稱鄒):其實,我和西恩是 1999 年在紐約的新學院(The New School)認識的。當時他已經從紐約大學畢業三年了,之後去了新學院學剪輯。我們是在剪輯室裡碰面的,發現彼此喜歡相同的電影,比如逗馬宣言(Dogme 95),還有很多臺灣電影和亞洲電影。因為這些電影比較小眾,所以找到知音讓我們特別開心。
之後我們開始想,要不要一起嘗試做點什麼,拍自己的電影。當時我告訴他一個故事,是關於《左撇子女孩》的。我外公曾經跟我說過,左手是「魔鬼的手」,不能用左手。我把這個故事告訴他,他覺得很有趣,也許可以去臺灣找點靈感,拍這樣一部片子。
於是我們在 2001 年去了臺灣,尋找故事線索。當時我覺得檳榔攤是很臺灣的東西,所以我們把這些元素放在一起,拍了一些照片,然後剪輯成一個短片式的預告片。但後來我們發現這個企劃的規模太大了,需要很多場景和角色。當時他還沒有拍過自己的第一部電影,而我也從沒拍過電影,所以覺得不如先從小型製作開始。
回到紐約後,我們發現當時電視劇《慾望城市》(Sex and the City)很流行,卻完全沒有展現我們眼中的紐約。於是有了《外賣》的想法。這部電影只用了 3,000 美金拍攝,就我們兩個人完成的。但因為它是一部很小眾的電影,主題也比較冷門,發行過程非常漫長。我們在 2004 年完成後跑了影展,直到 2008 年才自己在美國發行。
後來西恩拍了《百老匯小王子》(Prince of Broadway,2008),直到 2008 年《外賣》和《百老匯小王子》在美國發行之後,我們又重新考慮《左撇子女孩》。2010 年,我們再次回到臺灣,在那裡待了一個月,探訪不同的地方和夜市。最終選中了通化夜市(信義路二段),我們在那裡發現了一位五歲的小女孩,她晚上經常跑來跑去,跟著媽媽在麵店工作。她的故事啟發了我們,將夜市和她的生活融入劇本。我們寫了第一版劇本,並拍了一支短片式預告片。
後來我們回到美國,嘗試在不同市場尋找投資,但因為我們不夠有名,《左撇子女孩》又是中文電影,所以很難在美國找到資金。2010 年金馬創投,我們也參加了。接下來的幾年裡,我一直協助西恩拍攝其他電影,比如《小明星》、《夜晚還年輕》、《歡迎光臨奇幻城堡》,直到《火紅大箭男》。
《火紅大箭男》在坎城主競賽放映後,我們的法國片商 Le Pacte 看了《左撇子女孩》的劇本,非常喜歡,我們才找到了第一個願意支持這個项目的公司。隨後我回到臺灣,申請了輔導金和台北電影委員會的國際合拍資金,最終促成了《左撇子女孩》的製作。這一路走來花了 20 多年,籌資的過程非常艱難。
──25 年過去了,臺灣的變化也很大。那麼這個劇本中體現了怎樣的變化呢?
鄒:從一開始到現在,這個劇本經歷了許多變化。我們是用英文寫的劇本,因為西恩不懂中文。他從小就是用英文寫作,而我是移民到美國讀書的,所以我的英文不如他好,我們合作的方式是由他打字,我口述所有的情節和內容。
那段時間我們在臺灣,西恩親自去體驗當地的生活,比如逛夜市、感受文化和氣氛。因此,我們的劇本從一開始就是英文的。 直到正式開始製作前,我才把英文劇本重新詮釋成中文,並加入了許多臺灣特有的元素。
比如說,劇本裡的角色大多是我身邊的人,包括我的家人、朋友,或者是我聽到的故事。細節方面,加入了很多我的個人經歷,比如改名字這件事。這源於我從美國回臺灣時的真實感受。我本來較少回臺灣因為在美國求學和工作很忙。但自從我有了女兒後,每年都會回去,希望她能學中文,也能與家人多相處一些時間。
回臺灣後,我與以前的同學重新聯繫,發現許多人都改了名字。臺灣人喜歡算命,而算命老師可能會建議改名字,說這樣可以改善運勢、提升財運。我媽媽也要我改名字,因為我的名字像男生的名字。算命老師說,一個女生有男生的名字,命會很苦。我覺得可能也有道理,你看我,花了 25 年拍了這部電影,是蠻「苦」的(笑)。
劇本中還有很多情節來自真實的臺灣生活,比如「鮭魚之亂」。那時候某餐廳推出促銷活動,改名有「鮭魚」兩個字的人可以免費用餐。 結果很多人去改名字。雖然荒謬,但也很真實。
──我記得我 2017 - 2018 年住臺灣的時候,就有很多人改名字,像「柚子」這樣的名字。您本來是輔仁大學宗教系畢業的,1998 年去美國念媒體研究。您是怎麼開始對電影感興趣的呢?可以分享一下您的「起源故事」嗎?
鄒:我記得小時候,我媽媽是一個非常外向、開放的人。她對很多事情都感興趣,比如學彈鋼琴、學各種樂器。她也會帶我們去接觸這些新鮮事物,比如聽外國音樂、嘗試不同的藝術形式。小時候她帶我去看侯孝賢的《兒子的大玩偶》(The Sandwich Man,1983)。那部電影對我的印象非常深刻,讓我覺得電影是能夠和人建立情感聯繫的一種媒介,可以引發共鳴,還能讓人反思自己的生活。那時候我就覺得,電影有一種特別的魔力,可以讓你進入自己的內心世界,並重新審視生活中的點滴。所以,從很小的時候,我就對電影產生了迷戀。
但在臺灣成長的環境里,父母通常希望你有一個穩定的工作,有固定收入,這樣生活才會有保障。雖然我非常喜歡電影,但從來沒有想過這是可以成為職業的。一直到我在紐約認識西恩之後,我們一起拍了《外賣》,才開始認真地做電影。我們的拍攝方式比較像紀錄片的手法。我們會進行大量的田野調查,與紀錄片中的主角互動,觀察他們的生活,並融入其中。這種方法也延續到了我們後來的創作中。
比如說,準備《左撇子女孩》時,我們深入夜市,和攤販聊天,交朋友,從他們的日常生活中尋找靈感。我記得其中一個小攤販的媽媽,自從 2010 年我們認識她後,每次回臺灣我都會拜訪她,持續關注她的生活變化。這些真實的經歷幫助我們構建電影中的角色和情節。所以,對於我們的每一部作品,製作過程都包含了這樣的深入探索與互動。每一個角色,基本上都能找到現實生活中的原型。
──《左撇子女孩》有非常強烈的紀錄片特色。我在看這部電影時,感覺自己彷彿置身於夜市之中。這也與影片中光線和顏色的表現有關,非常鮮豔飽和。影像風格非常獨特,我很好奇您是如何選擇這樣的拍攝方式的?
鄒:我希望能夠帶領觀眾身臨其境。去過臺灣夜市的人都知道,那裡五光十色,每個攤位的音樂都不一樣,非常熱鬧,而且顏色非常鮮豔。我想通過這部電影,讓觀眾通過小女孩的視角,感受到臺灣夜市的獨特魅力。
影片以萬花筒視角看世界開始。這個靈感來自於我女兒四歲時的一個手工萬花筒。有一天,我把它拿起來看,發現那種視覺效果非常特別,也非常吸睛。於是我想到,也許可以從這個角度出發,用小女孩的視角來展現整個夜市的環境。
小孩子對一切事物都充滿好奇,因為所有東西對他們來說都是新鮮的。這種新鮮感讓他們的感知更加鮮明,印象也更加深刻。所以,我希望通過這種視覺方式,讓觀眾不僅看到夜市的熱鬧與色彩,也能從小女孩的視角感受到她的好奇心。
──那您是怎麼找到飾演這個小女孩的演員?您可以談一談選角過程呢?
鄒:我們當時在前製階段就一直在找這個小女孩,但是每次找到的時候,資金還沒有到位。後來到了正式開始前製的時候,我開始做很多街頭試鏡,大概看了 90 到 100 個試鏡影片,可是都沒有找到特別合適的。 之後我們還進行了幾個工作坊,我請了一位表演指導帶著孩子們做活動,希望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找理想的演員,但還是沒有成功。一直到快開拍的前一個月,有一個商業試鏡經紀人推薦了這位小女孩:葉子綺給我們。她那時六歲,但從三歲就開始拍廣告,可以說是廣告明星。打開電視,幾乎每個廣告裡都有她。
另外,我想特別提到飾演姐姐的馬士媛。我是在 Instagram 上找到她的。她之前從沒演過戲,但表現得非常出色。我看她第一眼就覺得,她就是我們要找的人。其實,我不太干涉演員的表演,因為我相信他們知道怎麼去詮釋角色。當然,我們會在前期溝通劇本,但拍攝時完全沒有彩排。我希望給演員足夠的空間去展現自己。
──您是在 Instagram 上無意中發現馬士媛的?
鄒:是的。我們其實本來想做街頭選角。但我沒辦法在臺灣待那麼久,所以我乾脆就在 Instagram 上找人,然後慢慢滑她們的帳號。我老公還常罵我說:「你怎麼一直滑 Instagram 啊? 」我跟他說:「我在工作啊,在 Instagram 上找女演員。」(笑)
──我覺得這個方式很酷,社群媒體有點像是在街頭遇見人。整部電影的選景非常有代表性,讓觀眾能看到臺灣的幾個特色的場地和社會現象。那麼在夜市拍攝會不會很困難? 過程中有沒有什麼特別的經歷?
鄒:我們選的這個麵攤是真實存在的,不是搭出來的。 它從早上七點開到下午七點開著,所以我們租下它後,從晚上七點到半夜可以用來拍攝。麵攤老闆很善良,不僅把攤子租給我們,還包括食材。這個攤子在通化街中段一個角落的位置,比較偏,過往的人不算多。
但我記得第一天拍攝時,現場有二十多人,結果很多路人好奇地過來拍照問問題,完全沒法拍。第二天,我決定讓所有不必要的人都離開,只留五個人在現場:兩個攝影師、我自己、音效師和燈光師。甚至連音效師都要藏在攤子後面,因為只要有一隻大麥克風,大家就知道我們在拍電影了。
我們一直以來的拍攝方法都很類似:用很小的團隊隱身在人群中,捕捉最真實的氛圍。
──那拍攝的時候有沒有人真的來點餐?
鄒:有啊!常有人走過來跟蔡淑臻小姐點麵,挺有趣的。有幾次我們乾脆讓她煮了幾碗(笑)。
──《外賣》和《左撇子女孩》都涉及烹飪和食物買賣。亞洲電影中常見的場景是家人圍坐一起用餐,而您的電影雖然展現了許多烹飪的場景,卻很少呈現家人共同用餐的畫面。您是否考慮過設計更多這樣的場景?
鄒:可能是劇情設計的原因。做生意的家庭裡,一起吃飯是一件奢侈的事情。大家通常是吃完飯就趕緊忙自己的事,所以鏡頭中呈現的更多是這種來來去去的狀態。臺灣家庭吃飯時通常也不太說話,吃完就走,這跟西方家庭很不一樣。西方家庭可能會邊吃飯邊交流,聊很多事情。我覺得這也跟臺灣的社會背景有關係,比如經歷過日本殖民時期,或者像我爸爸這樣的外省人,他跟著軍隊到臺灣,在軍隊裡長大。這種背景讓家庭關係變得很緊密,但連接方式卻和西方文化不同。
──所以您爸爸是外省人,然後您媽媽是本省人嗎?
鄒:我媽媽是宜蘭人。我媽媽有五個妹妹和一個弟弟,很多重男輕女的觀念是從她的原生家庭承傳下來的。我在想這種吃飯的習慣,應該是跟階級有關係,因為如果你很窮,沒什麼錢,吃飯可能就只是一個必要的事情。你吃飯只是為了不餓,不餓才能活下去,所以吃飯更像是一種生存的需求。這樣的話,跟西方文化裡把吃飯當作一種家庭交流的方式,就很不一樣了。
──這部電影探討了很多家庭問題。特別是片中的爸爸這個角色,雖然他在銀幕上出現只有幾分鐘,他對三個女生的生活影響很大。
鄒:這個角色其實來自我身邊一個好朋友的真實故事。我記得他跟我說,他小時候爸爸因為欠債而跑掉了,他和姐姐就跟著媽媽住。後來他爸爸得了重病回來找他們,但他姐姐堅決不肯原諒,也不願意去見他。
這個故事給了我很大的靈感,因為我聽過太多類似的經歷。比如,我媽媽的朋友們,很多太太以前會為了先生簽本票,如果票跳了,她們就得去坐牢。這種犧牲讓我覺得很不公平,但它卻是那個時代的常態。
在這種傳統家庭裡,女性常常是家庭的支柱,而男人在外面工作,回到家什麼都不用管,所有事情都交給太太處理。我覺得爸爸這個角色反映了很多家庭的權力結構,尤其是在經濟條件較差的家庭中,這種角色設置很值得探討。
──在很多最近的亞洲電影中,父親角色常常被描繪得很負面,甚至充滿怨恨。特別是在臺灣電影中,家庭關係經常不太好。您覺得《左撇子女孩》對臺灣觀眾來說會引起怎樣的反響?
鄒:目前在影展上看過這部電影的臺灣觀眾都很喜歡,他們告訴我這部電影引起一些共鳴。臺灣確實有一些傳統需要改變。當然,不只是臺灣,全世界都存在一些類似的問題,比如父權主義,以及那些強制要求每個人都「必須一樣」的觀念。舉個例子,左撇子被糾正的問題。這種觀念讓人覺得不能與眾不同,必須和別人一樣。從小被糾正的孩子,可能心裡會留下陰影,但卻很難解釋清楚這種感受的來源。這些東西,是從小就不斷被灌輸的,但很少有人會去質疑為什麼。實際上,這對一個人的成長以及人格的形成會產生非常大的影響。我希望大家在看完電影後,能夠重新審視自己的生活。很多觀眾告訴我,這部電影讓他們想起了自己的家庭和童年。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些荒謬的理論。這些回憶可能很可笑,但也很真實。希望大家能打破一些不好的傳統,建立新的、更平等的觀念,比如性別平等,以及家庭關係中的相互尊重和支援。這部電影非常非常「臺灣」。它展現了許多臺灣獨有的荒謬情節。我希望觀眾在看到這些情節時,能感受到電影的親切感,同時也能藉此思考和反省。
──不過我覺得,《左撇子女孩》也很具有普世性。我小時候在波蘭也有人盡量糾正我用右手寫字,但我沒有改。這部電影讓我想到,我們應該回歸自己的本真。
鄒:對,我相信每個人天生都有一些與眾不同的特質,而那些差異其實就是我們的力量。我們應該勇敢地做自己,而不是被迫去迎合他人的期望或社會的框架。成長的過程中,最難也最重要的功課,就是相信自己那個與眾不同的聲音值得被聽見,值得存在。■
.封面照片:《左撇子女孩》導演鄒時擎;攝影/Maja Korbeck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