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如水,召喚未見與未來的事物:記 2025 Visions du Réel 瑞士真實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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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5-13
  • 林忠模

今年稍早於 4 月 4 日至 13 日期間,Visions du Réel(瑞士真實影展)在瑞士小鎮尼永(Nyon)舉辦第 56 屆影展。10 天活動的 217 場放映,總計放映來自 57 國的 154 部影片。從 3,437 部投件所選出的競賽類作品裡,88 部為世界首映,12 部為國際首映,31 部有瑞士參與製作(獨製及合製),58 部為首部作品(當中 28 部是長片);由性別光譜來看,其中 39% 純由女性執導,8% 為混合性別的合導,而 5% 的作品出自非二元性別的創作者。本屆影展的榮譽嘉賓(Guest of Honour),邀來海地出身、曾執導《我不是你的黑鬼》(I Am Not Your Negro,2016)和紀錄影集《白色殲滅》(Exterminate All the Brutes,2021)的導演 Raoul Peck。1953 年出生的他,幼年時即與家人為逃離杜瓦利埃(François Duvalier)的獨裁統治,先後前往剛果、紐約、法國、德國等地旅居。成長中的多元文化經歷,以及受到柏林蓬勃的政治運動浪潮(如第三世界解放運動和反種族隔離抗爭)影響,使他在近 40 年的創作生涯中,始終不懈嘗試從被支配者的視角講述故事,質疑資本主義發展中糾纏不去的殖民幽魂,並挖掘西方主流歷史敘事下湮沒的人物,解構貌似中立的秩序底下的權力關係。Raoul Peck 的創作屬於立場鮮明的行動主義電影(activist cinema),但他同時採用詩意且高度主觀的電影語彙,重新再造了這個類型。

羅馬尼亞導演柯內流波蘭波宇(Corneliu Porumboiu)則應邀為特別貴賓(Special Guest)。臺灣的影迷對波蘭波宇並不陌生,作為千禧年後興起的羅馬尼亞新浪潮一員,波蘭波宇從首部長片《1208全民開講》(12:08 East of Bucharest,2006)起,仔細檢視羅馬尼亞自 1989 年共黨垮台後快速轉向不受約束的資本主義所經歷的社會跟人心變化。他的作品以寫實主義為底,在精心構圖結合長拍的嚴謹美學下,呈現瑣碎日常與人物處理現實的困窘,時而穿插冷面幽默的對話,營造荒誕又悲喜交集的氛圍,令其彷彿像是寓言,提供另類視角的批判。至於本屆影人工作坊(Atelier)請來的是曾執導《黑暗中赤腳漫舞》(In the Darkness of the Theater I Take Off my Shoes,2016)、《海女:比海還深》(Ama-San,2016)的葡萄牙女導演 Cláudia Varejão。同時也是位攝影師的她,創作展現高度的視覺敏銳度,擅長運用特寫鏡頭、捕捉進姿態細節與意料之外的罕見片刻,同時在處理主題時帶有獨特的女性觀點,使她的影片細膩之餘又兼有優雅、令人驚嘆的美感,觸及事物本身難以言喻的韻味。

飛越國家禁錮的想像力

伊朗電影工作者常面臨被執政當局無情審查、懲罰的風險。伊朗導演 Ali Asgari 與他人合導《我還有話說》(Terrestrial Verses,2023)且入選坎城影展,回鄉後卻被沒收護照、禁止旅行出境與拍電影八個月,然而,這段被恫嚇的經驗非但沒有讓他卻步,反而成為他新近完成的紀錄片《Higher Than Acidic Clouds》(2025)的起源,既然身體行動被限制,那麼就往內在尋找另一片翱翔的天地吧。Ali Asgari 以他在德黑蘭的公寓為主要場景,上演了一場由想像力所撐起的旅行。


(圖/《Higher Than Acidic Clouds》電影劇照;2025 Visions du Réel 提供)

以黑白攝影作為全片首要視覺基調,隨著娓娓道來的旁白,導演在這公寓裡親身演繹當初被剝奪自由的感受,但這並非著重復刻細節的重演,而更像孤寂心境的強化重現(例如讓人在門口裝上鐵柵欄)。孤單身處其中形同被軟禁的 Ali Asgari,在這監牢沉悶難耐的時間裡,為了安撫紛至沓來的念頭,就在他望向窗外天際,思緒也走進了記憶甬道,觀照起過往人生與心中存有的渴望;從此刻起,鏡頭逐漸掙脫屋內侷限,跟著旁白引導,飛進了德黑蘭的城市景觀,也飛進更遙遠的、他曾旅行或旅居過的冰島及義大利,同時,童年的自己現身公寓,影片敘事也從原先的線性任意跳躍,流竄在各個回憶重要的細節,最初景框內公寓的此地此刻,也愈發顯得不穩定而迷離……。這讓人感到恍惚的空間,已然化為 Ali Asgari 用想像力搭建成的樞紐,通往回憶,通往情感,通往希望,軟化了原本如監獄般的冰冷。

儘管如此,片中有幾個段落仍值得我們留心,像是友人來訪的交談(勸他是否考慮離開)、官方的定期訊問,都將觀眾的注意力再次拉回到艱難的現實,另外,拿掉眼鏡而眼前一片模糊的主觀鏡頭,也代表某種想從現實逃遁的心理;不過,當中最有趣的部分,應屬導演找來姐姐們,在鏡頭前詢問她們對他過去作品的看法,由這可以看出,原生家庭女性成員對於 Ali Asgari 創作母題的影響,他的善感及熱切探索想像的可能,除了是與這些手足的相處所養成,也是為了呼應他所觀察到的、她們作為女性的處境。藉由這次交流,反而也藉機重新審視他自己「為何創作」的核心,為本就自傳意味濃厚的本片,填補進細密的肌理。若說伊朗官方試圖透過懲罰讓創作者監禁內心、自我審查(如同片中由特效完成、那片德黑蘭天空因長期空氣汙染造成的酸雲所暗喻),那麼《Higher Than Acidic Clouds》即完美演示了一次柔性卻堅定的抵抗,表露創作者不順服任何限制的堅定意念,這從導演在片尾時那忽然望向鏡頭、意味深長的一眼,尤其一覽無遺。

環境中的體感丈量

同樣也全片採用黑白攝影,在本屆影展獲得國際影評人費比西獎(FIPRESCI Award)跟「炫光競賽」(Burning Lights Competition)評審團特別獎(Special Jury Award),由西班牙導演 David Bim 執導的《To the West, in Zapata》(2025),則多了幾分粗獷的質感。本片在古巴西部的薩帕塔半島(Zapata Peninsula)的沼澤區拍攝,故事極為簡單,描述居於當地的 Landi 與 Mercedes 這對夫婦與他們患有自閉症的孩子 Deines 的生活,Landi 為照料家庭,在被劃為保護區的地帶偷獵鱷魚,每每總離家數天進入杳無人煙的荒野。影片從一開場映入觀眾眼簾的,即是他在沼澤中的活動,及這片地帶豐富的水文景觀與聲響,在荒地裡露宿的 Landi 沉默不語地生火煮食、清理獵物、整理工具,陪伴他的僅有一台小收音機,過著像是隔絕人世的日子;隨著鏡頭不懈地跟隨他的行動,慢慢的,在沼澤中的時間狀態逐漸展現,於是讓人明瞭,這也是部關於體感的作品。


(圖/《To the West, in Zapata》電影劇照;2025 Visions du Réel 提供)

不依賴剪接情節推動敘事,而以攝影機長時拍攝人物在特定空間內的行為,讓觀眾沉浸在《To the West, in Zapata》內的時空,一方面看來 Landi 好像無所事事、僅是隨機而動,但另一方面,沼澤的環境動態卻又無時不刻在變化,文明的時間、事件的時間,在此失去效果,人只能依附在更巨大的自然脈動中而動;此外,跟著 Landi 移動腳步、划著獨木舟,也逐漸描繪出未經人類文明入侵的此地,就個人體感而言是多麼龐雜,這一來源自複雜地形導致行走困難,二來是區域涵蓋範圍的廣袤,每次的長拍,都領著觀眾一同感受 Landi 行進間經受的漫長,而這些長拍連續加總起來,則呈現出為何他要離開保護區,得先步行多時,爾後得在崎嶇的泥濘路上騎單車,最後才得以返家。體感時間的堆砌,喚醒了觀眾對個人身體限制的意識並體會其渺小,而這些,都是透過 Landi 的身體一點一滴丈量出來的。至於片中最特別的一幕,莫過於 Landi 捕捉鱷魚的場景,長達 20 多分鐘不中斷的鏡頭之下,我們看見他運用經驗、木頭和巧勁,對抗鱷魚凶暴的蠻力,最後讓它力竭就縛,在展現突發的體感之時,也顯露個人為了生存發展出的原野智慧。

而來到影片中段,敘事焦點從 Landi 突然轉向了 Mercedes 與 Deines,他們的生活,是另一種相對靜謐的體感,不像 Landi 在沼澤中是將感官全數打開,Mercedes 與 Deines 在家中渡過的是平靜的日常(間或外出,或者是 Deines 偶爾發作)。長拍鏡頭在此除了描寫細節輪廓,更多時候是營造一種凝結在時光膠囊中的氛圍,他們勉強自給自足活著,除了村落周邊外,彷彿跟外界沒有任何牽連,這點也回頭呼應 Landi 透過小收音機聽著外界的官方新聞和動態(如新冠疫情爆發)卻無甚反應的狀態,因為片中這三個人物的生活實相,就僅是他們身體周遭面臨的一切了;當 Landi 終於帶著獵來的鱷魚皮回到家跟妻兒相會,情感從平淡話語中淡淡地透出,他們的日子又完成了一個循環,然而短暫相處後,Landi 又必須再度前往沼澤,分離與團聚的節奏,也構成只能相互依賴的這家人,生活唯一的脈動。

家族淵源的女性傷害史

由夢境觸發的旅程,如何揭開家族潛意識遺留的恐懼?在紀錄片《Aurora》(2025)中,旅居法國 16 年的導演 João Vieira Torres 某日做了一個夢,夢境中他跟母親提及要去尋找身為產婆的祖母 Aurora 接生過的孩子,醒來後,這驅使他想進一步了解這未曾蒙面的祖母面貌(Aurora 本要在他一歲生日去看他,卻於巴士上意外逝世),然而伴隨走訪的人愈多,敘事重心卻逐漸轉向了整個家族內的女性曾經遭受過的各種傷害。


(圖/《Aurora》電影劇照;2025 Visions du Réel 提供)

這趟旅途最先前往 Aurora 居住的巴西巴伊亞州(Bahia)的 Juá,此地位於巴西東北所謂的「sertão」(意指偏遠地區)一帶,常年處於乾旱、經濟貧困。Aurora 從原住民母親 Victoria 習得在地傳統知識,也承襲她的職業當起產婆。透過訪談故人舊識和家族成員,Aurora 的性格逐漸顯明,堅毅的她撐起家庭同時,也有著冷峻的一面,她是有責任感可靠的女性家長,但也籠罩、甚至服膺在父權陰影之下,鮮少流露真實秉性,而從她往下向四方開枝散葉的家族裡,多年來卻有多位女性遭遇各種不幸,例如Victoria(生產時因醫院的醫療疏失致死)、Cida(長年患有憂鬱症)、Rosa(被一群陌生人強暴謀殺)、Maria(和男人發生親密關係被逐出家門)、Ednalva(被分手的情人殺害)、Jeane(未婚生子被家族排斥)。彷彿在這家族身為女人就遭受詛咒,容易遭逢不幸,而其中的 Rosa、Maria、Ednalva 、Jeane 等人,更只因為面貌姣好或有主見、想做自己,就被父權甚至是厭女謀殺(femicide)懲罰。

然而,面對這些意外浮現的家族史陰暗面,本身為同志、多年來常感到無家的導演,對此無疑有著更為複雜的感受,父權對陰性氣質的賤斥,讓他自身的邊緣感,呼應起這些家族女人的不幸,而更能同理她們內在的禁錮;拍攝本片,原是無家的他嘗試梳理自己的根源所在,卻在讓這些不幸浮上檯面的過程中,也賦予了亡者/傷者現身被看見的機會,原來,以前糾纏他多時、無以名狀的夜半夢魘其來有自,它們來自家族女性潛意識仍隱約作痛的傷口。影片在導演自身話語與這些幽魂的交流中,逐漸化為訴說傷痛的安魂曲,已經發生的不幸,不會因此時光倒流,卻能藉由講述帶來的消化,獲得撫慰痛苦的力量,而起先聲軌上遙遠的莫名聲響,來到片尾,終於得到具體的形貌。

戲耍姿態的政治性

歡樂的姿態本身就是一種抵抗。Kani Lapuerta 拍攝長達八年的紀錄片《Niñxs》(2025),便是透過片中的跨性別者主人翁 Karla,書寫出幽默、又常帶有粉紅泡泡的青少年個人史。Karla 和作風開放的藝術家父母生活在墨西哥小鎮特波斯特蘭(Tepoztlán),此地附近的特波斯特科(Tepozteco)有阿茲特克考古遺址,也是座彰顯風與生育的聖山,影片從 Karla 講述這個典故開場,她將此連結到認為自己是擁有超能力的女性的想像,開始了對成長裡各種經驗與轉變的審視。


(圖/《Niñxs》電影劇照;2025 Visions du Réel 提供)

在這民風保守的小鎮作為跨性別者生活本非易事,然而在 Karla 的自我陳述以及她和導演的對話裡,卻流露出非常樂觀的純真(當然這有部分是原生家庭的支持),不論是透過照片、物件回溯先前往事,還是進行事件重演(如 Karla 暴打路上找麻煩的男孩),以及 Karla 自拍給未來的自己觀看的段落,或是講起未來想成為的模樣等,都帶有強烈的戲耍姿態,在 Karla 的描述之下,過去、現在和未來似乎都染上無窮的夢幻氛圍,生命裡沉重的一面宛如被施了魔法般,在想像力與無謂/無畏的輕佻面前,化成輕盈無負擔的阻礙;因此本片與其意在呈現,更可說是一種在講述中進行的展演,這個展演態勢,是以歡樂包裝政治和抵抗的能量,亦即拒絕被他人以刻板的悲情言說;同時,如此古靈精怪時有異想的講述方式,也讓觀眾感受到當中性別氣質的流動與千變萬化。同屬跨性別者的導演在拍攝之中對 Karla 的陪伴,兩人之間建立起的信任與情感紐帶,則是在本片的遊戲人間外,動人真摯的另一面(當然還有片中 Karla 的兩位跨性別友人),表露出性少數族群在向外現身時,所需要的同伴情誼。

以寫實作為形式出發的基線,卻不拘泥教條,這四部作品在影像的表與裡(顯義與鈍義),攝影機前的真實性(從呈現至展演之間的光譜)、敘事語境的微調軸轉,各自進行了深入探索。小至書寫個人的體感或成長細瑣,大到糾纏於家族陰影或國家暴力,紀錄片的形式在此展現出豐富彈性,精準契合創作者們殊異的關注取向。
 
.封面照片:《Higher Than Acidic Clouds》電影劇照;2025 Visions du Réel 提供

林忠模

文字雜工一枚。曾任職 NGO 組織、研究助理、影音平台編輯,並與富邦文教基金會「全國高中職巡迴電影學校」計畫合作撰寫電影教材。文章曾刊於《放映週報》、《紀工報》、《臺灣數位藝術網digiarts》、《藝術家》、《數位荒原》等刊物。近期關注興趣為東歐與拉美地區的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