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無明記》:自我指涉的虛空畫(Vanit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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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4-14
  • 趙正媛

編按:曾以作品《黃屋手記》獲得 2006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台灣獎首獎,導演黃庭輔最新作品《無.無明記》回首溯源家庭生活與死亡記憶,在邁入高齡化社會的臺灣,提出由個人生命經驗出發的反省,本片於今年三月下旬登上「紀錄觀點」,並在「公視+」進行串流放映。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趙正媛評論一篇,以本片的英文片名「Vanitas」,借指 17 世紀的靜物畫傳統「虛空畫」破題,並尋訪黃庭輔作品歷程,嘗試為本片的風格意識進行定位。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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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著無事發生的角落,或混跡駁雜的公共空間,黃庭輔總在人們不設防的神色之前,默然擱置他的攝影機,作為紀錄者無盡注視的延伸。過去,在個人紀錄片、私電影和第一人稱的散論電影風行的時代,他從來不談「自我」,也不仰賴話語或文字,只以實拍影像為主,鮮少加入虛構敘事元素。除了用片名作為提示,其餘的意義生產工作,都交付給面對影像的觀眾,任人細究個別鏡頭的縮放、位移與調速,如何與片段訪談、身體姿態和不見來源的聲響,共組聯想式的蒙太奇序列,讓日常景觀中的異質展露自身,從社會默契和大寫歷史中脫軌。曾經十分強調影像表現力的黃庭輔,卻在時隔七年發表的最新長片《無.無明記》(2025)中,首次運用「我」的文字旁白,主動揭露自己與家人、鄉親,從戰地金門到當代台北,多次和「死亡」交手的生命經歷。

關於迫近創作者的生命將盡,或許正如薩依德(Edward Said)對不合時宜、反常的晚期風格(late style)的詮釋,《無.無明記》不是圓融的集大成,更像是遲來的自我檢視與新風格探索,本片將導演自述在不同時期、立場和情境下,環繞著種種死亡事件的感受與反思,切分成 11 個段落。然而,當近年醫院現場的觀察,和檔案影像、戲劇重演與動畫呈現的過去心境交錯出現,最終卻抵達「社會的商品化、世俗化」的突兀結論,使得片中止於表面的意象,和文字裡懸而未決的矛盾,也更顯分散零亂。可以說在今日的臨終、長照制度,以及主要照顧者的替代性創傷、性別與經濟不平等的諸多議題中,《無.無明記》無論是後疫情時代的觀察,還是對「死亡」的廣泛探問,都難以找到平滑落地的位置。

令人意外的是,片中出現許多元素,讓人想到黃庭輔過去的作品,如相似的題材、構圖和標誌性的音畫配置,當我揣摩著是否能透過本片,回溯早期的身體影像、金門的軍事化遺緒和城市空間的無家者主題,來產生新的理解時,我的注意力繞回關鍵的「片名」。如同前作《指月記》(2002),「無無明」也是出自佛學經典,意味著對「空性」的領悟,或說透徹地認清人生的「現實」,而自在於生來死去之中。不過,片中滿盈悲傷、悔恨與恐懼的文字,顯然不是「無無明」能一語帶過的。更重要的是,與之對照的英文片名「Vanitas」,經常被用來指稱 17 世紀的靜物畫傳統「虛空畫」,也就是以無生命的物件作為象徵,經由視覺布局表現古代基督教的思想主題:望見人生的本質,也就是世俗物質的虛榮浮華(vanity)和生命的轉瞬易逝(transience),再透過死亡思考生命,從「人終有一死」(memento mori)的母題,理解到「虛空的虛空,凡事都是虛空」(注1)


(圖/《無.無明記》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既感受世界的浮光掠影,又對光影投以諷刺的觀察,「虛空」和「無無明」在概念上的悖論與道德訓誡之意,如今很難再引人省思,但若我們將本片多段落、情節與意象發散的結構,推想為對「虛空畫」藝術形式的挪用,如此一來,在當代更加開放多變的象徵系統中,遍佈全片的死亡符碼,或許不只是為了在片末解讀出復古的呼告,而是導演藉由經典形象的改裝和自我指涉,一再地回望過去,直到重新創造出個人與已逝親人、金門故土的關聯。

羅列象徵的空間

如何在紀錄片的影像空間,打造出虛空畫的形式?電影從「生命的終結」開始訴說,在一個早晨的捷運站出口,耳邊迴響募款志工長年不變的嗓音,攝影機一面用低斜的角度,拍攝跪地行乞者的靜止姿勢,對照人潮湧入醫院的腳步流動,接著進入醫院內部之後,頻頻插入的監視器特寫,讓人聯想到前作《4891》(2013)包圍無家者的人群、監視系統與救護車不詳的警鳴,或是過去作品中人機分離的視線。不過,監視系統在醫院主要是病患與醫護安全的考量,加上疫後常見的體溫監測,更加全面且時刻搜索著未被察覺的病徵。可是,對生命脆弱的高度警覺心的另一面,正是瀕臨極限的醫療系統:人滿為患的大廳、此起彼落的咳嗽和喘息,雍塞在急診走廊、無望等候的病患與家屬,緊抓手機打發時間與焦慮,無事可做卻也無處可走。這一系列頻繁換位的觀察式鏡頭,在現今的醫療場景中,逐一框取人們在等候中凝滯、消耗的身體姿勢、向下到達太平間樓層的顯示面板,並在焦點的慢速位移,將視線從佛祖的畫像,引導至焚香勾勒的裊裊煙霧,不妨誇大點說,虛空畫的傳統目的已然達成:「喚起時間的流逝,以及隨之而來,我們的有限(finitude)」(注2)

在可見的時間面前,死亡看似無差別的力量,如同在此段落之前,更早出現的片頭文字,將疫情帶來的傷病死亡,簡述為一種全球化的現象,這裡隱藏的推論固然可疑。然而隨著電影推進,後疫情時代的主題很快就被丟到腦後,死亡也從普世的定案,轉入導演個人與家族的經歷,特別是金門戰地生活經驗的特殊性。例如,緊接在下個段落,一座碉堡廢墟佇立的海灘,爬滿蚵殼與鏽蝕的軌條砦,以及在漲潮中深陷沙坑的坦克遺跡。今日遍佈昔日戰地政務痕跡的金門風景,即是虛空畫描繪事物腐朽後的殘餘,凸顯時間流逝中不可遏止的落差。再者,雖然金門的戰略地位不復往年,當時刻在外牆上的反共愛國標語,現在也轉變為歷史觀光的一環,但多年戰火與深入民間的軍事化遺緒,仍表現在「愛國將軍廟」的信仰,或如文字旁白提及「幽靈充斥的島嶼」,種種都讓人想到黃庭輔前作《島》(2012)的主題,也就是在遲來的解嚴之後,如今仍與鬼魂、死亡陰影貼身相伴的金門人民與土地。

類似的自我指涉,也出現在戲劇重演的片段,如運用畫外聲響、聲音檔案,搭配軍人塑像的恐怖谷效果,明顯出自《不在》(2017)的設計。接者,童年中砲聲隆隆的黑夜,在燈火管禁下的有限視野中,一盞賴以讀書寫字的蠟燭火光,則將這個經常受到引述的戰地生活故事,和虛空畫的經典符號結合起來。孩子用手玩著燭火,最終吹熄的橋段,也對應到後續段落提及兒時蒙昧,即使與戰爭和傷亡事件比鄰而居,卻還是像旁觀者一般無感與無知。另一方面,在「符」的段落,重演導演母親四處求神問籤、燒符水給自小罹病的二哥的回憶,當這段故事置於戰地金門社會,因長期缺乏醫療資源,使得習得無助的民眾,更加依賴民間信仰的脈絡,總是貼於各處的尋常符紙,便轉變為生命脆弱的象徵,也將個人記憶中的死亡意識,和戰地金門的生存條件與社會脈絡,更緊密地連結在一起。

感受時間的位置

關於時間留下的痕跡,以及形塑「時間感」的物件和人的生存姿態,一直是黃庭輔作品的重要命題,《無.無明記》重新利用過去的元素,不僅生成虛空畫式的布局與修辭,另一個引人注意的形式策略,即是透過車軌和類鏡像的影像觀點,反映觀看位置和時間意涵發生的轉變。

電影最開頭,依稀可見眼睛形狀的陰影濾鏡,覆蓋在行進中的捷運車廂,視線從內向外看去,軌道疊合霓虹燈的閃動,與孩子遊戲的旋轉木馬,遠方亮起的隧道口或近或遠,然後一切被光亮吞沒。初看以為只是在模擬都市傳說中人死後的畫面,直到在「血」的段落,文字旁白提及父親陷入昏迷之後,出現火車駛過鐵軌的震動聲,以及畫面上一組黑白靜照,青年時期的導演微笑躺臥車軌,或手持肖像站在高架軌道上,還有一名女子懷抱指向「03:04」的時鐘。這些照片都是出自 1992 年製作的實驗電影《結婚照》,黃庭輔曾在論及此片時,說到「火車是一種時間的感覺」,而《結婚照》在日常與超現實風格出入的情節,即是「穿越現代、過去歷史」的展現(注3)。果不其然,敘事接續繞回更久之前,由家人的舊照和證件等家庭檔案組成的戰前時間。


(圖/《無.無明記》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再一次,藉由對前作的引述,同一主題在不同作品中的現身,不斷改寫觀眾理解的時間意涵,最初任意的時間象徵,先是在《流離島影》系列的〈03:04〉化作後冷戰金門的懸浮狀態,到了《無.無明記》則成為連接不同時間的時光甬道。相似的情形,也出現在片中的類鏡像場景,例如,在重演母親夢境中的童年玩伴時,當她低頭看向井水上的倒影,在井底深處亮起的光與面容,也像是一處隧道的出口,帶著我們到達近期的醫院場景,卻是模擬母親坐輪椅通過醫院走廊的視角,從夢中過去返回當下現實的主觀體驗。事實上,鏡子和鏡像也是虛空畫的經典符號,如以鏡中富饒物質的虛像,來說明世俗虛幻的本質,或邀請觀者進行內在反思、思考死亡的意義。然而,片中實際出現鏡子,卻是在導演父親生命消逝的時刻:動畫繪製出陰影籠罩的單人病房,血跡在空蕩病床上渲染開來,窗簾的影子也被風吹動,視線轉到牆上一面鏡子,鏡中浮現人形黑影,隨著脈搏聲抽動,鏡面漸次出現裂痕,直到徹底破碎飛散、化為烏有為止。

面對摯親的離世,與死亡意象飽含的情緒張力,導演投注的視線不再是面貌模糊的旁觀者,也不是以祭祀飯菜上的蒼蠅自比的「紀錄者」,而是融入主觀情感與時間意識的觀看位置,特別是在同一段落,當導演來到市區外的靈堂守夜,指針移動的聲音格外清晰,鐘面的負像特寫與戶外無人的風景相疊,就像在極度安靜中感官更加敏於時間的位移。然而,念佛機一時扭曲倒轉的唱誦,卻產生了時間凝結、天明永不到來的錯覺,以至於眼前金光閃閃的往生被,彷彿誓要阻隔已知的衰敗陰暗,疊合著焚香的煙線特寫,以及不知何時走過「03:04」早已來到清晨的鐘面,我們在仍然鮮活的熟悉感,和絕對的陌異分離之間,全神貫注地留在生死模糊難判的時間裡。

從宣告死亡的一刻,穿行過體認生死的時間,片中亦放入導演多年來拍攝的喪葬儀式紀錄,呈現生者對死者或死亡整體的紀念過程。然而,片中也刻意強調,在金門投入大量時間與人力籌備,使人高度沉浸而出神的戶外儀式,與臺北市區殯儀館進行的精簡流程的節奏差異。如後段出現的現代喪禮,禮儀師流暢引導的手勢、會場上用過即丟的花圈,以及後台人員快速拆卸舞台的動作,皆呼應著導演在片末,藉由超市的商品貨架、信義區人來人往畫面,對商品經濟使人終於喪失愛與關懷能力的批評。然而,人們在心理及社會層面對「死亡」的壓抑,造成的「臨終者的孤寂」的另一端,正是生者的無助感與負罪意識,如同導演在訪談中說了兩次的「懺悔」。

不過,一再推動他回望過去,重返與重現死亡事件的動力,或許也不只是如此。在這裡,挪用虛空畫的藝術形式,並非是將原先開放、具有歧義的符號,固著於必死性勾勒的意義系統,而是在自我指涉或自我重複的提示中,為當下無以哀悼、紀念的情感和記憶中的複雜生命關聯,留下日後得以回頭思索的記號,願影像及其衍生的書寫,成為此刻想像力暫時的庇護所。
 
.封面照片:《無.無明記》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趙正媛

鑽研紀錄片、實驗電影與電影理論。近期影評見於「放映週報」,不定時更新筆記於 Letterboxd (@nageeni)。nobidaku@g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