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 金馬奇幻】失控之後,越界的快感──大衛柯能堡的肉體恐怖世界

編按:2025 金馬奇幻影展將於 4 月中旬開始,在「焦點導演:大衛柯能堡」單元,選映七部加拿大電影導演大衛柯能堡的精彩作品,其中主要聚焦於導演在 70 至 80 年代間的早期代表作品,包括肉體恐怖經典《錄影帶謀殺案》與《變蠅人》,也有導演在 2024 年以八旬高齡完成的最新電影《裹屍布》。本期《放映週報》刊載作者陳沅綦評論一篇,主要以本次影展選映片單為探索範圍,重梳大衛柯能堡的風格特色與人性反思。請見本篇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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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導演大衛柯能堡(David Cronenberg)冷靜地解剖身體與慾望的邊界,將血肉與變異以近乎病態卻精準的方式攤開。他不只是拍肉體恐怖(body horror)電影,更讓這個詞不再是空洞的符號,它開始有了呼吸,隱隱透著未曾道出的痛楚。
界限的拆解,二元的崩毀
「肉體恐怖」的核心在於讓身體成為恐懼的現場:不再是外部怪物入侵,而是從內部滋長的崩解。當角色無法逃離自身,恐懼便化為對存在本身的質疑:我是誰?作為人類的身份也隨之動搖。這種恐懼潛藏於皮膚之下、內臟之中,撕裂我們對自我與世界邊界的信仰。
相較於其他肉體恐怖電影,柯能堡更徹底凝視身體本身的慾望與恐懼。早期作品多以「疾病」與「瘋狂」作為解構工具,推擠角色至肉體極限,動搖身心二元論的穩固結構,令觀眾意識到身體並非意識的附庸,而是擁有欲望、能反抗、可對話的主體。他質疑現代社會透過科學、醫療與道德馴服身體的紀律秩序。藉由肉身的崩解,柯能堡點出主體性的脆弱與不穩,讓身體成為反抗一切規訓的異質場域。
在《毛骨悚然》(Shivers,1975)與《狂犬病》(Rabid,1977)中,恐怖源自體內,種種異變顛覆了性別與身體的界線,也映照社會對性與病毒的焦慮,前者透過寄生蟲激發慾望與暴力,後者讓女主角腋下長出陰莖狀的尖刺器官,以吸血傳播疾病;再從《嬰靈》(The Brood,1979)、《錄影帶謀殺案》(Videodrome,1983)到《變蠅人》(The Fly,1986),柯能堡持續探索創傷與科技如何變異身體,使人類與非人類、人類與怪物之界限漸趨模糊。
自首部劇情長片《立體聲》(Stereo,1969)起,柯能堡便提出超越物質邊界的心靈感應可藉手術實現的想望。去(2024)年的新作《裹屍布》(The Shrouds)更將此邏輯延伸至死亡與哀悼──對逝者的執念被投射於多重媒介形象中,在虛實交纏的陰謀中循環、變異;地下殘軀撕裂現實表面,使哀悼得以透過身體經驗在生死邊界遊走,也讓數位時代中的情緒殘響轉化為存在的技藝,成為偏執與欲望的潛伏引信。他將視覺異變內化為敘事語法,用以暴露當代對身體與身份的深層不安。如《X接觸:來自異世界》( eXistenZ,1999)所示,虛實交錯為無法逃逸的閉環,主體不再由內在瘋狂驅動,而是被無意識運作的外部系統所操控。科技無需意志,卻能透過程式與影像滲透感知,導致身份與秩序自內部瓦解。
柯能堡的恐怖不止於傷口,而是直指那具無法逃離的身體與他者之間模糊的界線。隨創作演進,他的關注從難以掌控的肉體異變轉向心理崩解,明示瘋狂不再來自異形或科學,而是潛藏於現實本身的扭曲與不可信之中。從《裸體午餐》(Naked Lunch,1991)、《童魘》(Spider,2002)、《暴力效應》(A History of Violence,2005)到《黑幕謎情》(Eastern Promise,2007),他將觀眾置於理性與幻覺的邊界,我們同角色的認知不斷遭到扭曲與欺騙,使「發瘋」與「清醒」難以區分,甚至無法辨識。他的恐怖,最終指向認知的斷裂──那條真相與虛構交錯的界域。
當每個層面的邊界皆逐步鬆動,我們似乎只能承認:那些構成主體的二元結構,或許從未穩固存在,我們不過依附其上,以抵擋世界的混沌與不確定。
或許,身體從未屬於我們?
因此,當務之急是重新認識我們所「依附」的肉身。在柯能堡的電影中,身體展現出不依附意識的「血肉能動性」(ageny),亦即它擁有自身的慾望,並以極端、暴力、破壞性的方式推動行動。身體不再是被動的容器,而是參與主體生成,並與道德、醫療、科技與性別等規訓力量對抗的場域。它既非純粹被控的對象,也非穩定主體,而是文化規訓與主體性之間的中介與衝突現場(注1)。這種能動性潛伏於日常感知背後。而唯有當疾病、創傷或死亡撕裂身體的透明性,它才顯露為一異質的他者在場(注2),蘊藏反抗與失序的潛勢。
血肉的能動性在《毛骨悚然》中獲得最直接且極端的體現。恐怖發生於最私密的層面──皮下的內臟。觀者幾乎無法逃避寄生蟲穿梭體內所引發的生理不適,而真正令人不安的,是它動搖了我們對身份與能動性的信念:我們無法全然掌控(寄生蟲引發的)慾望,也無法確保身體始終屬於自我。無論是片尾社區居民集體驅車離去,或《狂犬病》女主角的吸血攻擊,皆是純由本能驅動的肉體能動性的展現。
如果將《毛骨悚然》的社區視為社會縮影,則整部電影可看作對北美中產階級的隱喻性批判(注3)。此時,身體不只是個人的所在,更是主體與社會規範系統交鋒的場域,紀律的力量在此交纏、作用及失控。
寄生蟲作為性傳播的異物,擾亂身體與秩序,引入新的紀律機制,使主體性動搖,甚至消失。這正是柯能堡電影的核心命題之一:當身體邊界崩解,主體與社會秩序將如何重構?而感染者的行為究竟出自自我,還是來自寄生驅力?衝動是否早已存在,只是藉此解放?柯能堡未給出答案,而是讓能動性與責任的界線持續模糊。
相較於《毛骨悚然》中寄生蟲以最噁心、最無界的方式侵入並顛覆那個「受控的、被壓抑的身體世界」(同注3),《嬰靈》的恐怖更為內在、隱晦。最顯著的差異在於基調的轉變:《嬰靈》色調陰鬱,遠離 B 級恐怖片的類型印記,轉而展現一種嚴肅而痛苦的情緒氛圍。柯能堡曾坦言,這樣的情感深受當時離婚與監護權訴訟影響,這部作品可視為柯能堡一次私密創傷的情緒宣洩。
全片偏重現實主義敘事,遠多於奇幻恐怖元素,使對角色的思想與情感的探問更為深化,特別聚焦於理性與失控之間的拉鋸,敘事明顯傾向前者。此外,《嬰靈》描繪的幾乎都是無條件陷入受難、純粹的受害者。柯能堡的恐怖在本片後轉向更內化的層面,關注各種控制力量如何滲入心理與家庭,將無助與災難擴散至日常生活。
《嬰靈》以一種名為「心理塑形治療」(psychoplasmics)(注4) 的激進療法展開,由心理學家拉格倫醫生(Dr. Hal Raglan)提出,透過角色扮演引導病患外化潛抑情緒,使心理創傷直接顯現於肉體。初期症狀包括皮膚潰爛與腫瘤異變,最終甚至導致病人如諾拉(Nola)「生出」具暴力傾向的肉體化身,即她所誕下的「嬰靈」。這些生物不僅是憤怒情緒的具象化,也是一種與自我分離的暴力能動性。
電影高潮處,諾拉以體外子宮生產嬰靈,呈現強烈而駭人的慾望。這場「身體反抗」雖仍源於失控的醫療實驗,但相較於柯能堡以往的作品,《嬰靈》的慾望更為內縮、更去除侵略性。影片甚至透過去性化的處理,展現了柯能堡式身體政治的另一種新樣態:從性驅力轉向創傷動力,從外在控制轉向內在壓抑與情緒內爆。
「心理塑形治療」表面訴諸情緒釋放,實則以紀律話語操控病患,使其反覆重演創傷,語言遂轉化為主體崩解的機制。另一位病患簡.哈托格(Jan Hartog)所言:「拉格倫鼓勵我的身體反抗我,而它確實反抗了……而我沒能壓制它。」──當治理越界,身體即失控,成為權力操作的場域,被迫展演他者的慾望與創傷。
《嬰靈》展現語言如何成為身體異變的觸媒,揭露現代心理醫學與父權話語如何以治療之名滲入肉身。但創傷與異變並未止於一代,結局諾拉女兒坎蒂絲(Candice)手臂上的病變,預示她將承襲母親的命運,重複未竟的循環。《嬰靈》提出一項殘酷命題:「父母」是一種根本上無法完成的社會角色,也是一種持續重演的不可能結構。這種不可能性不會因世代更迭而消散,潛藏於親子關係中的創傷與情緒,終將透過身體異變現形,裂解主體與秩序之間的連結。
電影中可見,對女性而言,這道裂縫格外尖銳:母職使她們同時承受身體與象徵層面的矛盾。諾拉以血肉誕下異形嬰體,將無法承受的情緒具現為怪異之物。但嬰靈並非純然的他者,而是主體裂縫的殘留物,自體內滲出,重塑家庭結構,暴露母職位置的根本不可能。從賤斥(注5)的觀點看,他們是文化試圖排除卻無法遺忘的幽靈,揭示了母體與自我之間界線始終不穩、難以分明,而這不穩定亦滲透於空間的組織與控制中。
界線失效:附身與融合
除了身體與身份,主體所處的空間亦至關重要。柯能堡的電影中,秩序總在療養院、實驗室、公寓、遊戲系統等具象空間中潰散。這些場域既是秩序的容器,也是其崩解的引信,宛如傅柯(Michel Foucault)所言的「異托邦」(heterotopia):與現實共構、卻擁有自身排斥與階層邏輯的反映空間。它們表面封閉、安全,實則建立在對「他者」的驅逐之上,僅維持一種幻象式的平衡。在《毛骨悚然》和《嬰靈》中,獨立社區與療養院都不是為了接納個體而存在,而是用來維持秩序、排斥異常的工具。這些空間透過特定的設計和規則,看似提供安全與秩序,實則將異質存在系統性邊緣化。
其中一個例子尤為鮮明。《掃描者大對決》(Scanners,1981)的開場:一名低層男子闖入了購物中心──中產階級的幻象空間,被視為「不該存在的生物」。他的出現撼動了秩序,暴露表面安全背後的社會控制邏輯。柯能堡鏡頭下的異托邦本是權力機制的延伸,隨創作推進,則轉化為滲透性結構──心理、影像與資訊成為新型控制媒介,權力滲入感知層面。主體危機不再止於空間破裂,而是感知邊界的自內崩解。
《掃描者大對決》即為轉折:身體不再是防線,而是精神力量的通道,控制不再訴諸暴力,而以感知滲透、瓦解防線。那股掃描力量不屬於純粹的心理或物理領域。柯能堡再次展現對笛卡兒式二元論警惕的態度,他藉此揭露:「心靈高於身體」的觀念,其實是一種文化規訓──將身體邊界去政治化、去物質化的幻想。
而柯能堡始終讓身體說話,片中刻意迴避對「掃描」機制的明確解釋,這種力量融合視覺、聽覺、意識操控與集體感知,近似某種「附身」行為──掃描者以未明的方式滲入他者身體與意識。就像魯斯博士(Dr. Ruth)所述:「心靈感應不是讀心術,而是空間中神經系統之間的直接連結。」重點不在邏輯一致性,而在於對主體滲透性的想像:身心邊界瓦解,個體不再分離。
主體的可滲透性在卡麥隆(Cameron Vale)探訪另一位掃描者藝術家班傑明(Benjamin Pierce)時具象呈現:其中一件作品描繪病人躺於病床,頭骨延伸出鮮紅血管,連接至其他雕塑,生動展現掃描者之間的相互滲透。這一結構在結尾達到戲劇化高峰。卡麥隆與達瑞爾(Darryl Revok)的「對決」不僅是意志的角力,最後更達主體的融合。隨著靜脈膨脹、血液噴濺與面容剝落,卡麥隆的身體如被獻祭般地被摧毀,卻在語言與意識中「重生」於對方體內。結局達瑞爾口中說出的台詞:「金,是我,卡麥隆。我們贏了……」彰顯勝利不在殲滅,而在於佔據與轉化。
這句台詞如同一道裂縫,敞開整部電影的不穩定詮釋空間:誰是「我們」?是金與卡麥隆所代表的正義掃描者?整個掃描者族群?還是已無法分離的達瑞爾與卡麥隆?這個未竟的問題,早已回蕩於片中另一段關鍵對話中──當卡麥隆對班傑明說出「我和你們一樣」(I’m one of you.)時,不僅暴露他的身分,更暗示主體滲透與意識共享的可能性:我不只是你們的一員,我是你的一部分。
在柯能堡的想像中,主體不再是封閉的個體,而是可交疊、可融合的動態結構。掃描者之間的連結超越生理能力,進入語言、感知與記憶的共享領域,構成一種流動的、去個體化的存在形式。「我們」不僅僅是群體的勝利聲明,而是一種主張,宣告解構笛卡兒傳統的全新主體的誕生。正如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在《賽博格宣言》(A Cyborg Manifesto)中所言:「成為他者,意味著變得多元、模糊、不確定……『一』過於單薄,但『二』又過於冗餘。」(注6)讓這場科幻對決成為一場關於主體政治的啟示儀式:一個「我是否仍是我」、也是「我們如何可能成為我們」的提問。
若說《掃描者大對決》探索的是心理與身體邊界崩解的恐懼──一種來自內部的滲透與他者意識佔據的焦慮──那麼《雙生兄弟》(Dead Ringers,1988)則將這種滲透性推向命定結構。前者中,主體尚能透過對抗與融合尋求新身分組合;後者則已無分界可言,滲透不再是異變,而是一種從出生即註定的共生宿命。
故事圍繞一對外貌與行為高度一致的雙胞胎婦產科醫師,他們共享情感、經驗與戀愛對象,彷彿一個心靈分裂為兩具身體。片中最具象徵性的場景,是雙胞胎之一的貝佛利(Beverly Mantle)身穿猩紅手術袍,操持仿史前的器械為病人動刀。他突然扯下麻醉面罩、吸入氣體「放慢節奏」,最終被助手拉離手術台,兄弟倆也遭撤權。
這場崩潰源自他與克萊兒(Claire Niveau)共度一夜後的一場夢:他夢見自己與艾略特(Elliot Mantle)如暹羅雙胞胎(Eng & Chang)般胸口相連,而克萊兒用牙齒撕裂連結,拉出血淋淋的內臟。驚醒後,貝佛利服用成癮性鎮靜劑,自此陷入藥癮,進而使自己與艾略特一同墜入無法自拔的深淵。該片段既具分娩的意象,也象徵貝佛利的潛意識中對依附關係的渴望與崩解恐懼交織而成的深層不安,也正是這矛盾驅動貝佛利與艾略特走向藥癮與崩解。因此,這段關係不僅映射佛洛伊德式的心理依附,更揭示主體認同的深層危機:當「我」完全依附於「你」的鏡像而建構,主體的形成便極其脆弱,其崩解也將連動且無可避免。
克萊兒作為敘事的催化劑,其存在至關重要。《雙生兄弟》延續柯能堡作品中反覆出現的「怪物化女性」意象,並以不孕甚至異變的形式重新再現。克萊兒擁有三個子宮,與雙胞胎的「二」形成異質對比,她既是欲望的對象,也是男性自我投射的實驗場。從男性視角出發,女性性差異的核心在於性器官的「內部化」;作為婦產科醫師,兄弟倆以器械替代陰莖,觸碰、揭露女性身體,藉此將本能與變異慾望理性化,並轉化為對越界衝動的象徵性勝利。
更重要的是,克萊兒更作為異質他者的介入,觸發了兄弟間的差異化,也為貝佛利指向一條社會可接受的個體化路徑:一段異性戀、一對一的關係。然這段關係反而撼動了他原本儘管非典型卻穩定的心理結構,打破原本維持心理平衡的共生機制。他渴望成為個體,也渴望獲得他者的認可,卻無法真正與艾略特分離。
這場崩解亦映照整部電影對性別與身體角色的顛覆。雙胞胎原欲以婦科醫學物化並控制女性,最終卻陷入自身情感結構中,暴露出一種欲回歸本能、與母體或他者交織為一的潛在渴望。象徵性的轉換在結尾達到極點,一人為對方開腸挖出「子宮」,另一人蜷縮其上,宛如重返母體的胎兒。《雙生兄弟》所揭示的,不是分離的勝利,而是主體與性別邊界同步潰解的精神毀滅。正如柯能堡早期電影中變異與恐懼曾外化為「怪物女性」,如今那股潛藏的崩解力量已不再指向外部,而是轉化為主體內部的陰影,一種對理性與身份結構的自我溶解衝動,始終沉伏在意識深處。
值得注意到,在《掃描者大對決》中,身心二元的崩解進一步延伸至人與機器之間的界線。當卡麥隆被命令掃描 Consec 的電腦系統時,魯斯博士對他說:「你擁有一個神經系統……電腦也有。而你可以像掃描人類一樣掃描電腦。」這句話標誌著一種嶄新的滲透模式:掃描不再侷限於心靈與身體之間,而是橫跨人類與資訊系統的連結──意識穿越血肉,直達機械。
在變異中重組,新血肉(New Flesh)萬歲!
自此,柯能堡電影的身體在生物技術的滲透中喪失了完整性。他描繪的是「生物技術式變形」的現實:科技不再是人類的外部工具,而是重塑主體的機制。恐怖因此轉化為對技術如何形構身體的深層焦慮:當血肉與機械進入寄生式共生,自我不再穩固,「人是什麼」的界線也隨之潰散。
科技與身體的融合顛覆了「自然身體」的神話,並在柯能堡電影中以「新血肉」一詞獲得哲學化的定位。從《毛骨悚然》台詞的首次出現到《錄影帶謀殺案》的集大成,它標誌著血肉與科技的共生狀態。在後者中,歐布萊恩教授(Dr. Brian O'Blivion)將新血肉定義為「人作為一種科技動物」,不僅道出人與機械的深度整合,也暗示人與非人(動物、媒介、裝置)之間從無明確邊界。新血肉因此成為對「後」人類身體最激進的圖像化想像──一種超越舊有主體邏輯的異質存有。
一如柯能堡反覆提出的進化論式假設,身體變異常被賦予改造人類的功能性──從寄生蟲、皮膚移植、心理塑形治療到短暫醇(ephemerol),無一不以治療或進步為名。到了《錄影帶謀殺案》,歐布萊恩教授發明的「錄影帶謀殺訊號」引發的腫瘤成為另一種「新器官」,旨在推動人類邁向更高的生存層級。然而,這些「創新」從未帶來真正的超越,反而導致失控與崩解。進步的幻象遂遭質疑,每一次所謂的「進化」皆是一場錯置的許諾,其通往的並非美好的未來,而是難以辨識的他者。
誠如柯能堡在標準收藏(The Criterion Collection)發行的《錄影帶謀殺案》DVD 導演評論音軌中所言:「我們已不再以舊有的達爾文方式進化。工業革命以來,我們開始掌控自身的演化。」從人機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到人類與技術融合的數位革命,人類與技術的邊界日益模糊,進化不再是基因的遞變,而是透過影像、介面、神經刺激與媒體環境對身體的重塑。在這條後達爾文式的進化路徑中,柯能堡提出的新血肉──由科技驅動的變異體,不再區分有機與無機,而是成為兩者共構的混種──不僅是生理上的異變,更是一種文化現象,身體在科技體系中被消費、被改寫,最終內化為市場邏輯的一部分。
在這樣的「技術—現實」結構中,技術不再是中性的工具,而是與主體共生、共構現實的力量。我們不再擁有身體,而是成為身體與技術共同構成的介面。柯能堡電影宇宙率先現身的新血肉,是《錄影帶謀殺案》中的歐布萊恩教授。作為首個徹底實踐新血肉的人物,歐布萊恩教授選擇讓肉體消失,只以影像存有,他說道:「電視螢幕已成為心靈之眼的視網膜……電視即是真實,而真實不及電視。」對他而言,唯有透過媒介,意識與存在才得以實現;身體只是過時的殘餘。他的死亡,不是終結,而是向後人類過渡的啟程。
作為一則寓言,《錄影帶謀殺案》描繪影像如何侵蝕現實、媒介如何吞噬肉身──身體唯有以新血肉的形式,才能在媒體中重獲形貌,即從「現實的幻象」轉化為「幻象的現實」。我們所見的,不再是現實的影像,而是影像構築的現實。科技不僅重塑身體,也重寫主體;媒介不只是傳播現實,更在生產現實,而身體則於其中被再編碼、再書寫、再感知。如布希亞(Jean Baudrillard)指出的,媒介終將取代真實,事件一旦在螢幕上發生,便不再具備原初意義,而成為純粹的媒介形式(注7)。《錄影帶謀殺案》關注的,從來不是內容本身,而是暴露:當媒介宰制感知結構,「影像即真實」便成為新的存在條件。
麥克斯(Max)的命運正體現如此邏輯:從觀看者墜入影像,最終成為媒介的產物。腹部裂開、錄影帶插入,他的身體被重寫為影像介面,新血肉隨之生成。當媒介脫離訊息,真實也隨之失效,控制與反抗之界限逐漸模糊,媒介不再傳遞訊息,而是自行增殖、建構現實(同注7)。錄影帶謀殺訊號原作為政治武器,意圖清洗文化、操控思想,卻因訊息崩解而失控。媒介淪為自我複製的機器,轉化肉體為意義的場域。《錄影帶謀殺案》與其說描繪真實的崩解,不如說開啟一種重新銘刻的可能,是一種透過「新血肉」重新開啟感知與存在的可能性的身體政治。(注8)
此外,麥克斯腹部出現如陰道般的裂口,象徵傳統男性主體的瓦解;VHS 的插入不只是異變的觸發,更讓影像成為帶有性別與權力意涵的語言。他被迫承載影像話語(如男性凝視),最終成為自我毀滅的工具──性別衝突內化為身體變異,也暴露權力如何滲入肉身並重塑主體。「新血肉萬歲!」既是他向後人類過渡的宣言,也是「生成」的起點,象徵技術接管與主體變異的開端。他化為「影像的肉體」:一個由慾望與資訊構成的介面,標誌著柯能堡身體政治的極致展演。
不難察覺,柯能堡的電影不斷展演這種生成狀態(becoming):新血肉並非源於某個劇烈斷裂的瞬間,而是身體在疾病、慾望、他者與機械之間持續重組的過程。真正值得關注的,從來不是「身體是什麼」,而是「它如何生成」,而這個問題在《變蠅人》中被推向極致。
若《錄影帶謀殺案》描繪了感知如何被影像吞噬,《變蠅人》則讓對肉體的渴望徹底程式化:身體成為可被編碼與重構的物質。主角賽斯布倫德爾(Seth Brundle)不僅經歷肉體的崩解,更參與一場自我改寫的進程──他企圖透過科技掌控進化,卻最終淪為變異的產物。
《變蠅人》重新演繹並深化了身體、性實踐與能動性之間的關係,使變形成為慾望與主體重構的核心,也為柯能堡創作轉向提供了深層錨點。他對「變形」與「逾越」(transgression)的探討,不再停留於肉體表層,而是內化為對心理與存在的探問。他關注的,不只是肉體如何變異,而是主體如何在變異中被重組。自此,人的身體歸屬於另一個秩序:「一個無法被固定意義所框限、也無從馴服的生成機制」。
本片同時宣告了基因融合的另一邏輯:人類與蒼蠅原已共享潛在的基因片段,「變蠅」非關外部入侵,而是內在異質的喚醒。即使激進重組可能引發災變,它也未必違反人類「本質」──因為本質從未穩固存在。《變蠅人》裡最不安的事實,莫過賽斯從未真正抗拒變異,反而迅速適應,甚至享受新血肉的替代;這場轉變彷彿不是他者的入侵,而是一種熟悉形態的歸返。其身體變化甚至近似青春期的隱喻:粗黑毛髮竄生、臉部斑駁、肌肉突變;當指甲脫落,一股乳白膿液從指尖射出,如同病態的射精,將性徵、病灶與異化交織為一體。
從病態青春期的視角細察,「布倫德爾蠅」(Brundlefly)是被壓抑慾望與恐懼的怪誕具象。布蘭德初期沉迷於性與權力,最終則在「蒼蠅」狀態變異加劇下被其吞噬。他將衝突與慾望內化於身體與感知,其身體作為「新血肉」,不再只是他者或異常的象徵,而是融入人類演化本身,成為不可分割的一環。他不是被科技毀壞的受害者,而是完成了一次非自然的重生。柯能堡認為「有些被視為『疾病』的狀態,或許並非機器的損壞,而是機器功能的轉向……與其說它是一台『損壞的機器』,不如說它是一台『運作良好但目的不同的機器』。」(注9)在這個觀點下,賽斯的變形不再是病理性的錯亂,而是一種對身體機能與意志的再設計。
回想他是如何突破實驗困境?關鍵並不在於技術本身,而是一次與維若妮卡(Veronica Quaife)的性愛,她的一句話讓他意識到「必須讓電腦為血肉而瘋狂。」這段親密接觸成為觸媒,使賽斯短暫地存在於兩極之間:一端是由維若妮卡代表的身體與親密,另一端是純粹智識與封閉系統。雖然蒼蠅的介入是偶然,但它促使賽斯用身體經驗來理性化自身的變異──一次將慾望、意志與科技糾纏在一起的身體實驗;賽斯的變形正是對「如何以意識宰制肉身」的極端回應。
這場變異雖發生於個體,卻映射出生命系統對生存威脅的回應模式。從演化生物學角度看,性繁殖正是對抗寄生的一種策略:透過基因重組,個體產生高度變異,增強族群的遺傳多樣性,進而擾亂病原體的適應與入侵。這不僅是基因交換,更是一種資訊加密,讓寄生者無法破解宿主的生理密碼,降低感染與傳播的成功率。
我們或可更進一步說:對柯能堡而言,資訊的傳遞本身即是一種性行為的再現。在《錄影帶謀殺案》中,麥克斯的腹部裂縫如同性器官,錄影帶插入體內,象徵資訊的注入與重編;他甚至將槍與手融合,自行插入身體,以自我施暴的方式完成媒介與血肉的結合。這種「資訊性交」不僅顛覆感知結構,也動搖主體的穩定性。當資訊滲入血肉、當性行為轉化為演算法操作,身體與自我的邊界隨之瓦解。《錄影帶謀殺案》與《變蠅人》正是對此現象的深刻隱喻:它們共同反映了現代社會對生物與科技入侵的文化執念。電影中的病毒──無論是基因型還是媒介型──皆為「科技焦慮」的象徵,指向人類對身份流失與被技術殖民的深層恐懼。
柯能堡迫使我們直視一幅令人不安的未來景觀:在人與機械不可逆的結合中,主體邊界漸趨模糊,「人類」這一概念正淪為被重新編碼的殘響,而自我潛在毀滅的恐懼,已悄然籠罩我們。
結語
觀賞柯能堡電影時,眾人都將對邊界的模糊懷有一種奇異的執念:既渴望其崩潰,又畏懼其瓦解。我們在恐懼與快感交錯的裂縫中徘徊,試圖逃離肉身的束縛,卻無法否認它作為感知根源的黏稠存在。柯能堡的恐怖不在血肉崩解,而在於對本質的冷峻拆解:物種與物質、現實與幻象、理智與瘋狂、自我與他者,無不鬆動、潰散。
回望《童魘》,崩壞源於慾望本身,而非創傷事件;怪物潛伏於日常,而非現形於異常。理智,不過是尚未崩潰的神經組合,我們與瘋狂之間的距離,遠比想像中脆弱。這種冷靜凝視,使柯能堡成為人類中心主義最尖銳的譏諷者。他如同片中的科學家,冷靜記錄自然的運作,毫不修飾,無意安慰。真正可怕的,不是怪物,而是這平靜而殘酷的真相:我們並不特殊,無恆常本質,只有不斷變異的存在。他所做的,只是逼我們睜眼看清──這,就是人類。■
.封面照片:《掃描者大對決》電影劇照;2025 金馬奇幻影展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