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島與島之間,相互牽連、共鳴的影像群集:2025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

編按:2025 年第二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於日前順利落幕,在上期介紹的「焦點島嶼」單元之後,本期《放映週報》刊載由作者趙正媛前往沖繩現場進行之展節評論一篇,梳理影展開幕片《海殤-牡丹與琉球的悲歌》放映、導演林福地台語片作品《琉球之戀》與《夕陽西下》首度於拍攝地沖繩放映、終身成就獎得主 NDU(日本紀錄片聯盟)、毛利族裔焦點影人麥克強納森與太平洋短片競賽等事件,為讀者深度解析本次影展事紀。請見本篇評論報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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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冬未歇的二月下旬,由總監黃胤毓、策展人翁煌德,以及包含沖繩學者藤城孝輔在內的選片人,聯手策劃的第二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於那霸市的獨立戲院「櫻坂劇場」拉開序幕。今年邀請了 150 多位日本與國際的嘉賓,參與本次影展的節目與活動,而除了競賽單元、焦點影人、焦點島嶼與特別放映單元,本屆首次新增了產業單元,為 18 組來自關島、東亞和東南亞各國的入選企劃案,進行為期三日的工作坊及提案大會。開展首日,在藝人 Nicky 主持的開幕式上,連續兩屆擔任宣傳大使的演員尚玄,說起高中時期在櫻坂劇場的體驗,點燃了自己對電影的愛,他也期許匯聚此地的觀眾,無論親近或陌生,都能展開豐富的對話與聯繫。
不過,所謂的「聯繫」或「串連」,不僅是為了潛在的跨域合作,而在檯面上進行的廣泛互動。在影展中更能實際感受到,由海洋的此岸到彼岸、島與島之間的「關聯性」絕非一派和諧。相反地,環繞著電影展開的對話,總是直面各方現實的受弱性,種種在歷史、文化和地緣政治上,相互牽連的矛盾與共同掙扎。從開幕片、特別放映,到焦點影人和短片競賽的觀察,本文主要記錄筆者在那霸期間,實際參與的放映活動與事件,與衍伸出的評論思考。
一場海難作為開端
接在主管致詞之後,本次開幕片《海殤-牡丹與琉球悲歌》(2025)的導演胡皓翔上台致意,與他一同登台的,還有排灣族藝術家華恆明,和宮古島方言指導我如古清純,兩人持拉奈克(連杯)共飲,表達雙方友誼的締結長存,為接下來的放映立下安定的前提。
以文化部「再造歷史現場」計畫為契機,胡皓翔自 2018 年啟動對 1874 年「牡丹社事件」的調查,經歷七年的製作與修改,2024 年才正式完工。一切故事自 1871 年說起:一艘宮古島的進貢船,從首里返航時在海上遇難,66 人漂流至臺灣恆春半島東海岸,有 54 人被排灣族人殺害。從語言、服飾和船上佈景,到上岸後的實景拍攝,本片藉考究的戲劇重演,搭配詳細的說明文字,呈現宮古島漂流民的生存壓力,再漸次加入高士佛社與交界處漢人的視角,並於重演畫面間,穿插事件後代與臺灣、沖繩和日本研究者的訪談鏡頭,分別從口述見證、漂流民處置權、琉球地方傳說等,不同觀點出發的文化邏輯,來解釋雙方積累的不信任,最終導致殺戮的可能原因。接者,我們看見明治派系的齟齬,演變為 1874 年日軍向恆春瑯嶠出兵,部落舊址變成倖存後代難以提起的禁忌。另一方面,在列強環伺的險境,過往的宗藩秩序欲振乏力,清廷承認了日本的「保民義舉」,成為日本正式併吞琉球的重要憑據。
關於彙整多組視角的作法,胡皓翔提到「紀錄片作為平台」的觀念,他期望電影能含納更多元的看法,尤其是長期不受重視的原民觀點,並將始於事件內部的探查,放回當時錯綜複雜的國際局勢。沖繩學者大浜郁子也提到,對她來說,更重要的是在追查真相的同時,認知到當代尚存未解的問題,並以事件帶來的教訓,成為未來致力建立臺灣、沖繩和日本之間和平的根基。事實上,電影後半把視野拉回現代,以日本文史學者又吉盛清為例,自 1978 年來臺探視琉球族墓以來,長年協助遺族來臺祭祀,並進行臺灣原住民歷史的研究,也推動雙方後代會面與交流。相似地,在第三天的專題座談上,面對當地觀眾為「琉球」乃至「沖繩」顛沛歷史的哀嘆,作為事件後代的華恆明,延續父祖的承諾與實踐,也特此向台下致歉的舉動,都不是單純去推進「和解」使事件落幕。而是,認知到事件「從未結束」,讓對話得以持續下去,直到我們真正深刻體察,彼此在時間中的交織與分歧。
沖繩風景中的「臺日關係」
第二天的重頭戲,即是由國家電影及視聽文化中心修復,資深導演林福地於 1966 年美軍統治時期沖繩拍攝的《琉球之戀》與《夕陽西下》。兩部皆是由基隆的瑞昌影業公司與日本琉球熊谷映畫合製,印成國、台、日語三版本發行,是當時少見用彩色底片拍攝的台語片作品。中心董事長褚明仁和當年參與出演的資深演員周遊,也特此來到那霸參加映後和專題座談,細數當年幕後故事和戒嚴時代背景,以及 2019 年在舊金山尋獲國語配音版的經過。長年被認為佚失的兩部作品,首次回到拍攝地進行放映,引起當地學者和文史工作者的注意,來自臺灣的電影拍下了怎麼樣的「沖繩」?
除了資金和政治同時到位,林福地也提到自己受 1959 年日本松竹製作的《海流》啟發(注1),事實上,這部由堀内真直執導,作為戰後第一部在沖繩拍攝的長片,在臺北上映時的片名正是「琉球之戀」。不同於《海流》結合走私陰謀和「跨國」戀情,林福地的《琉球之戀》則相對單純,由蔡揚名飾演的宏海,在自家於基隆、沖繩的海運公司擔任船長,他不願接受父親屬意的對象「琉球之花」,卻愛上了仇家的女兒、出身基隆的華僑秀玲(張清清飾)。人物走入浪花閃爍、濃密綠意,與染上浪漫懷舊色彩的舊城跡,「沖繩」看似只是台式通俗情節的鋪襯,然而,片頭率先展示的景觀,卻預留了畫外之意:在首里城的守禮門之後,出現一座座在南方系滿立起的慰靈碑,碑上大字寫著「茨城の塔」、「群馬の塔」,還有「沖繩師範健児の塔」前的學子塑像等,一同喚起二戰的尾聲,在此生靈塗炭的慘烈戰役(注2) 。我想到林福地當年來到沖繩,正是在終戰 20 週年之後,至於本文刊出的此時,已是沖繩戰役 80 週年,另外,影展放映這兩部作品的當天,是日本的國定假日「天皇誕生日」,在街頭橫行的極右翼宣傳車,發出足以輾壓異議的巨大噪音,也不留情面地滲入戲院空間。
林福地顯然不是從沖繩本位來思考,而是以之作為中介,來闡述臺灣和日本在二戰前後的關係變化,這一點更落實在《夕陽西下》的劇情設定上。從一場彩花翻飛的送別開始,本片倒敘揭露一位從臺灣來到沖繩,卻鎮日酗酒的牧師,在海邊結識了華僑少女,甫相愛就自我定義為悲劇。儘管眾人說到年齡、身份背景的差異,但使他決定離開少女、回臺灣的真正原因,或許是她令他想起年輕時,因戰後遣返與他對「祖國」的忠誠,而就此生別離的琉球(日本)戀人。可以說「替身」的悲劇性,自夕陽餘暉的相遇時刻就醞釀著:從全景式的風景寫生,到模擬望遠鏡的遮蔽視野,來到昔日戀人家鄉、坐在畫架後方的他,由遠至近放大少女的逆光身影,而在兩人無語沉默中,無法看清輪廓的高反差影像,完美創造出少女成為「替身」的情境。
暗色濾鏡製造的陰影重重,讓人不禁期待起哥德式的偏執病態,不過林福地的「倫理溫情」取向,仍一本正經地令少女代替戀人的模特兒位置、少女的妹妹代替她赴約、少女代替母親降生等情節,凝滯於手足親情的和解,或著就算心意相通,時間終究不可逆轉,而分離的傷痛也不曾消止。如同片中在臺灣地圖上,疊影日之丸旗降下後,冉冉升起的青天白日紅旗,並用當代街頭遶境的紀錄影像,一次性帶過日本戰敗、政權轉移和臺灣光復的變動過程。即使歷史現實已然如此,「代替」不能也不應發生,林福地仍不斷延遲顯而易見的定論,將戒嚴時代不能道盡的遺緒埋入日落暗影。
置疑國族的邊界
藍天下翻飛的浪花,乘風揚起的彩帶包裹視線,一艘正要駛向日本的輪船,人們站在碼頭邊高舉雙手,不停和船上乘客相互揮別,這個讓林福地選為《夕陽西下》開場鏡頭的美麗場面,卻在幾年之後,成為 NDU(日本紀錄片聯盟,Nihon Documentarist Union 的簡稱)問題化「沖繩復歸」,即沖繩主權由美軍移交日本的代表性時刻。
繼上回將「マブイ特別賞」,也就是命名自沖繩語「魂魄」的終身成就獎,頒予高嶺剛導演及其團隊之後,本屆的獲獎者「NDU」是在 1968 至 1973 年期間,日本全共鬥和反越戰運動的高峰期,由一群早稻田大學的中輟生組成的獨立影像集社。他們在沖繩復歸前夕,以基地周邊的賣春女、「黑豹黨」士兵為主軸,拍下被邊緣化的沖繩,與日本本土暴力衝突的代表作《沖縄エロス外伝・モトシンカカランヌー》(1971)。之後,更進一步將問題意識,自沖繩主島推往海上邊境,從宮古島、石垣島、西表島、與那國島,再偷渡至臺灣基隆,最終在花蓮山區的泰雅族部落作結,不斷質問戰後日本對「國界」與「國族」的理解,直面近代日本帝國主義在「亞洲」殖民遺緒的驚世之作《亞洲只有一個》(アジアはひとつ,1972)。影展第五天在沖繩縣立博物館.美術館,進行《亞洲只有一個》的特別放映和頒獎儀式,吸引眾多民眾前來參加。曾與主要成員布川徹郎共事的學者中村葉子,以及前 NDU 成員今郁義、合作者田中芳秀,也出席了映後活動。
電影一開場就直白給出批判,展示沖繩風景中高度符碼化的「復歸」意識形態:日本國歌「君之代」陰森響起,特寫下的日之丸旗,拉遠的鏡頭冒出多雙執旗的小手,那是 1969 年在那霸的祖國復歸大遊行,小學生與民眾正為遊行隊伍歡呼致意。接著,一段纖細女聲歌唱,那是由前作《モトシンカカランヌー》的靈魂人物アケミ演唱的「十九の春」,唱出女性對青春歲月和有婦之夫的愛戀不捨,不久,一段明快的廣播節目介入歌聲,聲軌模糊起來的同時,觀眾眼前一時是滿佈「沖繩縣」招牌和美日國旗的那霸街景,一時又是有著混血兒面孔的小女孩,獨自坐在掛有軍方許可證(A sign)的酒吧門前,她望向鏡頭深處的雙眸,彷彿看穿日本企業及統治者的虛假承諾。在這裡,一個被「復歸」幻象淹沒的時空,被反論式的音畫拼接,狠狠鑿出裂痕。
接下來展開的跳島旅行,卻和俐落的開場十分不同。隨機或近乎粗糙的運鏡剪輯,無差別地接合起一個個受訪者所在的生存環境,觀眾往往在不知不覺間跨越海洋,由一島的安養院,移至另一島的鳳梨田,中村葉子也在短講提到「海上公路電影」般的印象。然而,即使眼前平滑無波,聲軌又一瞬浮現難以消化的陰暗混雜:在朝鮮人屠殺中倖存的韓裔男子,配合沖繩手舞唱起阿里郎;戰前在西表礦坑監工的臺灣人楊添福,在鵝群與農地間,埋怨無國籍難民的人生;前坑夫在養老院說著地獄般的礦坑,卻在基隆的礦坑主後代口中,成為父親支配的「王國」。最後,泰雅族部落裡一張張對著外來者好奇而不安的臉,聲軌傳來曾是「高砂義勇隊」的耆老,用日語說著「真想再打一場(戰爭),哈哈」,一句拍攝者無法回應,卻隱含深義的發言,而電影在懸念中劃下句點。
與國界邊緣者生命的相遇,幾乎淹沒創作者自身的判斷,以至於電影止於音畫的表面意義,我認為除了有意架構的批判,更多時候影像與聲音內涵的落差,是出於製作條件與知識框架的限制。當然,這可能也關乎 NDU 反作者、反私有化的「無名性」主張,反映在他們以集體共作,取代具有階級性的勞動分工模式(注4)。例如前成員井上修曾提到,負責收音訪談和攝影的成員,經常會分開運作的情況,攝影師可能只帶著一台不能同步錄音的 16mm 攝影機,在主題未定的狀況下到戶外拍攝。事實上,電影也時常有風景影像取代受訪者身影的情況,而這體現了另一種紀錄思維:作為紀錄者之前,來到邊境的首先是一個旅人、一個外來者,他們每一次遠離日常、與新事物的接觸,都迫使感知主體必須持續考驗自身的位置與行動。
NDU 成員分頭取材的行動,就像是在限定時間內,不斷增加接觸的「表面」,使得行動雖然廣泛淺薄,卻充滿機動性與彈性。有時,也可能就此遇見產生決定性意義的時刻。例如,當他們在與那國島,偶然發現一艘臺灣漁船悄悄入港,井上修意識到這是「跨越國界、打開亞洲大門」的時刻,就想到應該命名這部電影為「亞洲只有一個」(アジアはひとつ)(注5)。說到關鍵的片名,今郁義在映後也聊起井上修曾說過:「一旦你決定了一個很酷的標題,事情就搞定了。」也就是說,當他們目標不定的游擊行動,嵌合起戰前學者岡倉天心的「亞洲一體論」指涉的帝國主義思想,甚至是對建構戰後自我的社會關係的顛覆時刻,總是不屈服傳統權威、積極跳脫既定框架的 NDU,才至此成為 70 年代日本紀錄片的重要革新者。
聯繫彼此的歷史祝禱
跨越時空的距離,重構歷史敘事的努力,如何匯流至當代未盡的抗爭?本屆「Cinema at Sea」的焦點影人,邀請了紐西蘭的毛利族裔導演麥克強納森(Mike Jonathan)。長期從事攝影和導演工作的他,累積 30 年的實務經驗之後,集合毛利族出身的專業演員與技術人員,並以毛利電影史上少見的大規模製作,在 2024 年推出他首次執導的劇情長片《Ka Whawhai Tonu - Struggle without End》,電影甫一上映,在當地掀起超過三個月的觀影熱潮,不僅成為去年紐西蘭電影的票房冠軍,後續也受到政府單位的重視,被選為認識這段歷史的關鍵教材。
以「無止盡的戰鬥」為名,電影背景設定在英國殖民軍入侵懷卡托(Waikato)的土地戰爭期間,情節聚焦在 1864 年在奧拉考(Ō-Rākau)的三日圍城戰役,透過父親是英國軍官、母親是毛利出身的少年兵,以及在毛利部族中被迫傳遞戰神旨意的靈媒少女,兩人在戰場上相遇並締結情誼的過程,讓我們看見一方受扭曲的自我認知,另一方則是在圍困中激發的內部矛盾。多線交錯的敘事框架,加上充滿臨場感的戰鬥與逃亡細節,電影不止於對殖民壓迫的控訴,而是建立毛利族自身的歷史觀點,想像先人備受情境考驗,面對一場兵力懸殊的必敗之戰,如何在堅決死鬥與隱遁求存之間,發展出多面向的生存與抵抗型態。
雖然主要角色都是虛構人物,背後卻是強納森累積多年的研究,才逐步梳理出時間軸與過往習俗的細節。例如,為了重現當代社會已經消失的靈媒信仰,他參考了 1930 年代留下的口述紀錄,呈現基督宗教的廣大影響下,靈媒在部落中受到忌諱與不信的處境,也對照印尼現存的降靈習俗,創造出具有說服力的影像。此外,觀眾自電影一開始,就能察覺人物早已身處在戰爭之中,而讓他們疲勞又緊繃的身體,賴以躲藏與歇息的,即是在流動的視線中,總是包覆著人們的自然環境。當我問到片中的自然呈現,與實景拍攝的關係時,他笑著說起毛利文化中,生命與土地、天空和海洋的緊密關聯,而為了呈現這樣的親密性,他在影像色彩下了不少工夫,也執意用更貼近人物的特寫拍攝,並為此和攝影師爭論幾回。實務上也是如此,每天開拍之前,導演都會和劇組一起念誦一段毛利祝禱(karakia),來創造團隊一體的良好氛圍:「去接納所有的事物,友善待人、照看彼此,讚頌土地、空氣、水源和食物,懷抱著愛(aroha)去做任何事。」
話雖如此,強納森在表演上也毫不妥協,對他而言,正確使用語言是最重要的,本片也是第一部使用了五種毛利方言的電影,他認為這也是電影如此成功的原因之一。然而,對於受到制度性迫害的族群而言,重新學習已經遺忘的語言文化絕非易事。本片製作人 Piripi Curtis 也曾在訪談中說道,這部電影之於當代毛利社會的重要意義,除了重現從未登上大螢幕的重要歷史事件,更在於看見延續至今的土地及歷史不正義,造成毛利後裔群體的代際創傷。(注6)在特別講座上,強納森提到自己在製作過程,積極聯繫了所有相關的部族,讓他們一同參與敘事的建構過程:「我盡可能向每個部族確認,拍出來的都是正確的,這樣才能在觀看先人的影像時引以為豪,但也是最困難的部分,如果曾經發生過的事情,我卻沒有拍出來,那很快就會變成政治問題。」換句話說,正是建立在這樣的保證上,讓製作電影的過程,也再一次凝聚各地部族意識,創造更多持續推動抗爭的可能方案。
先於話語抵達的聲浪
今年另一個精彩看點,就是新成立的太平洋短片競賽,包含來自新喀里多尼亞、印尼、夏威夷、美國、日本、南韓、英國和臺灣的新導演作品,而獲得最佳短片獎的尼克哈坦多(Nick Hartanto)的劇情短片《戴利城》(Daly City,2024)或許也是收穫最多歡笑的一部,從一位印尼移民男孩的視角出發,看著母親在超時工作之餘,仍為了融入當地社群,拼命擠出時間和虛假的社交辭令,甚至將外帶港式油雞腿偽裝成手作印尼風味料理。浮誇逗趣的表演和精湛的場面調度,深刻諷刺了即使是在有眾多亞裔社群的北加州,美國人對「亞洲」仍只有淺薄且異國情調的認識,當然,這也讓野心勃勃的移民者,有了虛應故事的空間。對焦頭爛額的亞洲家長而言,在死氣沉沉的城市裡,唯一亮起的聚光燈,即是說著一口完美加州式英語的主角。不過,頂著「完美」的壓力,男孩和他眼中卑微過活的父母,也衍生出世代差異之於自我認同的諸多眉角。
另外,在入圍的九部作品中,就有三部是臺灣出身的導演作品。如黃聖鈞的紀錄短片《新生重建》(2024),特殊的是,本片是在臺南岸內影視基地,電視劇《星空下的黑潮島嶼》搭建的「綠島新生訓導處」佈景中拍攝,從 B 級片式的資源利用邏輯,和兩位演員的身體重演,作為反思年輕世代與白色恐怖歷史內在距離的途徑。第二部是由蔡廷理執導、Maria Magierowska 編劇的短片《夏日婚禮》(Summer Wedding,2024)從一個美國波蘭移民家庭的家族派對,照見不斷向內鞏固的群體中,逐漸喪失生存空間的孤零女性,承受著父權秩序下的多重壓迫。片中並置冷靜的觀察式鏡頭,與親密的家庭電影影像,更凸顯以「家」之名的生殖未來主義的恐怖與暴力,
最後一部,也是我在競賽中最喜愛的一部,即是來自英國與冰島的卑南族導演陳繪彌(Aephie Chen)的短片《馬慕》(MAMU,2024)。一個面向大海的背影,一首乘波浪響起的搖籃曲,從臺東的海岸一次又一次地吟唱著,直到海水將聲波震動傳遞到遠方,為彼岸的族人帶來家鄉的信息。本片的故事原型,來自導演照護患阿茲海默症的父親的親身經歷,電影敘事卻是以父親的主觀體驗為軸,想像他的世界只剩下母語族語,也失去與女兒的溝通能力,卻穿梭在英國倫敦的現實環境,與如夢似幻的家鄉記憶之間,跟隨著海浪的聲響,追尋起回家的方向。對陳繪彌而言,第一個家來自提供安全感的照顧者,她小時候總是叫自己的阿嬤為「MAMU」,長大後才知道「MAMU」在阿美族語是「母親的母親」之意,而擁有土地繼承權的阿美族女性,就是「家」的象徵。
電影在視覺上的對位縫合,巧妙地在現實中創造幻象,然而,聲音設計卻是讓「接縫」現身的關鍵。陳繪彌談到自己原先設計了一些台詞,來說明情節背後複雜的文化與歷史線索,在一番掙扎之後,才決定放棄解釋、刪去後半段台詞,改為純以聲響變化來引導敘事的鋪展。例如,當獨自在家的父親,不知不覺潛入家鄉的幻象,而試圖從封閉的屋子裡逃脫時,周圍的環境音不再是沉靜的倫敦街頭,反而變成臺灣街頭的摩托車喧囂。事實上,所有依據父親主觀幻覺的鏡頭,來搭配的環境音,都是出自聲音藝術家許雁婷收集的臺灣田調錄音,唯有女兒的觀點鏡頭是在倫敦當地收音,而片中也藉由不平衡的混音,來製造雙方體感的差異。
儘管父親和女兒之間,在溝通和感知上都產生落差,我們仍能體會到父親珍視女兒的真摯情感,特別表現在他不斷抓取所剩記憶與理智的努力:那是塞滿口袋的石頭(記憶)、被水花浸濕的腳踝,用錄音機記下此刻不受理解的愛,以及在疲憊入睡的女兒身邊,輕輕唱起回應遠方海岸的搖籃曲。這首穿行全片,由阿美族歌手阿洛(Ado' Kaliting Pacidal)創作的歌曲,在片中由 Osay Okesan Ciwidian 演唱時,規律的節奏與低沈音色,讓歌曲和影像本身就像波浪一般,在觀眾有意識之前,一陣陣襲來的韻律,早已包覆我們的視聽感官。或許,在不可修復的隔閡兩岸,一方承擔照護與生存的困頓,與另一方費心傳遞的呼喚,終究都不是徒勞無功,因為,那些先於語言的身體記憶,早已融入在聲響共鳴之中。■
.封面照片:《馬慕》電影劇照;第二屆 Cinema at Sea 沖繩環太平洋國際電影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