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片的力量：2025 年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報導與觀察

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Clermont-Ferrand International Short Film Festival）是法國規模最大暨全球最重要的國際短片展，第 47 屆於今年 1 月 31 日至 2 月 8 日舉辦。作為短片影展的楷模，許多國際知名導演，如趙婷、珍康萍（Jane Campion）、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皆曾在此展露頭角。除了四大項目主競賽外，影展還包括市場展、觀摩單元、青年影視教育、電影製作工作坊等交流規劃，旨在聚焦新一代電影短片創作者，並發掘本地及全球人才。影展今年創下歷史性紀錄，總觀影人數達到 173,000 人。在法國，已躍升為僅次於坎城的第二大影展。

筆者陳宏瑋今年作為國際競賽入圍作品《金魚缸小姐》成員，出席影展並觀賞競賽作品 40 餘部。本文前半部分享影展觀察，後者則聚焦討論華語電影、國際競賽獲獎以及會外賽酷兒獎作品。

影展：競賽、單元策劃與培育年輕觀眾

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的主競賽共分為四大項目：國際、法國國內、Labo 單元以及 XR 單元。國際競賽自 6,368 部提交作品遴選出 64 部，並將其策劃為 12 個單元，總共來自 49 個國家。在國際、國內單元裡，劇情、紀錄、動畫是不分類一同競賽。Labo 單元則是實驗片類型，聚焦探索新型電影表達方式的作品，臺灣導演黃邦銓曾以《回程列車》（2017）、《去年火車經過的時候》（2018）二度獲頒本項目首獎。XR 單元則是剛誕生的第二屆，本屆共有六部作品入圍競賽項目。

由於是短片影展，不若三大影展同時選映長、短片，會有大小眼之分；在這裡，短片們都是主角。除了 XR 單元，入圍作品在影展期間每日會輪流在八間戲院放映，其中包含可容納 1,377 名觀眾的文化之家尚考克廳（Salle Jean Cocteau），以及在若德戲院（Ciné Jaude）會有一場映後 QA 環節。儘管每一單元會有四至五部作品，但每部作品放映結束後，燈光都會重新亮起，觀眾並同時給予掌聲。影展方除給予入圍導演住宿、餐券與零用金外，每日亦固定時間舉辦酒會提供團隊交流。以上皆可見對短片之重視。

至於何為影展認定的「短片」呢？依照報名規章，國際競賽作品時長上限為 40 分鐘，國內與 XR 單元競賽則為 59 分鐘。本屆 64 部國際競賽作品，僅有兩部超過 30 分鐘，可以見得國際偏好之時長。無獨有偶，金馬獎短片時長自第 62 屆起亦調整為 40 分鐘，可見臺灣向國際靠攏的趨勢。實驗電影的定義向來是個大哉問，因此 Labo 單元並非由報名者自主選擇報名，而是先從評審委員自國內與國際單元委員提出預選名單（今年有 525 部），再從中挑選出本項目的 27 部入圍名單。其中包含紀錄片與動畫片，甚至有桌面紀錄片（Desktop Documentary）的形式。

影展為促進觀點多元化，並拓展年輕視角，除競賽單元擁有各自評審團外，會邀請三所學校或教育機構，安排數位學生評審擔任評審（是正式評選，獲獎者將有獎金，並於閉幕典禮上頒發）。此外，影展與外部廠商、組織單位合作頒發大量會外獎，如 Adobe 特效獎評審團、「費南-雷諾獎」最佳喜劇短片獎評審團、Télérama 國家影評人獎評審團等 10 多個獎項，各別針對不同條件、領域與類型電影給予鼓勵。當中更有最佳酷兒短片獎，此獎項與坎城影展的酷兒金棕櫚（Queer Palm）合作創立，挑選本屆 LGBTQIA+ 主題作品，鼓勵透過電影藝術去表達自由的信念。

競賽項目之外，影展策劃諸多觀摩單元。如「非洲觀點（African Perspectives）」，本節目由 10 個非洲國家作品所組成，展示自非洲新銳導演的獨特敘事方式，目前已連續策劃 34 年。此外，影展逐年都會在地理回顧單元中，精選來自特定國家的短片，呈現該國的多元影像風貌。如 2023 年挑選臺灣作為主題國（country in focus），邀請臺灣評審、策劃回顧放映，並安排國立臺北藝術大學作為該年度電影學院放映。2024 年，則是策劃歐洲 25 個國家的 24 位女性導演執導作品，呈現出當代女性視角。2025 年則聚焦黎巴嫩，藉由焦點單元去放映動盪時代下，創作者們如何依然堅持並在困境中重塑自我。除了前述兩大單元，今年影展亦策劃影史短片、類型短片、修復單元、歐洲觀眾獎、電影聲音專題、電影學院專題等等節目，以及大量產業與影視相關座談。這都揭示出影展方鼓勵各種藝術形式，與拓展全球文化視野的使命。

針對年輕觀眾，影展策劃專屬單元，為兒童和青少年提供探索世界電影的機會。在 KIDS 單元裡放映適合闔家觀賞的短片，並依照 3 歲、5 歲、7 歲、9 歲、11 歲以上等不同年齡層需求，依次去劃分放映場次。至於高年齡的學生觀眾（國中二年級至高中三年級）則與當地教育局合作，挑選本屆競賽作品供教師於課堂中延伸探討。除了電影觀賞，更有兒童藝術啟蒙中心的小小工作坊與快閃電影學校，提供親身體驗電影製作。這些影像教育，皆可見政府與影展方讓新世代有意識地接觸影像文化，培育下一代批判性思維和藝術鑑賞能力。

市場展：短片產業的交流平台

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除了面向觀眾的影展放映外，最重要的是「市場展」。這裡是短片產業的重要交流平臺，讓導演、製作人、買家、媒體、各國電影館與國際銷售商每年齊聚一堂。透過其完整收錄所有參賽影片的視聽資料庫、業界交流活動與百餘家參展商，今年吸引逾 4,100 名獲認證的影視工作者到訪，並有數百名專業人士通過線上平臺參與，逾 250 家發行商，包含 Netflix。更有坎城影展，以及盧卡諾、多倫多、西南偏南等逾 450 個國際影展代表。在這裡，業界能夠洞察最新的創作趨勢。

市場展使影展能為短片提供產業支持與發展機會。這裡滿足產業的一條龍，從製作到推廣和發行，它是短片銷售、收購和授權的主要市場，幫助短片在法國、歐洲和國際市場上有發行與開發的機會。因此眾人在此邀片、買賣、提案、討論開發項目，可謂全球短片市場的年度盛會。

市場展在文化之家後方的小型體育館舉辦，這裡可以見到各國電影館和機構推薦影片，展示國家文化軟實力。館內擠滿了電影從業人員，今年更有 30 多名非洲代表團參與，顯示非洲電影製作日益增強的活力。臺灣在 2023 年主題國時期亦曾盛大參與市場展。但臺灣今年並無設立攤位，僅高雄電影資料館（KFA）今與影展市場展合作，舉辦南國幻夢專題與高雄拍作品的專場放映，並派員向全球創作者介紹高雄電影節的國際競賽與獎助計畫等。

除了實體市場展，影展方更成立了 Shortfilmwire+ 平臺，為所有參賽電影建檔，並製作了超過 8,000 部電影的線上目錄。在網站裡，可以搜尋入圍電影團隊、影展參與者以及發行商的所有聯繫方式，從業人員可以恣意交流，並在獲得授權人允許情況下閱覽影片。平臺可線上重播短片市場的所有專業活動、圓桌會議和官方演講，讓影展功能發揮地淋漓盡致。

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由 「短片，救救自己」（Sauve qui peut le court métrage）協會所主辦，協同法國文化部與當地組織。影展期間，小鎮會湧入大量觀眾與從業人員，促進電影產業交流之餘，也提升地區的經濟產值。地方多處可見許多店家張貼海報與影展合作。因此在影展手冊裡，再三提及電影文化是不可或缺的價值，並強調文化活動塑造並賦予所處地區生命力。儘管影展目前面臨資金削減甚至大幅縮減，但他們依舊選擇勇往直前，宣示朝向「短片之城」（Cité du Court）的未來願景邁進。

本屆影展的華語群像

本屆臺灣共有兩部作品入圍國際競賽，分別巫虹儀導演的《金魚缸小姐》與陳潔瑤 Laha Mebow 導演的《男孩奇幻夜》。兩部作品皆拍攝出某程度的「奇觀」，前者是大尺度情慾戲並呈現泰國性產業面貌，後者則是在宜蘭南山部落森林及高海拔氣候下拍攝部落男孩的成長。而《男孩奇幻夜》與另三部國際短片，並列評審團特別獎（Mention spéciale du jury）。另外，XR 觀摩單元有臺灣導演黃心健與法國電音大師 Jean-Michel Jarre 臺法共製作品《自監體》（The Eye and I）。在 Labo 單元，日本導演 Xavier Tera 拍攝的《螫傷》（Stings）全片在臺灣取景拍攝，風格明顯致敬臺灣新電影，劇中捕捉到目前已拆除的和平新生天橋。

中國電影部分，《燃夜》（The Burning Night）在入圍金馬獎最佳劇情短片後，本次亦與同樣入圍金馬獎的臺灣短片作品《金魚缸小姐》再挺進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本片以北京奧運結合群眾抗日為故事背景，講述廣州少年們的徬徨與衝動。此外國際競賽還有《全景漩渦》（Panorama Swirl）與《聖靈對話》（Holy Ghost Conversation）。前者捕捉母子的日常相處，在劇情後半部加入科幻手法，質疑當前生活環境的真實性。後者全片在美國拍攝，以紀實手法去拍攝導演與被攝街友的長期互動。由於導演有刻意打扮、轉換性格，劇中亦有劇本排練情節，因此導演將其定義為「劇情片」，並希望觀眾去反思真實性。

國際競賽外，曾入選坎城影展競賽與金馬影展的《在水一方》（Across the Waters），儘管全篇拍攝中國偏鄉礦鎮但因主要製作方為法國，歸類在國內單元。以紀實手法講述東北地區進步沒落並存的《鏽跡迴響》（The Echoes of Rust），則入選 Labo 單元。東南亞部分，馬來西亞電影《Reading》以實驗手法回憶逝去的母親，全片夾雜英語、普通話與福佬話。本片巧妙運用聲音與語言去拼湊模糊的記憶。新加坡與美國、菲律賓合製的《人類之聲》（Vox Humana），宛如張吉安作品，以無視效的方式去雜揉自然與奇幻，講述山林出現一名野人，警方懷疑其造成地震天災，動物學家主角向其調查探究真相。

儘管是數千部作品競爭，但臺灣逐年皆有作品入圍，可見影展方對臺灣的重視與認識。由於報名作品數量龐大，影展選片方式是 10 多人組成的選片小組去遴選作品，再交由四位不同國籍的決選評審去評斷獎項。多數短片作品為獨立製作不若長片有發行商，評審主觀應該依舊是評選的主要原因。

得獎作品觀察：國際競賽

本屆國際競賽大獎為來自澳洲的《Unspoken》。故事背景為 1979 年的澳洲，當時克羅埃西亞移民集會反對南斯拉夫，因此爆發激烈的抗議衝突。主角是一名來自克羅埃西亞的妙齡女子，她秘密地與澳洲男友約會。宛如《羅密歐與茱麗葉》設定，隨著戀情高漲，兩人卻發現家庭背景與政治立場的鴻溝。當女主角氣憤返家，卻發現胞兄因抗爭而受重傷，正當決定是否送醫之際，求復合的男友登門拜訪。兩人終於發現家庭與政治立場終究無從分割。

《Unspoken》所講的家庭政治立場衝突，在臺灣短片是常見主題。但《Unspoken》在背景結合史實與真實素材之虞，就立下文本格局與美術執行難度。它精彩地掌握每一場戲的功能與戲劇衝突，全片毫無廢戲，情緒張力滿載。兩家庭明顯在服裝、陳設皆有做出對立，團隊更藉此展現出小空間裡的群戲鏡頭調度功力，並且，透過攝影與音效的輔佐，締造出懸疑電影的緊張氛圍，以至於全片觀影過程能緊緊牽繫著主角心境。最厲害的是，在劇情最高潮時出現反轉，讓觀眾在錯愕與絕望中迎向結局。誠如評審頒獎時所言：「我們太愛這部電影了！」本片確實在劇情與技術皆無比出色。

第二名，評審團特別獎的作品則是加拿大的《Mercenaire》，故事描述在屠宰場工作的更生人。全片實地在豬隻屠宰場拍攝，讓人聯想到朱建安導演的《陀陀》（2022）或《公鹿》（2023）中的動物圈養場景。然而，《Mercenaire》第一顆鏡頭就給人下馬威，一鏡到底拍攝豬隻遭電擊過程，並瞬間上 pan 捕捉主角的不自在，巧妙將牲畜的無能為力連結到主角心境。之後敘事過程，運用大量的過肩鏡頭，讓觀眾去感受主角的種種無奈，如無法更換工作、遭受同事冷嘲熱諷、眼見昔日獄友做更好的工作等。劇情宛如擠牙膏，到最後瀕臨崩潰一刻，並在主角氣憤時，手握電擊器，劇情拉下最高懸念。殺與不殺，更或是主角所宰殺的，就是無能的自己。

這類藍領勞工故事，亦是臺灣常見短片的題材。但《Mercenaire》卻在畫幅比、表演以及攝影鏡頭上塑造出角色的、高壓與焦慮。因此我們不是在看一個罕見的議題或是拍攝現場，而是感受角色外在與內在衝突的無能為力。全片不到 15 分鐘。雖然有時間跨度，卻用快剪輯與服裝變化去交待時序轉變。儘管是老生常談的更生人議題，團隊卻雕琢出一名矛盾的角色：人人恐懼的殺人犯，竟不敢對牲畜下手。看著角色背影與其良善舉止，時會不自覺開始猜測角色昔日犯罪或許是誤判，與此同時，成功讓觀眾帶入角色。

兩部得獎作品，無論劇本或拍攝技術都表現出色。它們沒有被議題綁架或牽引，而是用角色、影像美學與戲劇衝突去達成觀眾認識所選的議題。兩部作品沒有貪多，每一場戲皆發揮作用，並引領觀眾去走向結局的掙扎。如何在有限時長，達成如此強烈的情感糾葛，或許是臺灣短片最缺乏的。

得獎作品觀察：酷兒短片獎

酷兒短片獎共有兩部電影獲獎，分別是榮獲大獎的加拿大作品《Are You Scared to Be Yourself Because You Think That You Might Fail?》；與獲評審團提及，來自法國的《Big Boys Don't Cry》。前者以主角的縮胸手術為事件點進行敘事。故事講述主角 Mad 逐漸接受沒有胸部的自己，經歷術後修復的苦痛，面對伴侶與母親的情緒焦慮。主角 Mad 由演過《跨越白晝的夜》（Mutt，2023）的跨性別演員里歐米亥（Lío Mehiel）飾演，他曾拿下日舞影展評審團特別獎最佳演員。

本作故事雖然有時間跨度，但劇情聚焦在女友與母親的反應，以角色去鋪陳主角經歷苦痛的成長。全片沒有出現詆毀社群的劇情，主角亦有明顯的性別認同，影像上多以自然光去拍攝藉此正視主角的自然與正常。誠如片名所述：「你害怕做自己嗎？因為你認為自己可能會失敗？」全片揭示出變性者面臨的內心艱難，清楚呈現自我掙扎與面對接納的剖面。之所以選擇這部片作為大獎，可能是呼應當前酷兒社群議題，像是美國或國際當前仍不斷爭執性別二元的定義。此外近年酷兒影視作品，多以當代以跨性別者為主流。評審可能藉此表達立場，呼籲社會更應關注跨性別的內心情緒。

至於《Big Boys Don't Cry》故事講述一群海邊小鎮青年迎接舊識返鄉，眾人一同遊憩，過程中主角發現當年的純友誼，再見後已不單純。 全片讓人想起臺灣新電影，抽菸、夜店躁動以及車拍搭配電子樂，宛如《南國再見，南國》（1996）風格。只不過由於全片攝影充斥著男男的凝視、窺視，與不經意的男體展露，影像上又像是馬可柏格（Marco Berger） 擅長的曖昧風格。

單就兩部得獎作分析，酷兒短片已不再視議題導向，敘事上皆將主角的性傾向與性別認同視作「正常」，無需去處理角色的出櫃。劇情之外，兼顧影像美學與戲劇張力，讓作品方方面面皆達到水準以上，最重要的是，結尾在呼應核心的同時製造出最後一擊的餘韻，讓角色持續活在觀者的想像。

結語：短片的無窮無盡

本屆多數入圍短片皆具備時代性，用電影製作去反映當前的動盪時代。短片製作速度相較於長片快，更可以快速地去反映世界正發生的種種模樣。這個模樣不僅是議題，而是透過傳統的劇情敘事，或是各式紀實、實驗、混合手法去談論當前的處境。以及，愈來愈多的國際短片，以類型去包裝社會寫實，好比喜劇、科幻或恐怖元素，這都證明短片形式的無窮無盡。

另一方面，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在 2018 年即簽署性別平衡宣言。去年女導演專題時，影展方表示投稿作品有 60% 來自認同為男性的導演，40% 則來自認同為女性的導演。即在短片領域，導演性別的比例上相對較為平衡。這代表了，電影短片不受限市場回收、製作成本，擁有更大層度的自由，以及無限的敘事可能。

整體來看，影展不僅僅是電影的展示平臺，更是一個促進交流、發掘新銳的文化場域。每年的作品遴選與播映，都能夠感受到全球電影文化的變遷與當代議題的碰撞。筆者期盼透過實際影展觀察與作品評析，帶給臺灣更不同的創作觀點。■
 
．封面照片：2025 年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頒獎典禮；2025 年克萊蒙費宏國際短片展提供，© Le Court, Abigaëlle Robinea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