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 女影】在繞圈的身體感中,失去一點控制──專訪實驗電影創作者琳恩薩克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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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01-25
  • 採訪
    陳慧穎
  • 陳慧穎

2024 年 10 月,台灣國際女性影展邀請美國實驗電影創作者琳恩薩克斯(Lynne Sachs),來臺帶領互動工作坊「The Body in Space 身體×影像×空間」,並參與短片新作《診所路上》及其搭配聲音作《我們持續述說》的映後座談。工作坊有近 30 位學員參與各一次的線上、實體工作坊,在短短幾週的時間內,學員分別完成一分鐘的影像創作,最終集結為長約半小時的影像合集,再加以融入現場表演的形式,在影展期間作公開實地發表。

考量到工作坊時程有限,琳恩薩克斯在事前準備時,便與學員大方分享八部自己的作品,藉此鼓勵學員從表演、影像層面,思考身體、空間與景框的相互關係。琳恩・薩克斯自 1980年代,以實驗片導演、詩人身份創作不懈,持續在影像與聲音上拓域實驗,而這八部作品也成為初步認識琳恩・薩克斯近年創作軌跡的極好切入點。

本篇訪談由影展期間放映的《診所路上》(Contractions,2024)與《我們持續述說》(We Continue to Speak,2024)談起,繼而從工作坊分享的八部作品中挑出四部作品——《你的白天是我的黑夜》(Your Day Is My Night,2013)、《一幀一幀的一個月》(A Month of Single Frames (for Barbara Hammer),2019)、《Maya at 24》(2021)、《Film About A Father Who》(2020)討論。這些作品皆能回歸到工作坊所觸及的身體、空間、攝影機景框間的思考面向,題材光譜則從較偏向社會參與式、與當地社會團體或居民合作的作品,轉向她與其他實驗電影創作者暨友人的互動,最終再回到自身以及最親近的家人身上。而這在既有想像上,由外而內的推進,最終狀態更像畫圈。時間一長,交錯重疊的路徑便越發密集,議題的延伸與情感的連動互為纏繞,內與外互為滲透,互為表裡。創作實踐上,她邀請最熟悉的家人,進行偏離日常軌跡的跑步與走路方式,在最為窘迫、又極為私密的創作難關中,提及與他人合作的珍貴。

一如掉落在正式訪談之外的隻字片語,在閒聊時再度拾起,或若後續補訪的過程中,她將電腦轉向,讓我透過她的窗戶看見紐約街景的瞬間。在出奇不意中,閃見未曾好好注視的風景。

※※

──想先從您作品中碰觸社會議題的作品談起,這次在女性影展放映的《診所路上》帶有倡議性質,直言〈羅訴韋德案〉(Roe v. Wade)遭推翻後美國公民面臨的日常考驗。

琳恩薩克斯(以下簡稱薩克斯):《診所路上》確實有它直言不諱的面向,但同時它也是一部指認沉默的作品。它指出那些在墮胎權益的剝奪上首當其衝的群體,通常也是最不知道如何述說、最無話語權而難以被聽見的人們。那種被噤聲的感覺是很強烈的。一旦決定要拍這部片,我就一直思考形式上怎麼做,才能呈現被抹滅的痕跡,但同時肯認某種在場。

這個創作計畫會成形,最初是因為 2023 年在加州的影像創作者克斯蒂佛萊納根(Kristy Guevara-Flanagan)在網路上號召創作者,希望能用影像去回應 2022 年美國最高法院的歷史性判決,也就是保障墮胎權的 1973 年〈羅訴韋德案〉遭推翻後,新裁決將墮胎監管權交還各州政府所帶來的全面衝擊。佛萊納根的網路號召,是希望針對不再提供墮胎服務的診所進行拍攝,最終有五、六位創作者回應,並組成「The Abortion Clinic Film Collective」。而我也覺得這是回田納西州曼菲斯老家一趟的好機會,我對於個人跟家鄉的關係一直很感興趣。

高等法院做出新裁決的結果讓我感到震驚與受挫,作為公民社會的一員,我們都會有些既定假設與想像,你不太會意識到你擁有什麼權益,直到有天你失去了它。

那種感覺不只是權益被剝奪,更像是我們的面貌、聲音被剝奪,所以我也一直在思考如何視覺化這種感受。事實上,梅芮迪斯蒙克(Meredith Monk)於 1985 年在紐約埃利斯島上拍攝的《Ellis Island》給予我許多靈感。她讓表演者與真實廢棄空間產生互動,透過表演讓空間重新活過來。既然克斯蒂的唯一要求是,我們必須前往某間不再提供墮胎服務的診所拍攝。因此,我主要思考的方向是人如何跟建築物產生互動?我有親戚在當地是非常活躍的女性主義者,長期投入女性生育權的倡議,每年都會在曼菲斯演出《陰道獨白》,她基本上協助尋找與接洽片中的參與者。

我其實才剛完成《診所路上》的續作,稱作《This Side of Salina》,我跟非裔女性賦權組織「Layla’s Got You」合作,內容碰觸非裔女性社群所面對的生育健康、心理健康議題,這部片被投影在貝聿銘所設計的埃弗森美術館立面,創作概念與精神體系可說是《診所路上》的延續。


(圖/《診所路上》電影劇照;Lynne Sachs 提供)

──片中角色會有把臉遮起來的動作,能否談談表演動作的設計?

薩克斯:即便是在紐約,每天都還是會有宗教示威者擋在一些有提供婦科服務的診所外面。有時墮胎手術僅是其中一項服務,有人可能是來做乳房超音波檢查、看泌尿道感染的,任何人要進去婦科診所,皆可能被示威者身上配戴的攝影機所拍攝。既然示威者無法確認誰是來做墮胎手術的,乾脆所有人都拍,干預所有人的隱私。

針對遮臉動作的設計,我有兩種答案。一是現實面上參與該拍攝計畫可能會為他們帶來麻煩、甚至危險。遮臉以及從背後拍攝的動作是讓被攝者保有一點匿名性。當初簽署的合約是他們同意被拍攝,但保證在畫面上不會露臉。拍攝時,沒想到有顆鏡頭拍到他們已經轉過身來,但我後來很喜歡這無預警發生的鏡頭。我喜歡這些小錯誤,所以我後來還是截圖分別寄給大家,一一請他們確認。片中女性不只遮臉也彎腰,意義上或許有些模糊地帶:用自身力道屈身,但同時也有屈服、順服的意思。表演者是在向權力屈服嗎?又是誰在屈身?我希望這些動作能激發這些提問。

──本次放映搭配放映由本片延伸而成的聲音藝術作品《我們持續述說》(We Continue to Speak,2024),您是在完成《診所路上》後才決定要創作《我們持續述說》嗎?

薩克斯:其實我對於「沒辦法讓女性述說」這件事滿在意,畢竟最原初的創作概念還是「噤聲」、「聲音被剝奪」,我覺得針對這件事情女性有更多想說的,所以過了幾個月我又回曼菲斯,找回片中參與的所有女性及一位男性。我還訪問了一位醫生金伯利穆尼(Kimberly Looney),她的旁白成為《我們持續述說》很核心的部分。她曾在田納西的美國計劃生育聯盟(Planned Parenthood)擔任要職,並長期致力於推動非裔女性健康權益,在當地備受尊崇。我最初向她提議用匿名的方式,畢竟有可能會影響到她在醫院的現職,但她決定要用真名。我們在曼菲斯只做一次放映,她跟她母親和女兒一同前來觀影。她跟我說,「我媽替我感到害怕,但我不害怕」。

──我很好奇整個拍攝時間多長呢?

薩克斯:大約三小時,因為拍攝具有潛在危險性。在拍攝前,我從未去過這間診所,只有透過圖片的輔佐去想像。在前製時,我把鏡位都先畫出來,因為我知道時間非常有限。我親戚和她友人負責協助打理一切,還找來自願的便衣警察,以免有什麼事情發生。你必須要了解,它是在當地滿具代表性的墮胎診所。既然這間診所已經關閉,那為何會有 14 位女性穿著醫院袍現身?你根本不知道那些反墮胎人士會有什麼反應。我們其中一位聯合製片在 True/False 影展的一場映後說,她其實找了 14 位便衣警察。這其實顯現了這件事情在美國有多敏感,幾年前,美國也發生過多起執行墮胎的醫生遭謀殺的案件。

──無論是《診所路上》或其續作《This Side of Salina》都是跟在地倡議團體或個人合作,《你的白天是我的黑夜》則是與紐約市當地的華裔社群合作,帶出另一種社群合作模式。該片以紐約中國城居民日夜分租床鋪的租屋現象為背景,延伸出融合表演、電影,虛構、紀實的混種形式。

薩克斯:拍這部片最令人開心的一件事是,你看到大家很享受跟攝影機互動的過程。在紀錄片中,或有強調人事物被「揭露」的時刻,或有強調「培養信任」的方式,但對我來說這兩種系統都有點公式化、有點操作。其實我所做的,只是讓他們接觸一些不一樣的事情,甚至能為自己的人生或生活帶入新的視角或意義。我也未曾希望被攝者預期我做這件事的原因是「故事尚未被述說」,或「外人有必要知道」等等。這讓我想到我們昨天去北美館看了「飛地:一部自傳的誕生」展,我很喜歡它的英文展名「Enclave」,你可以說中國城是「飛地」,女性影展是「飛地」。透過這深具啟發性的展覽,我也在思考,看似具有「他方」意義的場域,是能轉換成具有多孔性、讓內/外互為滲透與流動的關係狀態。


(圖/《你的白天是我的黑夜》電影劇照;Lynne Sachs 提供)

拍攝本片前,我們首先做了非常長的訪談,這些訪談成為劇本的骨幹,也可以說,我們的劇本是從這些大量訪談中蒸餾而成的成果。如此以來,每個人在表演自己的人生時,都能保有一些樂趣。他們也會從中發揮想像力,變得很有創造性。這件作品首先成為現場表演的形式,如此運作了大約兩年才成為電影。我本來的預想就是拍成片,但過程有點卡住,歷經了創作瓶頸,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於是,這件作品從現場表演的形式,再走回影像,能歷經這樣的創作過程最終是很令人興奮的。

──除了敘事以虛實交錯方式呈現外,也加入了一位波多黎各籍演員? 

薩克斯:當我們一起工作了大概一年的時間,有天所有工作人員和表演者都在場,表演者集結起來,很慎重地來跟我說,「觀眾會覺得這部片很無聊,因為我們的人生很無聊」。他們一致認為,要再加一些觀眾會在意的故事線,比方說愛情線,才不會顯得無聊。於是,我向他們提議,如果讓一位像我這樣的「外人」搬進社區呢?我們剛剛才講到更具多孔性的「飛地」概念,所以我邀請一位曾跟我合作過的波多黎各籍演員芙拉兒芭桑塔(Veraalba Santa),加入我們的製作團隊。當一切變得更混合、混種,每一個人其實都玩的更開心。或許,我們都需要多少讓自己從自身的現實侷限中解放出來。

──我很喜歡您提到飛地時,談及多孔性的關係狀態。在《一幀一幀的一個月》中,這層關係轉換成您在面對他人的素材。這部片主要由芭芭拉漢默爾(Barbara Hammer)的影像和錄音素材所組成,時間更回溯到 1980 年代。

薩克斯:我很高興得知芭芭拉漢默爾曾來過臺北兩次,我是來了才知道的。我跟芭芭拉合作了兩部片。我們從 1980 年代就認識了,我們都住舊金山且在「Film Arts Foundation」教課,後來又都搬來紐約,一直有在聯繫。

約在 2006 年,她發現她得了卵巢癌,那大概是她 60 多歲生日時,我答應要拍她跟她伴侶弗洛里柏克(Florrie Burke),送給她當作生日禮,但她真的太忙了,就一直延宕。後來,癌症其實讓我們的關係更加緊密,每當她經歷化療,我先生會煮東西,讓我送過去,所以我感覺也參與了她人生的某些片段。

2018 年,我終於跟她拍了一卷 16mm 彩色片,後來收錄在《Carolee, Barbara & Gunvor》。我分別詢問三位非常了不起的女性創作者——剛好也是彼此非常要好的朋友們:芭芭拉、卡洛莉許尼曼(Carolee Schneemann)、貢沃尼爾森(Gunvor Nelson)。我問她們一樣的問題:「攝影機如何讓你表達自我?」。她們本來就認識,但從沒想過用這樣的影像途徑對話。或許也是女性情誼連結的時刻吧,且是跨世代的,卡洛莉和芭芭拉剛好跟我母親同年,她們都生於 1939 年,貢沃尼爾森則再大個 10 歲。

2018 年,當芭芭拉感覺到她所剩時間不多,便詢問我跟其他三位創作者,包括我先生(Mark Street),能否用她未完成的影像素材進行創作。於是,她交給我她在 1998 年於美國東北岸科德角駐村期間拍下的素材,但她一開始忘了自己曾經在日記上詳實寫下那段經驗。我問她是否可以錄下她讀日記的聲音,我以為可以帶回家慢慢挑,但她真的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於是她請我到另一個房間馬上挑選要錄的片段。

製作這部片至關重要的一件事是,我得找到跟她溝通的方式,或許是用一種超越影像媒介的方式對話。因為她在我製作這部片的期間過世了,沒能看到成品。最終疊印在畫面上的文字,成為我跟她,還有觀眾溝通的方式。

──我很喜歡疊映在畫面上的文字,真的非常美。

薩克斯:謝謝,她沒有機會看到。但我知道我得想辦法進入她的影像。當你進入了,你就能進到另一種時間,可以從現在跳到過去或前往未來。當你看著影像,芭芭拉和我也坐在你身旁一起看,這是電影神奇之處,你可以感覺到你跟芭芭拉在同一個房間。這跟她是否還活著,抑或化作鬼魂無關,你能透過影像,感覺到她的存在。我知道我想要好好地慶祝、擁抱這件事。


(圖/《A Month of Single Frames》電影劇照;僅作報導及評論用途)

事實上,芭芭拉生前還幫我們打理很多事,包括我們能在俄亥俄州哥倫布的 Wexner Center 進行後製等事宜。我記得那天我起了大早要從紐約趕去俄亥俄州,想一到就開工。我在飛機上睡著,醒來後我寫下這些文字,那些文字透過夢境傳遞給我。

看著 1998 年芭芭拉在駐村時拍下的素材,我在思考的是「環境」,周遭沙丘景緻就像你的皮膚表層。皮膚,就像沙丘一樣,會隨時間產生變化,產生斑疤、細紋,但我們可以回返。這個概念也在《Maya at 24》出現,我們可以回返,或至少模擬回返,他方即此方此刻。你在這裡,我也在這裡。而這,是由你(觀眾)所驅動的。

──《Maya at 24》的時間感很特別,您拍下女兒分別在 6、16、24 歲時順時針繞圈跑動的身影,而時間也經由身體繞圈的動態感具象化,是很有身體性的作品。是否能談談繞圈的概念?

薩克斯:我很喜歡那種持攝影機的人會失去部分控制能力,跑的人也能享受一些樂趣的感覺。我喜歡失去方向感的狀態,以及這之間產生的眼神交會。跑的人不用特別幹嘛,但從中可看出一個人的個性,即便是很細微的動作。比如說,攝影機捕捉到我女兒把一小撮頭髮塞耳後的動作,那是她 24 歲時很有自覺性的動作,也比較成熟了。16 歲比較不羈、有些叛逆;六歲會比較調皮,動作也更具身體性。

其實我共拍了三部片,都是用 16mm 拍,第一部是片名援引美國攝影師羅伯法蘭克(Robert Frank)名句的《Photograph of Wind》,也呼應我女兒名字「Maya」本身帶有「幻象」的意思。我感覺自己很想抓住她的童年,但瞬乎即逝,已經像風一樣離開。我稱第二回的迭代嘗試(iteration)為《Same Stream Twice》,概念來自希臘哲學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的名句:「人不能踏過同一條河兩次」,但在電影中你可以。《Maya at 24》是在她 24 歲時拍攝,當然也指涉每秒 24 格,每一次都有對於媒介物質性的指涉。

當兩個圓圈以相反方向繞行,會產生十分靈動而無法全然被預期的狀態。或當繞圈的動作以不一樣的格率呈現,會產生同時在前、在後的飄忽、流動感。拍攝有時跟持攝影機者的力氣、穩定度、掌控度,及對方的回應有關,但如果你們都是在一個移動的狀態,你會失去一定的自覺。繞圈跑可以說是一個有點不尋常又沒什麼野心的小計畫,但這種模式也融入到《Film About A Father Who》當中。你可以看到我父親繞圈走著,我母親也做了類似的事情。

──這部片帶給我多重層次的觀影經驗。《Film About A Father Who》不僅是關於您的父親,其實也關於整個家族的作品,一路整整拍了 35 年,影像素材從 8mm 與 16mm、video、數位都有,我很好奇作為一位實驗片導演,您又是怎麼看待這部片當中媒材的使用?

薩克斯:我在拍攝期間就深刻意識到我手上的媒材也在經歷持續的變化。當我們在記錄自己的生活、身邊的家人時,我們預期設備會越來越好,我們預期「我所見」與「我所記錄」之間的關係是相對純粹、鏡像般相互模仿的存在。

即便我稱自己為實驗片導演,喜歡那些不完美的、低規格的影像,但我越看早年拍的家庭素材,我越發現自己在批判它,批判媒材的特性,但其實我更批判自己的技術。而更深一層,有點是透過美學在批判自己的父親、及我們的生活。我有很多羞恥感,我懷疑自己作為藝術家的能力,懷疑自己作為女兒的角色。所以我一直沒辦法完成這個作品。我可以拍,但我無法觀看這些素材。我只有滿滿的羞愧感。

可能還有怒氣吧。當初是因為我覺得我父親真的是一個奇人,反傳統、不斷在打破規則,而開始了這個拍攝計畫。他可能也是我之所以成為藝術家、拍我所拍的作品的原因之一。我不會因為不可控情境而感到受挫,就像我父親。然而,當真相不斷水落石出,我越拍越不安。有時我想拍深具內省的作品,有時我想拍具批判性的作品。事實上,我發現在不同的階段,使用不同的器材與創作模式,對於不同觀點的切入是有幫助的。


(圖/《Film About A Father Who》電影劇照;Lynne Sachs 提供)

──關於低規格的影像,片中有一段小孩在溪間玩耍的畫面一再出現,出現的時機點都很關鍵,例如靠近首尾之處。

薩克斯:溪間玩耍的畫面其實是一顆長鏡頭,我從中拉出三段,分三次出現,確實在敘事結構中佔據很重要的位置,但對我來說更重要的是,每次電影帶你回到溪間玩耍的影像,你作為觀眾所得知的資訊更多了。你從一個外來者轉換到更全知的位置。你知曉很多訊息,甚至比片中部分人物還更知道其中複雜性。觀眾能跟電影一起成長的狀態很吸引我。對我而言,溪間玩耍的畫面可能是全片最美的畫面了。

黑特史德耶爾(Hito Steyerl)的〈In Defense of the Poor Image〉(中譯:弱影像無罪)談及影像如何在文化中流通、被改造。如同身體的變化,我們會有皺紋、不再有活力。影像也是一樣的,影像不僅揭露了被製造當下的時間意義,也揭露了觀影者所身處的當刻時間。但直到我完成了這部片,才真正意識到這之於我作為一位創作者的意義性。像溪間玩耍畫面的低階影像,正是我跟剪接在觀看海量素材時,會選擇直接忽略的影像。這段溪間玩耍的素材是我父親在 1980 年代用 Hi8 拍攝,留存在降階且未經妥善保存的 VHS 帶上。時間對媒材是毫不留情的。

基本上,Hi8 大概是手掌的大小,放進攝影機即可拍,回到家再把影像轉錄到 VHS 帶上。然後,你可以再用原本的帶子繼續拍新的影像。也就是說,本來就沒有所謂的「母帶」,一切都是拷貝,且每個拷貝都再比前一版再降階。因為我遺忘了這個事實,有好幾年時間一直在找母帶,卻忘記我爸根本不會在意所謂的母帶,只有方便性,拍了可觀看即可。

後來我回到那卷原本只被我當成「試看帶」格式的 VHS,以典藏角度無足輕重的帶子。我把它轉數位,才發現它比當今的數位影像還美,有種印象畫派的質地,且傳遞了某種核心意義,勝過於更加精準、更妥善保存的素材,其中還可以聽到我父親跟他孩子說話的聲音。

畫面中那三個孩子是我同父異母的手足。我父親大概是站在腳架支撐的攝影機後,我猜他可能忘了攝影機在錄影,錄了整整八分多鐘,長到收進他像一般父親那樣有些嚴格又很慈愛的狀態,我父親通常不是那樣的。但你看到他用一種很傳統、很普遍的家長對待孩子的方式在跟孩子相處。整個畫面已經變成暈出一片粉紅、黃色、粉藍的,影像構圖有著趨近畫作的美感,真的很美。對我來說,關於這段影像的一切都十分有意義。

我們很習慣透過攝影機觀看他人在這世界的位置,但能看到他人觀看世界的方式、構圖世界的樣子是多大的幸運與祝福。那段影像讓我看到 1980 年代我父親眼中的孩子,我同父異母的手足,裡面也充滿愛。
 
──本片試圖解構家庭內部各種「真相」,但解構的過程反而道出其繁複,把簡明的善惡之分全然翻轉,或許這也是一切愛恨的源頭。

薩克斯:那是我拍這部片得親自跨過的門檻。那並非簡單一兩句評斷或情緒上的覺察可總結的,我當時很需要找到其他詮釋的方式。我認為幾乎在每一個人的家庭或親戚中都會遇到類似情況,潛意識中會有點不知該拿某個人怎麼辦。在家族這個小宇宙、社群,我們自己的爸媽也會各自篩選他們想跟我們分享的面向。

片中,我一直在思考與尋找各種形式,去呈現透明性,同時也呈現出事情被模糊化、混淆、遮掩的狀態。但我覺得更有趣是能讓觀眾理解,我們所做出的解釋都涵蓋了多重意義性。舉例來說,片中可以看到我父親穿上燕尾服,與他母親一同盛裝出席浮誇的宴會場合。突然你會意識到這當中沒有任何透明性可言,所有都是表演。所以我刻意放入一些迪士尼音樂,讓整段顯得不太真實。

我父親要去見他母親前,他都會剪頭髮。這是他切換成另一個人的方式。這也是本片很核心要談的東西。他的生活方式並不為一般社會所理解,但同時他也是一個只要在他母親身邊,便無法做自己的人。這兩者並存,從中是能找到安放情感(pathos)之處的。我認為若一部片中能找到安放情感(pathos)之處——非同情、非作嘔、非單純好事發生的喜悅,或能成為引領你進入這部片的方式,這對我來說至為重要。


(圖/《Film About A Father Who》電影劇照;Lynne Sachs 提供)

即便是像這樣的「長片」,我還是很執著於在每顆鏡頭間找到值得玩味的瞬間,我很堅持鏡頭的編排順序不要只導向因果。若能在鏡頭與鏡頭之間驅動觀眾自己的進入,情感(pathos)的安放才有可能真正存在,所有感受因而能存在。

──片中可以看到不只您在拍,除了由父親拍攝的家庭影像外,也經常可以看到您的哥哥持攝影機拍攝的畫面,感覺家人很習慣家中有家庭成員持攝影機在拍攝。歷經長年積累的拍攝,我很好奇是什麼讓您決定要完成此片?

薩克斯:我哥(Ira Sachs)也是一位影像創作者,拍劇情片。有一段時間他會跟我父親去莫斯科,或是陪他去佛羅里達幫奶奶慶生。

我父親跟他說話的方式有一個樣子,男生之間講話的方式。即便他知道我哥是男同志,他會故意給我哥看他交往過或上床過的歷任清單。當時,我哥覺得非常不滿,但他還是沒有停下攝影機,繼續拍攝。

我在做這部片時,我突然想到這件事。他在莫斯科拍攝的素材後來成為他的短片作品《Get It While You Can》(2002),於是我問他有無保留當時沒用到的畫面。這麼一來,《Film About a Father Who》就不會只是對於某個人的單一視角。

我想跟你分享其中一個我非常喜歡的畫面,也是由我哥拍攝的:他坐在床頭上,「聽」隔壁房間裡我們的父親在跟一個女生共處一室。我哥持攝影機,拍到眼前的檯燈和自己的腳。你聽到我哥自個兒在哼唱,你突然發現你溜進這年輕男子的腦袋,窺見很內在的狀態,這顆鏡頭讓我突然想到成長經驗中很彆扭的經驗,那其實就是我們這些孩子的共同經驗。這兩顆鏡頭都很性別,但特別彰顯出父親和兒子之間很複雜的樣態。

我想說的是,這一切就像一幅立體派的畫作,舉例來說畢卡索畫他女兒瑪雅,他會試圖用不同角度的視角呈現,這種感覺很能對應到一個家庭運作的方式。這是這部片嘗試去指認的狀態。我在嘗試用人類學的方式觀察家庭的運作。舉例來說,我對於「說謊」如何在我們家中運作非常感興趣,我確實認為所有的家庭都是建立在一連串「善意的謊言」之上。人們嘗試保護他們想保護的人,而他們也嘗試保護自己。

但事實上,要去處理這樣的題材,作為一個影像創作者,你還在經歷這趟旅程,而你也同時躲藏在攝影機之後。

──片中要處理的家庭課題有時很尖銳,我印象很深的是您父親的女友與第二位妻子排排坐的畫面。 

薩克斯:我清楚記得那是 1992 年拍的,且是用一台很好的 Arriflex 16mm 攝影機拍攝的。當時我才剛與我現在的丈夫交往,他也是一位影像創作者,我請他在現場幫忙錄音。一拿到沖印室沖出來的成品,我馬上看了畫面,我知道那看起來「很漂亮」,我也知道從一種傳統視角而言,非常具有張力且令人不適。它呈現了兩個女人很誠實地表達了她們的情緒,甚至分析起當時的生命處境。但我看了那次後,接續的大約25年,我再也沒看過它。這些素材放在紙箱裡,跟著我從加州、紐約,再搬到巴爾的摩。它跟著我到處移動,最終變成很像潘朵拉的盒子那樣提醒我「看看它」,但我就是做不到。

後來因緣際會,我跟一個我之前的學生瑞貝卡夏帕斯(Rebecca Shapass) 聯繫上。她成為我的工作室助理,跟我一起工作。我就只是單純說,「我們一起來看一些素材」,結果我居然沒有任何一點羞愧感,那是一個重大的突破口。我們把所有的帶子、膠卷都看過一遍,那真有衝過一個檻的感覺。我們並肩而坐,我可以跟她自在分享很多的概念,最後她也成為這部片的剪接師。我們一起完成它,對我來說是一種解放的感覺,我永遠不會忘記我們之間存在的連結。
 
.封面照片:《診所路上》電影劇照;Lynne Sachs 提供

陳慧穎

獨立電影研究者、台灣國際女性影展策展人。畢業於台灣大學外國語言學系、紐約哥倫比亞大學電影研究所。近年多關注擴延電影、錄像藝術、女性影人脈絡、性別議題及經常溢出影史討論或位處多重邊緣的影史探詢,文章散見於《Film Comment》、《Fa電影欣賞》、《放映週報》、《New Bloom Magazine》、《Asian Cinema》、《BIOS monthly》等中英雜誌與平台。